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澄宇 張學騫
在“5G通信+人工智能”技術疊加的催化下,互聯網對于人們生產、生活的整合范圍不斷擴大,調配效率不斷提升,由此推動網絡空間與社會空間持續地相互滲透、相互建構。相應地,網絡空間治理與社會治理也不可避免地處于相互影響、相互沖擊的關系:一方面,社會空間的龐雜資源與多樣行為體向網絡空間的涌入、裝載,致使網絡空間固有的治理路徑無法與空間的新體量、新格局相匹配;另一方面,網絡空間的任何行為都塑造于自身跨時空、高交互、去中心化的技術架構中,這決定了傳統社會空間的治理路徑也無法在新空間內復制、生效。
近年來,世界各國的網絡空間治理措施,雖然在能力建設、機制建設、規范建設等方面已經取得了局部成效,但是在體系建設方面尚無法對上述“兩個空間”加速融合所導致的問題給予充分的觀照、反饋,致使網絡巴爾干化、數字殖民主義、網絡民粹主義等現象非但不能根除,反而愈演愈烈。這就須要網絡空間治理超越其既有邊界與內涵,在一個更加綜合、全面的認知框架內重估自身所處理問題的類型與屬性,進而以此作為凝聚共識、協調愿景、推動體系建設的認知依據。
2005年,在聯合國互聯網治理工作組(WGIG)的報告中,工作組將互聯網治理劃分為四個主要領域:基礎設施和關鍵互聯網資源管理、互聯網使用、由現有組織負責并與互聯網相關但影響遠大于互聯網的問題、互聯網治理的發展。①這一劃分依循“物理層—應用層—相關領域—相關國家”這一由內向外、逐層拓展的分析框架,首次厘清了網絡空間治理的基本問題,初步勾勒了治理的邊界與內涵。2006年,互聯網治理論壇(IGF)第一屆會議將議程議題確定為:接入、安全、多樣性和開放性,2007年,IGF在第二屆會議的議程中增加了第五項議題:關鍵互聯網資源管理。②相比于WGIG的框架從對象出發,IGF的問題框架則是從訴求出發劃分治理問題,并從中透露了如下理解:相比于持續更迭的行動領域,明確的目標導向能更準確地揭示網絡空間治理的核心內容。
在WGIG與IGF問題框架的基礎上,不同學者嘗試兼顧治理對象與治理訴求,為網絡空間治理勾勒多維綜合的問題域:彌爾頓·穆勒(Milton Mueller)認為來自知識產權保護、網絡安全、內容監管及關鍵互聯網資源四個領域的驅動力將推動網絡治理的變革;③勞拉·德拉迪斯(Laura DeNardis)在勾勒全球網絡治理圖景時,聚焦于如下六項亟待解決的問題:關鍵互聯網資源分配、標準化及其互操作性危機、安全治理、核心網治理及其互聯性危機、網絡接入、知識產權管理;④約瑟夫·奈(Joseph S.Nye)將網絡治理的問題歸納為七類,即域名系統、網絡犯罪、網絡戰爭、間諜行為、隱私、內容控制以及人權保護等;⑤庫爾巴里賈(Kurbalija)同樣劃將問題歸納為七類,但涉及領域有所拓展,即基礎設施、網絡安全、互聯網法律法規、網絡經濟、互聯網發展、網絡社會文化、互聯網與人權等;⑥而約翰·薩維奇(John E.Savage)和布魯斯·麥康奈爾(Bruce W.McConnell)的歸納則相對聚焦,即網絡架構、內容控制、人權保護、網絡犯罪以及網絡攻擊等五類。⑦
2021年,基于對人工智能、區塊鏈、物聯網等技術在后疫情時代的關鍵應用的考察,世界經濟論壇(WEF)在《全球技術治理報告》中,分析了發揮這些“第四次工業革命技術”應用潛力所面臨的治理挑戰,具體包括:監管缺乏、技術誤用、新技術使用的責任劃分、隱私保護和數據共享、執法部門對數據的訪問和使用、網絡安全、對AI系統的監督、跨境數據流受限八個問題⑧,從技術治理視角出發,揭示了相關問題在社會發展中持續調整的結果。
