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姿琪
聲音是電影敘事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音樂則是眾多聲音元素中不可忽視的存在。電影音樂有別于傳統音樂的表達方式,“它在保留了傳統音樂創作原則的同時(比如注重旋律、和聲和節奏等),還兼具一些電影創作的審美特征和表達方式,比如體現綜合性的美學原則,即要求音樂構思須根據電影的題材內容、風格樣式、人物性格及導演的藝術總體構思,使音樂的聽覺形象與畫面的視覺形象相融合”。電影音樂不僅能夠助推故事情節的發展,還能展示故事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和復雜的人物關系,它作為一種敘事主體,有豐富的敘述內涵和藝術審美。
奧利維耶·特雷內編劇和執導的法國短片《調音師》被譽為“史上最精彩的微電影”,該片時長13分37秒,講述了假扮盲人的鋼琴調音師因意外卷入家庭兇殺現場而生死未卜的故事。導演巧妙地運用音樂敘事的手段凸顯懸疑劇情的張力,同時利用音樂輔助敘事時間的非線性編排。音樂是時間的藝術,也是時間具體化和感性化的表達。本研究擬從音樂敘事的視角出發,研究短片《調音師》中音樂敘事的功能及其時間化的表達特點。
電影敘事包括畫面敘事、語言敘事、音樂敘事、音響敘事、字幕敘事五大敘事。在電影中,聲音和畫面通過有機的配置、分化、重組而產生多重的敘事功能,“它能夠精煉敘事結構,控制影片的敘述節奏,調整畫面的時空元素,同時也有助于擴展畫面空間,揭示人物性格,刻畫人物心理。它能夠加強感情色彩,渲染格調氣氛,尤其對傳達影片的故事信息,它有著畫面敘述不具備的闡釋和概括功能,而這對組織復雜的情節結構是相當重要的”。電影音樂在電影中承擔著抒情和陳述的雙重作用,它作為一種中介符號將導演、電影文本和觀眾連接起來?!墩{音師》的基本音樂敘事話語由男主人公的鋼琴演奏構成,通過不同鋼琴音樂的起伏變化將非線性的電影時間串聯起來,起到外化故事人物心理的作用,并利用音樂蒙太奇手法編配敘事時空,同時深化影片主題。
第一,在短片《調音師》中,故事發生的時間序列是音樂敘事編排的基礎,同時音樂將無序化和碎片化的時間線串聯并整合,制造懸念的同時延伸故事情節。
筆者對《調音師》中以男主人公的鋼琴演奏為背景的音樂片段進行梳理(如表1),其中A1與A2、C1與C2分別為同一片段的不同部分,其中C1、C2是同一片段的前后兩部分,兩者具有連接性。影片開始音樂片段A1部分與結尾A2部分首尾呼應,配合影片畫面的轉接形成環狀敘事,使影片陷入無始無終的懸念之中。片段B部分是影片的倒敘部分,交代男主人公假扮盲人調音師的原因——躊躇滿志卻比賽失利,萬念俱灰而選擇另辟蹊徑成為盲人調音師。片段B的音樂基調與男主人公失敗經歷的故事情感相一致,與敘事編排同步。片段C1、C2是同一音樂的前后兩部分,講述男主人公在假扮盲人工作時獲得的便利——獲得更多的消費和人們的善意,不被提防也能窺探很多隱私。其中A、C片段都是男主人公的鋼琴彈奏,音樂在此作為敘事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成為背景音樂貫穿于敘事的始終,將非線性的敘事碎片整合起來。影片的畫面在11分48秒就已拉下了黑幕,而A2部分的音樂一直延續到12分40秒,與“我彈琴的時候她不能殺我”形成呼應,更給觀眾留下生死的迷思。畫面戛然而止而音樂還在繼續的敘事手法更加耐人尋味,主人公生死未卜,結局懸而未決,敘事時間在音樂的綿延中得以延伸。

表1 《調音師》音樂片段概況
第二,在短片《調音師》中,背景音樂的設計與故事情節無縫對接,利用音樂的感性表達外化人物內心情感,強化戲劇沖突效果。
