鄭成勝

摘要:北朝入華粟特墓中所見魚馬獸形象含有鮮明的外來元素,目前學術界對其定名還多有爭議。文章指出前人對farn的誤釋及原因,根據魚馬獸祆教來源與寓意功能,將其認定為赫瓦雷納(Khvarenah)的表現形式之一,為一種護佑墓主人,為其祈福的祥瑞象征,見證了東西方文化的交流互動。
關鍵詞:魚馬獸;綬帶;帶翼馬;赫瓦雷納
中國祆教藝術中的魚馬獸,目前僅存兩例:一例為北周史君墓中的魚尾馬,身披綬帶,頭戴日月冠;另一例為隋太原虞弘墓的魚尾馬,身披綬帶,魚尾帶花邊。學術界對于中國祆教藝術中的魚尾馬定名尚存爭議,主要命名為森莫夫、卡拉魚與farn(神的榮光)等。郭物[1]在《中國祆教藝術中的魚馬獸》一文中將其命名為卡拉魚;中山大學姜伯勤教授[2]在《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中將其考證為森莫夫;馬爾夏克教授[3]2001年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上將其稱為farn(神的榮光)。僅就farn一詞,不同學者的解釋也不一,激起了筆者深挖的興趣。
一、入華粟特墓中所見魚馬獸及其名稱考證
入華粟特墓中,虞弘墓石墩壁浮雕一、三下方可見馬頭魚尾、肩生雙翼、身披綬帶的魚馬獸(圖一)。除此之外,史君墓石堂底座也有類似的魚馬獸,頭戴日月冠,造型因素與波斯文化更相近。史君葬于大周大象二年(580年);虞弘葬于隋開皇十二年(592年)。關于虞弘墓魚馬獸的名稱,中山大學姜伯勤教授在《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中將其考證為森莫夫,論述較為零散。森莫夫的形象描述可見后薩珊時期編撰的《創世紀》,森木鹿被稱作“薩珊神龍”,一種由狗、鳥和麋三種標本產生的混合體獸類,具有三種特性[4]。目前,薩珊波斯與中亞地區的狗頭、鳥身、孔雀尾鳥類神獸被學術圈公認為森莫夫,比如撒馬爾罕大使廳西墻的波斯使臣錦袍上有典型狗頭鳥身的神獸形象被稱為森莫夫,中國祆教藝術中的馬頭魚尾獸在形象上相差甚遠;郭物在《中國祆教藝術中的魚馬獸》一文中將其稱為卡拉魚,但文獻與圖像的對照并不相符,可見諸多矛盾之處。關于卡拉魚,迄今為止,薩珊波斯藝術中未發現魚尾神獸的形象,僅在伊朗神話與波斯古經《阿維斯塔》可見文字描述。
《阿維斯塔》第十四篇《巴拉赫姆·亞什特》第11章第29節記:“阿胡拉創造的巴赫拉姆,賜予索羅亞斯德健康長壽、傳宗接代的精液和過人的膂力,賜予瑣羅亞斯德神魚卡拉的眼力—在有千人之深的遼闊的蘭伽哈河中,能窺見細如毫發的漣漪。”[5]
從經典的描述中來看,卡拉魚是一種水生的、帶神力的守護神獸,未對其形象進行描述,并且波斯藝術中缺少魚尾神獸的圖像,很難以此為根據確認中亞粟特壁畫中的魚尾神獸及中國祆教魚尾馬就是卡拉魚。并且,8世紀的中亞片制肯特壁畫上魚尾神獸飛翔于天空之中,顯然不是生活在海中的卡拉魚。因此,通過文獻中的形象對比,我們難以確定中國祆教魚尾馬就是森莫夫和卡拉魚。筆者贊同從功能寓意入手,將魚尾馬在其依存環境中的功能與祆教經典《阿維斯塔》進行比對,發現魚尾獸類似伊朗文化中的祥瑞靈光。馬爾夏克教授2001年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上將其稱為“farn”,該詞被學者們解釋為神的榮光、優雅的女神、福運、靈光之神。因為解釋不一,激起了筆者深挖的興趣。
最早對f a r n作出解釋的是古文獻學專家H . P. Schmidt,在他看來,farn象征“神的榮光”,在伊朗文化中是一種上天賜予君主或英雄的吉祥神獸。
因為魚尾獸在中亞經常出現在英雄旁,與祆教其他帶翼飛獸如含綬鳥、有翼馬、有翼獅一樣經常被畫在粟特貴族和商人身旁,作為神靈的庇佑,所以這類帶翼飛獸也被馬爾夏克稱為“farn”,解釋為神的榮光,是神賜予英雄或君主的吉祥神獸,得到神獸的人就會得到幸福、光榮。
需要指出的是,farn(法爾恩)來源于赫瓦雷娜(khvarenah),而且祆教經典《阿維斯塔》對赫瓦雷娜的形象描述并不是指代某一種帶翼神獸,而是指代一種祥瑞的觀念,可以為多種形象。魏慶征的《古代伊朗神話》中的farn就是祥瑞,與馬爾夏克所描述的farn(祥瑞神獸)在形象指代上又有較大的矛盾,與施安昌所解釋的farn(優雅的女神)也不盡相同,可見學者們對該詞的認識不同。想要解釋farn,我們需要追溯該詞的詞源。