上述研究對網絡空間治理的問題域給予了動態、全面的觀照,綜合反應了網絡空間治理的對象與訴求。然而,這些研究未能觀照到“使問題成為問題”的認知框架本身,該框架指向了促使問題形成的一系列背景。而對具體問題的歸納、劃分,并不能觸及對這些框架、背景的反思。如果缺乏這種反思,研究者即使能夠如WEF那樣“與時俱進”地勾勒治理問題,卻依然忽視了:對這些問題在網絡空間中的認知框架也在同步調整;并有可能忽視:在新的認知框架內,網絡空間一部分問題的解決,都有可能催化另一部分問題的加劇。以WEF所列舉的治理問題為例:如果人們試圖解決缺乏監管的問題,那么被強化的監管很有可能會使執法部門在對數據的訪問和使用上變得難以控制;如果人們試圖消減跨境數據流動的限制,那么又勢必會對網絡安全帶來更嚴重的挑戰。
可見,在處理網絡空間的具體治理問題之前,存在著一種問題之間相互干擾、顧此失彼的系統性困局,而該困局已經超越具體問題的固有認知框架,成為處理那些問題必須面對的先決條件。據此,本論文將從風險預設、應對路徑與行為屬性三個方面,總體梳理網絡空間治理問題的認知框架,繼而重點闡述系統性困局這一框架的獨特構成,并試圖證明:相比于其他框架,系統性困局將是理解、判斷所有治理問題的統攝性視閾,而在未來應當置于被優先關注、應對的環節。
自20世紀起,風險管理逐漸被認為是社會治理的核心議題。在此過程中,社會的治理導向從“理性人如何可能自行解決問題”轉向了“風險如何持續地被發現、監管、控制”。因此,治理的風險預設、應對路徑及其行為屬性,在分別回答治理“解決什么問題”“如何解決問題”“何以能解決問題”中,建構了對治理問題的整體認知框架。在傳統工業社會該框架主要包括“客體失控—安全化治理”與“主體失范—規范化治理”兩個基本類型,并至今主導著對網絡空間治理的基本研判。
具體而言,傳統治理所預設須要應對的風險大致可以劃分為兩類:第一,客體失控。這是人類文明綿延甚久的風險預設,它產生于傳統社會封閉自足的部族共同體,因此會視任何共同體以外的事物為潛在威脅予以防范、排斥,并以此反過來強化共同體內部的團結與認同。對客體失控的認識開啟了人類塑造自我與他者二元劃分的進程,其中最早的劃分產物是“自然/人”的二分,因為自然環境構成了人類生存的最早威脅,因此人類才有必要通過發展生產力提升應對生理疾病、自然災害的能力。在此基礎上,客體失控還衍生出“野蠻/文明”這一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劃分。在歷史上,以“文明”自居的帝國通常會有一個“蠻族”的雙胞胎與之爭鋒,并構成帝國征集、調配資源的重要法理依據。
第二,主體失范。這是人類文明進入工業化時代逐漸占據主導地位的風險模式,它根植于由權利個體、理性個人跨民族、跨地域構建的公民群體。因為公民群體是被設想為廣泛構建的,因此該社會的主導風險不再被認為是外來的而是內生的。它一方面源于群體內部成員與群體之間的聯系發生障礙或疏離,由此導致暴力行為或社會沖突;另一方面源于群體本身的某種結構性缺陷,由此導致破產、失業或經濟危機。而埃米爾·涂爾干(émile Durkheim)與羅伯特·K·默頓(Robert K.Merton)對“失范”(anomie)的研究,亦揭示了這兩方面風險總是內在關聯的,并集中表現為社會合法的價值目標與實現這一目標的制度性手段之間的錯位與抵牾。
總體而言,雖然會存在某些交集,不過客體失控與主體失范標示了社會治理的兩類基本預設,而這兩類預設在網絡空間中依然是生效的。例如,2019年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全球風險報告”一共闡述了42項全球普遍關注的風險事項,其中與網絡空間直接相關的有新媒體環境下的“回音室”與“假新聞”效應、程序與基礎硬件的破壞、公司引發的隱私損失、政府引發的隱私損失、數據/資金被盜等五項。⑨其中,相比于程序與基礎硬件破壞預設了一種根植于“異族入侵”原型的風險,“回音室”與“假新聞”則預設了一種源于“災害與疾病”原型的風險,只不過這里侵害主體的客體不再是自然而是信息技術。而無論是公司/政府引發的隱私損失,還是黑客引發的數據/資金被盜,都可以被認為是部分社會主體破壞整體社會秩序的后果。