音樂與語言有類似之處,即使最簡單的音樂都可以作為某種情感的表達或解釋,音樂不僅僅強調了它在影像中呈現出的含義,更能通過人的主觀感受被賦予特別的含義,從而營造觀眾與故事人物的“通感”。筆者通過記錄《調音師》的音樂片段發現(如表2),音樂節奏與故事情節相輔相成。音樂片段A1、A2緩進緩出,前后呼應,開篇A1片段悠揚舒緩,讓觀眾帶著諸多疑問沉醉其中,而結尾A2處悠揚舒緩的鋼琴聲中逐漸加入詭異的鼓點音樂,輕松鋼琴曲與緊張心情形成強烈的反差,恬靜的旋律下是暗流涌動的遐想和難以抑制的緊張感。音樂緩緩流出,伴隨著主人公的內心獨白,放大了他內心的恐懼,同時讓觀眾在不寒而栗的同時浮想聯翩。B段音樂節奏悲傷低沉,與主人公比賽失利后內心的失望和低落相一致。C1和C2段音樂總體輕松歡快,表現出男主人公假扮盲人獲利后內心的悠然自得,也為影片后續誤入兇殺現場“作繭自縛”埋下伏筆。

表2 《調音師》音樂片段節奏
第三,在短片《調音師》中,音樂蒙太奇手法的巧妙運用編配了觀眾的敘事時空,充當敘事要素,搭建故事情節,讓影片更具張力。
音樂作為一種抽象的藝術形式,它的不確定性使其能構建起比視覺畫面更強烈的超時空性和情感參與性。音樂蒙太奇的具體含義是,“當一組鏡頭是用音樂來組接時,音樂不僅成為連接這些鏡頭的紐帶,音樂同時賦予這組鏡頭以鏡頭之外的含義”。此時的電影音樂具備了“結締組織”的功能,電影故事的“敘事碎片”的組織和編配都交由音樂完成?!墩{音師》中音樂蒙太奇手法的應用非常靈活,營造出了別致的音樂效果。影片中的開場鋼琴音樂起到了先聲奪人的作用,能夠引導觀眾迅速進入情節設定之中,設置“為什么要為身后的人演奏”的懸念。音樂蒙太奇的藝術手法使電影音樂發揮出超越本身的裝飾作用,它能夠充當一種敘事要素來搭建故事情節,成為影片敘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墩{音師》中B段音樂用19秒的時間高度概括了男主人公比賽失利后經歷的長時間頹廢和萬念俱灰。片段B、C1、C2作為整部影片的“楔子”,清晰流暢地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和人物關系,并為男主人公誤入兇殺現場而生死未卜的情節發展設下了伏筆?!墩{音師》的音樂蒙太奇手法有效地濃縮敘事時間,在有限的時長里精準把握了張弛有度的敘事節奏,情節緊湊,極大地彰顯了電影的深刻內涵。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它的意義必須在流動的時間過程中才能完成。塔拉斯蒂認為,音樂是發生在時間中的一種現象。每一部音樂作品都是時間性的,就像人類生活模式一樣。音樂的一切要素無一不在時間中展開,音樂的時間特征實質上是人的時間意識在音樂中的展開,音樂需要被人感知才能創造意義。人們習慣于通過自己對音樂形式中所形成的張力的體驗來感知音樂,音樂意義的展開也正是基于人的認知框架和思維模式。
《調音師》的音樂敘事本身構成了敘事時間的一部分,在時間不斷的流動中,兩者構筑起共同的意義空間。它的時間化表達呈現出流動性、統一性、主觀性和超時間性的特點。
電影中的音樂的起止完全依附于影片的時間流程,被安排在總體的時間結構中。時間是流動的,音樂也是流動的。電影中音樂發生的時間過程,也正是情節內容的運動過程,該過程形成了特定的“時間呈現、沖突展開、結局”結構。音樂作品的曲式結構是對重要的音樂內容的有目的的排列,它也以時間為基礎展開。如“再現單三部曲式”,它的結構為A、B、A三段,再現A段至少會完全重頭再次呈示A段開頭的旋律材料。
《調音師》中所呈現的A、B、C三種音樂片段正如“再現單三部曲式”的結構一般,開頭結尾相呼應,A2片段在畫面結束后的延展也正是根據敘事情節構成的曲式結構。所以也可以這樣理解,一部影片就是一首結構完整的樂曲。雖然《調音師》中相同的A和C片段被分割成兩個部分,但在影片總體的時間結構中,音樂的結構仍然是完整的,音樂在情節的時間中開辟了自己的時間。
電影的音樂敘事與時間具有統一性。所謂統一, 是指音樂的表現時刻跟隨著電影的情節時間。與電影的敘事時間相對應,音樂時間也可以區分為過去、現在、未來三種時間。在這種統一里,音樂時刻依附著情節時間,人物時間和情節時間在音樂時間上的統一,為情節時間增添了一層“詩畫”的境界。