魏慶征的《古代伊朗神話》中有對該詞的初步解釋:據《阿維斯陀》所述,所謂“法爾恩”,通常為某種神圣化的“福運”(《耶什特》)。它可為一些神圣人物所有,并將其賜予世人(《達坦斯塔伊·德尼克》)……有居于水之深處的法爾恩(《耶什特》)……有同水與河流相關聯的法爾恩……有同太陽相關聯的法爾恩(《登爾卡特》) 。
這段文字中,farn不僅僅指代一類帶翼神獸,而是可以物質化和抽象化為多種形態,實際上被描繪為祆教經典當中的赫瓦雷娜。由此,我們知道赫瓦雷娜(Khvarenah)是一種祥瑞觀念“福運”的象征,可以化為鳥、羊,或人形化為神,或居于水之深處。這段文字對我們解釋魚尾馬在祆教墓葬藝術中的含義有較大的價值。虞弘墓9幅墩壁浮雕上可見一套圖像程序,分為上下兩部分,墩壁浮雕上部表現為墓主人在米特拉神的牽引下飛升天國的場面,下部表現了一系列動物與人形神,如魚尾馬、含綬鳥、羚羊、山羊、光頭神等。筆者要指出,魚尾神獸作為赫瓦雷娜的一種表現形式,與含綬鳥、羚羊、山羊、光頭神一樣都是墓主人飛升路上的祥瑞靈光。
施安昌、馬爾夏克和魏慶征等學者對farn(法爾恩)解釋不一,或許是祆教經典《阿維斯塔》不同版本翻譯轉錄問題。《阿維斯塔》的原本由阿維斯塔語書寫,現存版本并非是阿維斯塔文的殘本,其中包括了帕列維語、波斯語的轉錄和注釋,并且混入了佛教文獻中的詞匯,造成了使用不同語言描述同一事物的現象。眾多周知,使用不同語言描述一件事物必然會導致詞義混亂,因為很難找到具有一致意思的詞匯來相互解釋。由于祆教經典的成書語言就是阿維斯塔語,那么我們用阿維斯塔語赫瓦雷娜(khvarenah)指代靈光應較為合理,在詞義上沒有爭議。并且,從詞源上也可以明顯看出靈光與赫瓦雷納的聯系。《阿維斯塔》中謳歌的“靈光”主要有兩種:一是“伊朗部族之靈光”(Airyanem-Khvareno),二是“凱揚靈光”(khvareno)。第十四篇《扎姆亞德·亞什特》第四、五、六章中都描寫了帶有靈光的英雄順利完成其使命—斬殺惡魔。與此相對應的圖像可見中亞8世紀的片制肯特壁畫,即英雄身前出現身披飄帶的魚尾神獸,所以將中亞這類帶有榮光與好運含義的神獸稱為赫瓦雷納更為恰當。farn可以追溯到阿維斯塔語赫瓦雷納(khvarenah),但中亞粟特佛教經典中farn代表dignity(尊貴)和high position(身份顯赫)的含義與khvarenah的詞義相關聯但并不一致,可見在詞義指代上的混亂不單是現代學者們的問題,誤釋的根源為版本翻譯轉錄問題。綜上所述,farn本義指佛的高貴地位,后成為祆教經典中的用詞,指代祆教藝術中的赫瓦雷娜,但兩者在詞義指代上由于版本翻譯轉錄問題出現了偏差。筆者建議使用該詞的詞源阿維斯塔語赫瓦雷娜來指代祥瑞靈光,即伊朗文化中的吉祥象征。
根據姜伯勤對虞弘墓9幅墩壁浮雕的解釋,墓主人在經歷“死者審判”和“最終復活”兩個階段后順利進入天國,我們可以將表現在墩壁浮雕下方的魚尾馬看作墓主人的靈光赫瓦雷納(khvarenah),具有祈福墓主人順利飛升天國的功能寓意。并且9幅墩壁浮雕下方的一系列神獸(羚鹿、山羊、含綬鳥)和人形神都可以稱作赫瓦雷娜的表現形式,作為神賜予墓主人的靈光,體現了墓主人對吉祥與永生的渴望。
二、結語
魚尾馬形象的復雜性與多元性對我們認識粟特貴族墓葬傳統有側面的輔助作用,反映了中亞粟特人多元的宗教信仰以及生死觀念。外民族藝術的漢化不是無的放矢,而是以漢文化觀念為主導,以多元的外民族藝術為圖像底本,進行的一種通俗化、易接受的融合。依據入華粟特墓葬中魚尾馬的功能意義與象征寓意,我們發現,其與祆教經典中的祥瑞靈光赫瓦雷娜有緊密聯系,由此為其命名為赫瓦雷娜(khvarenah),表現為祈福墓主人順利飛升天國的祥瑞征兆,見證了東西方多元文化的交流互動。
參考文獻
[1]郭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祆教藝術中的魚馬獸[C].王仲殊先生八十華誕紀念論文集,2005:675.
[2]姜伯勤.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128.
[3](意)康馬泰.唐風吹拂撒馬爾罕:粟特藝術與中國、波斯、印度、拜占庭.[M].毛銘,譯.桂林:漓江出版社,2016:31.
[4]楊瑾.森木鹿:一種有翼獸頭神禽傳播、流變與融合軌跡與文化蘊意再探討[J].絲綢之路研究集刊,2018(00):33-34.
[5]伊朗賈利爾·杜斯特哈選編.阿維斯塔—瑣羅亞斯德教圣書[M].元文琪,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