根據上述兩類風險預設,相應的治理路徑也可以分為兩類,即應對客體失控的安全化治理與應對主體失范的規范化治理。首先,“安全化治理”概念借鑒于哥本哈根學派提出的“安全化實踐”理論⑩,它強調通過邊界的設置,不斷強化作為防衛性主體的內部成員與作為攻擊性客體的外部成員的相互區隔,并基于這一區隔,實現資源的集中與統一安排,并不斷強化內部成員對外部成員的優勢與控制。

表1 社會治理問題的固有認知框架
根據失控客體的不同,防衛性主體的類型也會不一樣:如果失控的是網絡攻擊者,防衛性主體往往是國家與本國的人民,例如根據美國國防部于2020年10月發布的《數據戰略》,宣稱將使國防部能夠最大限度地利用數據,同時采用最嚴格的安全標準來保護美國人民。這就將“美國”與“美國人民”明確界定為安全的主體,并通過這一界定強化了國家控制“數據”的合法性。如果失控的是技術本身,例如人工智能,那么防衛性主體就是人類全體,例如2019年4月歐盟頒布的《人工智能倫理指南》就倡議人類應保證技術使用的自主權,將技術的穩健與安全置于優先考慮的環節。
其次,在規范化治理路徑中,治理者往往通過構建“人們參與社會生活的行為規則”,不僅在“限制性”維度致力于直接約束共同體成員的行為,更致力于在“構成性”維度,通過達成某種集體認同,實現對共同體成員失控行為的規避。如果說安全化的基本思路是對抗、防御,那么規范化的基本思路就是同化、整合,具體包括了技術維護、制度建設、法規建設等不同方式,將是主體失范風險納入“可視—可控—可信任”的規范體系。
以上描述初步勾勒了社會治理圍繞風險預設及其應對路徑建構的認知框架。不過,僅是預設與路徑本身并無法充分保證二者關聯、銜接的有效性與合理性,而從根本上支撐特定治理路徑被認為是可以足以應對特定社會風險的,則是對治理行為本身的結構與功能的判斷。
首先,在行為結構方面,聯合國全球治理委員會于1995年在發布的報告中將治理描述為“使相互沖突的或不同的利益集團得以協調并且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過程”,明確了治理多主體協作的結構,以此區別于馬克思·韋伯(Max Weber)描述的“科層制”,凸顯了一種相對扁平化、自下而上的關系樣態。其次,雖然治理是一種促進多利益相關方共同解決問題的組織形式,但是這一形式尚未脫離將問題與對策、行為對象與行為主體相互分離的關系構想,因此依然具有鮮明的工具化特征。根據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的工業社會理論,工具化定位根源于一種“操作主義”思想方法,該方法“有助于使思想和目標同現行制度的要求相協調,有助于把它們包容于制度之內,有助于拒斥那些與制度格格不入的東西”,從而實現發達工業社會的“單向度現實的統治”。通過工具化的功能定位,雖然治理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垂直分割的制度設計的局限性,但其無法避免成為“操作主義”與“單向度現實的統治”相契、合謀的產物。
概言之,“客體失控—安全化治理”與“主體失范—規范化治理”,以“風險預設/應對路徑”結合的方式,勾勒了對治理問題的基本認知框架。而在工具化的功能定位下,治理通過多主體協作實現對問題更大范圍內的解決,則進一步保證了通過治理行為克服“失控”與“失范”、實現“安全”與“規范”的有效性與合理性。
不過,上述由風險、路徑與行為共同構成的認知框架所未能充分觀照的是:網絡空間中信息技術對治理的滲透度、參與度與專業提升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據統計,截至2020年5月底,全球互聯網用戶數量達到46.48億人,滲透率達59.6%。互聯網正在從一種單純的“工具性技術條件”轉變為社會整體的“結構性支配邏輯”,由此推動信息社會發展從“經濟推進階段”向“社會關系建構階段”邁進。在這后一階段,網絡空間的風險預設、應對路徑與行為屬性正在經歷整體嬗變,由此改變著對網絡空間治理問題的總體認知。