如果說《調音師》中音樂片段A對應的是現在,那么B和C就代表著過去,而未來則是影視畫面結束后懸而未決的A2片段,音樂敘事與敘事時間相對應?!墩{音師》中不同音樂片段的轉場和銜接緊緊依附著情節時間,從男主人公過去的低迷、振作后的愉悅,一直到陷入危機的恐慌,人物時間和情節時間都與音樂節奏的變化高度統一。這樣的“統一性”不僅加強了非線性敘事時間的完整性,還能使觀眾全身心地投入音樂創造的整體氛圍中,觀眾在欣賞電影的同時也沉醉于音樂世界之中,從而產生“人境合一”的視聽效果。
電影中音樂敘事的時間化表達具有主觀性的特點。首先,音樂時間是一種觀念上的時間概念,它是與人的主觀體驗相聯系的“主觀時間”,也可稱之為“心理時間”,它與物理的、時鐘的時間是完全不同的。在一般意義上,音樂敘事的時間比物理性的客觀時間更加廣闊、復雜和豐富。音樂在流動的時間中被人所感知,音樂速度、節奏、強弱的變化與人的體驗相對應。其次,熱奈特認為,現實的物質時間是不可逆的,但是敘述者可以將時間進行必要的變化,把現實中單向的不可逆的時間轉變為敘事中多維的、可逆的時間。因此,電影的制作者可以根據劇情的發展和觀眾欣賞影片時的心理需求對音樂敘事的時間進行適當的調整。
《調音師》音樂敘事的時間安排具有明顯的主觀性。其一表現為導演的主觀安排:在影片時間線的安排上采用環形敘事的結構,音樂首尾呼應也成為環形敘事的一部分,結尾故意延長的音樂也起到了延長敘事時間、擴展想象空間的作用。其二表現為觀眾對電影音樂的理解:音樂的時間是抽象的,人們在音樂中無法辨認時間過程,只能在時間過程中去感受音樂。《調音師》的音樂敘事基本以鋼琴音樂展開,觀眾在相同的器樂中感知不同的意義,在音樂中觀眾、導演、影片三者之間形成“強聯系”的紐帶,在實在與幻想中建立聯系。
這里所提出的音樂敘事的“超時間性”落腳于電影音樂,它主要有兩方面的含義:第一,當電影音樂作為敘事的一部分出現時,它不單隨時間線性流動,而是超越時間本身,起到濃縮和延展敘事時間的重要作用;第二,當電影音樂作為審美對象被感知時,便顯示出其自身的“超時間性”特質,這是通過人的直觀體驗來感知的一種主觀時間,這也是對客觀的物理時間的超越,這是人對音樂在藝術性和表現力方面的欣賞、理解和評價,它隨著人的認知變化而變化。
《調音師》音樂片段B用19秒的時間概述了男主人公長時間的萎靡不振,低沉陰郁的大提琴配合鋼琴將比賽失利后被失敗的惡魔纏繞的悲傷和痛苦放大,也將觀眾拉入了情節設置的萬丈深淵里,起到了濃縮和延展敘事情節的雙重作用。音樂片段A2中10分34秒到10分48秒,鏡頭定格在男主人公半裸上身坐在鋼琴前的畫面,14秒的時間全由鋼琴音樂組成,敘事時間在畫面中靜止,而音樂時間卻將人們帶到了“無限”的遐想中,緊張詭異的氣氛愈發濃郁。音樂敘事的“超時間性”將歷史、現實與未來,感情與理智,瞬間與無限統一在音樂時間所凝聚的“境界”中。
音樂是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調音師》的音樂敘事在導演的精心策劃下形成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敘事風格,具有“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的獨特藝術魅力。該短片非常注重音樂敘事的功用,把音樂敘事和劇情演進以及影片深刻的現實含義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音樂作為時間的藝術,其敘事表達也離不開時間化的特點。研究電影音樂與時間的內在邏輯有助于闡發電影制作者對劇本創作、影片拍攝和后期制作的靈感與技巧,更能從哲學意義上進行自我的批判和反思。電影的曲作者們也需要繼續探索與實踐,將電影藝術與音樂藝術更好地糅合成藝術珍品,讓觀眾們不僅能在視覺上體驗電影,也能從聽覺上感受電影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