自從主體失范被廣泛預設以來,一種不可忽視的因素就已經潛伏于治理的問題語境之中,即風險的產生正越來越深地與人的決策、實踐本身內在相連。只不過在主體失范的預設下,什么是制造風險的被治理行為、什么是應對風險的治理行為,對此二者人們依然能夠做出清晰的劃分。然而,隨著工業社會、信息社會接踵而至,這一清晰劃分逐漸消解,由此孕育了風險預設新的可能性:系統性風險(systemic risk)。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金融穩定委員會(IMF-FSB)在解釋2008年美國爆發的次貸危機時,首次提出了這一概念。系統性風險與非系統性風險的核心區別在于,它不源于外生事件,不源于單個銀行的過失或外力因素,而源于金融部門內部失衡的內生性累積,源于金融中介機構的集體內生性選擇。而在現代社會這一更加復雜而綜合的行動領域,系統性風險具體由技術依賴與功能分化兩方面內生性選擇所驅動:
首先,單方面依賴科技強化風險應對,將導致系統復雜性與關聯性升級。盡管在治理效率與治理確定性的維度上,技術顯著提升了系統的治理能力,但是在復雜性與關聯性的維度上,技術對系統的能力提升必然以強化系統性風險的可能性為代價。因為,復雜性的提升將使風險的方位與方式都趨于隱蔽與難以追溯,導致系統“控制—失控—再控制”的反饋速率大幅降低。另一方面,關聯性的提升將使系統內任何一部分都不再僅與某一部分連接,而是同時連接數個部分,因此系統內任何部分出現反常都將連帶導致多個部分出現失靈,從而擴大了任何部分失控的危及范圍。正如系統崩潰(meltdown)研究者克利爾菲爾德(Chris Clearfield)與蒂爾克斯(András Tilcsik)指出的,“這些系統給我們帶來了相當大的益處,但它們也進一步把我們推向危險區”。
其次,現代社會功能高度分化,導致治理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同步強化。諸如金融系統、行政系統、法律系統、醫療系統等,這些系統雖然在各自專業領域不斷完備、精熟其治理能力,但是這些能力的高度專業化也加劇了社會功能的高度專殊化,由此導致各功能區塊間相互信任、協調、溝通的可能性持續縮小,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各功能自身的超確定性反而加劇了功能間關聯的不確定性。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將這種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同步生成、同步強化的現象稱為現代性的“自我對抗”(self-confrontation)。在這種“自我對抗”中,高度專殊化的功能區塊既是確定性的顯在代言人,更是不確定性的潛在制造者。因此,如果高度專殊化是提升治理能力的主要路徑,那么它也必然會因為具有這一雙重角色而消解自身合法性的基礎。
概言之,系統性風險與客體失控、主體失范等傳統風險的本質差異在于:它并非產生于對技術的非主體化或者非法地使用、濫用,而產生于技術被“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常規化操作,從而使風險不僅能“作為脫域機制的不良運作所導致的損害而存在”,還能“作為‘封閉的’、制度化的行動場所而存在”。在此行動場所內,治理只意味著新技術疊加舊技術、用新漏洞填補舊漏洞,由此導致與治理能力同構、互嵌的,不再是對風險的規避、控制,反而是對風險的生產、放大。而在這一控制與被控制、反失控與失控同步強化的過程中,技術獲得了漢斯·約納斯(Hans Jonas)所謂的“最合法的目的”,但卻依然不能避免其“危險的、能夠長期地起著最后決定作用的一面”。

圖1 系統性風險的生成機制
受技術依賴與功能分化這兩項內生性選擇的驅動,系統性風險在傳統工業社會即已初顯,如切爾諾貝利核泄露、20世紀前后兩次金融危機,都展現出人類日益增強的系統運作能力對系統自身不可控的反作用。不過,自工業社會進入信息社會階段——尤其進入“社會關系建構階段”——這種系統內生的反作用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區域或領域,而在網絡空間呈現彌散化、常態化的趨向,從而深化了網絡空間作為系統的脆弱性、不確定性。正如2020年WEF在《網絡安全、新興技術與系統性風險》報告中指出的,這意味著“不可能對網絡風險的聚集進行解釋,而在組織內部缺乏彈性的地方,我們可能正在發展一種不斷增長的、隱藏的網絡彈性赤字(cyber-resilience deficit)”。而造成這一系列后果的,依然可以從技術依賴與功能分化兩個維度予以考察。
在技術依賴方面,依托半導體、5G通訊、IPV6、云計算、人工智能等一系列關鍵技術的突破與應用,網絡空間基礎運行的規模、速度大幅增長。受此影響,網絡空間內節點數量急劇擴充,連接范圍從信息網向物聯網、工業網、功能矩陣等多領域拓展,由此加劇了空間的系統復雜性。另一方面,空間內節點的連接速率、交互頻率顯著提升、數據處理能力不斷優化。利用同一信息基礎設施,個人與組織進行跨時空、多場景的互動、共享與聚合會不斷深化,由此加劇了空間的系統關聯性。
以上大容量、高運速、泛連接的信息技術,保障了人們在網絡空間全面開展生產、生活,尤其在新冠疫情爆發、物理空間流動受阻的背景下,更助推了會議、教育、醫療等線下活動向線上遷移,有效緩沖了疫情對社會正常運轉的沖擊。然而同樣不容忽視的是:在一個復雜性被強化的系統中,節點之間相互作用的機制變得愈發不透明,某一節點行動向系統擴散的路徑也變得難以回溯;而在一個關聯性被強化的系統中,節點之間相互依存的結構趨于緊密,這意味著任何節點失控或失范的后果將以更快的速度在整個系統蔓延。由此,網絡空間的系統性風險將呈現多源頭分布、傳導速度加快、波及范圍擴增等一系列不可控的趨向。
在功能分化方面,網絡空間雖然在技術層面實現了個人、組織的全球整合,但是這種整合并未帶來社會功能的全球整合,反而拓展、更新了功能分化的生成環境,或者使固有功能分化的局限性、危害性被凸顯、放大。具體而言,網絡空間功能分化催化系統性風險體現在如下三方面:
一是關鍵供應集中化。從半導體、5G通信等硬件到云計算、社交網絡等軟件,目前支撐網絡空間運作的關鍵技術往往由少數服務商提供,這會導致一旦這些服務商出現失控(如癱瘓、信息泄露)或失范(如斷供、信息濫用),這些問題將迅速滲透至整個系統,并且在短時間內很難尋找替代性服務商以阻止這一過程的發生。
二是平臺生態封閉化。經過三十多年的商業化發展,互聯網逐漸被一個個封閉化平臺所占據,在這些平臺內,大量用戶信息被轉化為可量化數據并用于產生利潤。而這一系列操作是否阻礙了信息的共享、流通?是否造成了信息的濫用、壟斷?卻由于技術壁壘的存在,使得政府、用戶無法在一個對等、透明的關系中,就相關風險對平臺進行追蹤、問責。
三是行為尺度碎片化。在復雜性關聯性升級的環境中,網絡空間的風險治理對于組織間的戰略共識、信任傳遞,對部門間的聯動反應、信息共享,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然而受文化沖突、制度分割、地緣政治等因素影響,各組織、各部門圍繞網絡空間風險治理的分歧依然嚴重,各原則、要求的兼容性低,各規范與標準的互操作性低,從而阻礙了多層、多主體協作應對系統性風險的進程。
以上技術依賴與功能分化共同揭示了系統性風險生成的宏觀背景:在全球范圍的技術整合與全球范圍的行動整合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系。網絡空間保障了前者卻不能保證后者,并且反而會因為已經實現了前者,讓后者的失位變得相比于傳統社會更加嚴重、棘手。信息技術全方位地支撐并推動網絡空間的形成與運作,導致技術的某些風險無法通過技術本身發展得以克服,從而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系統性、內生性、常規性生成樣態。正如法國學者利波維茨基(Lipovetsky)所言:“世界越是需要科學技術上的完美,責任感本身就越發成為一個‘人為的構建物’,成為一個包羅著縝密、風險、矯正和創新的領域”。
系統性風險的存在不僅重置了治理固有的風險預設,更消解了推導于那些預設的應對路徑。在本節,論文將結合網絡空間治理的現實境況嘗試論證:安全化與規范化為代表的傳統治理路徑,如何會在局部解決某些問題的同時在系統層面制造新的沖突與危機。這將說明,傳統治理路徑非但不能成為系統性風險的解決方案,反而會因為陷入“解決問題—制造問題”的循環困境,而成為系統性風險的內在構成。
1.立場沖突:自主可控與開放共享
在對什么是網絡空間安全的不同理解的背后,是多元主體立場下的多元價值,其中“自主可控”與“開放共享”構成了這一價值光譜上的兩極。首先,雖然對自主可控具體內涵的認知還在不斷調整,不過作為國家科技安全的重要評估維度,該標準已經成為日趨多樣化的國家安全的創新闡述之一,也日益凸顯其基于主權、圍繞主權、伸張主權的基本立場。雖然全球一體的互聯網已然最大限度地消解了國家對數據流動設置的邊界、疆域,但是在網絡空間發展與國家利益的交疊地帶,國家依然試圖通過立法以及參與技術研發,申發其自主可控的基本訴求,以此落實主權優先原則在網絡空間的影響力。
其次,相比于主權立場,技術立場更傾向于在盡可能發揮、維護網絡空間技術特征的基礎上實現網絡空間的安全,堅持一種基于互操作性的共享開放原則。早在1968年在網絡誕生之初,其發明者拉里·羅伯茨就將“互相連接以達到大家信息共享”設置為發明阿帕網的主要目的。而在1974年,溫頓·瑟夫與鮑勃·卡恩對互聯網的技術突破,也是創建了一套不同電腦能夠異構交互的共性標準,即傳輸控制協議(TCP)。因之,在技術立場看來,互操作性是銜接如下兩種看似矛盾的價值的唯一途徑,即通過共性的最大化(共享)實現個性的最大化(創新)。
2.模式沖突:“教堂”與“集市”
安全化治理的立場沖突會進一步顯現為行為層面的模式沖突。軟件研究專家雷蒙德(Raymond)在描述軟件開源運動的理論與實際應用中,將代碼系統的開發以及其Bug修復的動員機制劃分為“教堂”模式與“集市”模式兩種,而其關鍵差異在于:“教堂”模式將系統的Bug視為如建筑隱患一樣棘手而隱蔽,它需要專人專時仔細排查才能保證剔除潛在的危險;而“集市”模式則致力于為系統營建一個源代碼的開放環境,并鼓勵他人像淘貨一樣發現其中的Bug,以此促進軟件的高頻更新與快速改進。
可見,所謂國家網絡安全模式或“教堂”模式,與“自主可控”的立場內在貫通,而所謂網絡安全模式或“集市”模式,則與“共享創新”的立場不謀而合。而這兩類模式的關鍵沖突在于:前者認為,強調網絡安全的根本保障在于為技術供應設置自主可控的底線,并致力于在關鍵技術領域保持相對于其他國家、企業、個人的攻防優勢。而后者則認為,在源代碼開放中形成持續發現風險、解決風險的動態反饋機制,構建一種“擬態防御”的生態化安全格局,才是網絡安全的根本保障。
當然,面向開放共享的“集市”模式與面向自主可控的“教堂”模式并非不能在安全化治理中平衡、互補,不過平衡、互補的前提在于認識到這兩條安全化進路的內在張力,認識到出于遏制客體失控的安全化治理必然會導向一個排他性機制,否則任何忽視這種張力的安全化措施都只能潛在或顯在地倒向其中一條進路,而不能充分發揮另一條進路的應有作用。
1.合理性危機:市場選擇與公共服務
根據尤根·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的界定,合理性危機具體表現為行政系統“無法成功地協調和履行從經濟系統那里獲得的控制命令”,由此不能生成必要數量的合理決策。在網絡空間,部分控制命令的合理性根源于對市場選擇的決定作用的依循,而另一部分則來源于對公共服務的優先性的持守。雖然從媒介發展史的視角可以追溯更深遠,不過僅就網絡空間而言,市場選擇與公共服務的合理性沖突直接根源于90年代初互聯網技術應用的商業化轉向。在克林頓政府的第二任期(1996—1999年),美國提出“全球電子商務框架”,以此將商業性確立為全球互聯網發展的主導方向,完成了由企業盈利主體接管全球互聯網的合法化進程。而在此進程中,互聯網作為溝通全球的信息平臺、合作平臺的公共屬性在很大程度上被淡化乃至消解。
雖然經過技術人員、企業、國際組織、各國政府和用戶長達6年(1993—1998年)的統籌與博弈,互聯網名稱與地址分配機構(ICANN)以其非盈利屬性初步確立了網絡域名管理的公共服務模式,標志著互聯網根服務器與根區文件根的治理從無序走向制度化。然而在另一方面,由電信企業、內容提供商、內容分發商主導的網絡運營,依然根深蒂固地貫徹著市場選擇模式。因為互聯網的形成依托多元網絡之間普遍締結的互聯協議,而這些協議的締結完全取決于市場驅動,該驅動由三項目標組成:滿足客戶的特定技術需求;壓縮滿足這些需求所付出的互聯成本;通過獲取互連費用實現利潤最大化。而網絡運營商一旦平衡地實現了上述目標,它們將沒有足夠的動力去締結更多的網絡互連協議。因此,自互聯網應用拓展以來,伴隨著商業化、域名分配、互連協議形成等一系列實踐的合法化,市場選擇與公共服務作為相互抵牾的合理性機制同時進入網絡空間,并圍繞網絡中立、平臺壟斷等問題制造持續爭議,促使這一潛在矛盾趨于激化與顯著。
2.動機危機:自由優先與平等優先
綜上所述,網絡空間不同層級的活動被不同的合理性機制所支配,而在這些機制之間缺乏必要的共識與協調。這種共識與協調的困難,更本質地源于這兩類合理性關于普遍價值的判斷沖突,哈貝馬斯將這種判斷沖突界定為“動機危機”。具體到網絡空間,它的動機危機表現為它的兩類合理性關于如下普遍價值的理解存在明顯分歧,即如何實現人權、政治權、發展權、隱私權等基本權利的平等。市場選擇機制秉持“自由優先”原則,將這些基本權利的平等設定為現代社會的原初條件,并基于這種原初條件尊重人們在自由市場中所做的一切選擇與行動。但是對于公共服務機制而言,任何權利平等的原初條件都是值得懷疑的,它極有可能掩蓋了潛在的且更為“原初”的不平等,因此需要秉持“平等優先”原則,先于市場選擇預置一系列非歧視條款,以規避任何在結果上可能導致的不平等。
例如,從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FTC)針對Facebook不當處理用戶隱私的指控過程可以看出,FTC始終將Facebook暴露的問題界定為由侵犯用戶隱私導致的一次對市場選擇機制的破壞。然而這種界定方式卻忽視了另一個問題,即信息的操作權從政府向平臺遷移,由此造成平臺與用戶在初始權利分配既已存在不平等,這種不平等并非能夠僅僅通過事后補償與自我監管就能徹底解決,而這正是“自由優先”動機所忽視而“平等優先”動機所重點關注的。
可見,在網絡空間中,如果任何達致規范的治理路徑都不得不在上述兩類“合理性—動機”脈絡中擇其一類,那么其中任何一條路徑的落實都將意味著另一條路徑的退讓與抗議,從而使整個規范體系在這種雙重危機中始終處于不能自洽、難以貫通的分裂局面,而這對于以實現社會群體價值認同、有機整合為核心途徑的規范化治理而言幾乎是致命的。因此,合理性危機與動機危機的存在,將使網絡空間的規范化治理無法通過強化自身得以確立或完善,反而會因為在某一機制或某一價值觀念上行之過遠,從而造成規范整體的內部割裂與自我矛盾。

圖2 系統性風險下網絡空間治理路徑的沖突與危機
本節論文將試圖論證,面對系統性風險,網絡空間治理問題的根源不僅在于應對路徑的失效,更在于治理行為有效性、合理性本身的解構,這種解構具體表現在治理的固有行為屬性在網絡空間難以克服的悖論。
根據辯證唯物主義的基本預設,包括治理在內的任何實踐活動都是“一個以主體、中介和客體為基本骨架的動態的發展的系統”。其中,主體是治理的自主性和能動性來源,客體是治理施行的制約性因素,而中介則是使主體與客體相互作用得以實現的條件。在網絡空間,主體、客體與中介這三大實踐要素之間的界限似乎已不再清晰,由此根本地模糊了治理的實踐身份,其具體包括如下兩方面趨勢:
第一是主體與客體身份界限的消失。依據前文描述,系統性風險的控制者同時也是風險的制造者,那么與之相應的后果是,在網絡空間中作為主體的治理者同時也必然是作為客體的被治理者。這種詭異的身份悖論的根源可以追溯至網絡傳播的高度交互性,它導致了任何信源都必然在同等意義具備信宿的功能,反之亦然。在傳統空間中,雖然傳播同樣可以是雙向的,但是在特定情境下,傳播是可以被調節為單向的。例如在交通治理中,行人總是作為信息的傳播者而被交通部門所監視,單純的信源與絕對的信宿,治理的有效性決定于這一不可被倒置的單向傳播關系。
不過在網絡空間交互式的傳播架構中,一部分節點以種種方式施行的所謂的單向監視只能是暫時而脆弱的,它們在作為單純信宿的同時,總會以種種方式同樣作為信源被監控、被反饋、被傳播。2013年美國的“棱鏡門”事件就典型地體現了這一不可被根除的雙向關聯——除非國家采取斷網措施,否則網絡空間并不存在如“半導體”一般完全單向導流的“總開關”。因此,網絡空間治理的基本結構與其說是“共治”不如說是“互治”,雖然這種“互治”并不排除不對等的傳播關系,不過它依然能夠在主體制約客體的同時,始終保留客體反制主體的可能性。
第二個趨勢是主體與中介界限的消失。技術哲學家赫爾曼·施密特(Hermann Schmidt)將人類技術的發展劃分為工具(tool)、機器(machine)與自動機(automata)三個階段。在前兩個階段,技術的施展尚有賴于主體的智力、能源的投入,而在第三個階段,施密特認為主體的能源與智力投入不再是必要的,從這種高度能動的技術中“我們發現了我們自身”。這一技術“自動化”的趨勢自信息化時代開始既已存在,隨著基因工程、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生物媒介等技術的發展與應用,自動化技術逐漸具備了獨立于乃至超越人類的判斷力與行動力。在這里,真正威脅治理的實踐意義的恰恰不是主體性的退化,反而是主體性的拓展,拓展至人與技術的交互地帶,導致治理的主體性不再為人類專有。在網絡空間中,人逐漸從編碼者成為被編碼的對象,我們每一次瀏覽、運動、出行、購物,都在無形中建構著我們的數據身份,可我們卻無法對這一建構過程做出最低程度的體驗。
由此,人類不得不面對一種唐娜·哈拉維(Donna Jeanne Haraway)所謂的“多元的、沒有清楚邊界的、相互沖突的、非本質的”主體概念,而這一主體概念對于治理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無論是所謂的“網狀治理”(network governance)、“多層治理”(multi-level governance),還是“合作治理”(collaborative governance)、“全球治理”(global governance),雖然無不強調多主體協作在治理中的重要性,不過這種多主體無非是從政府拓展至公民、企業與非政府組織。然而系統性風險所帶來的真正挑戰是:如何在主體與中介界限消解的背景下,將治理的多主體范疇從“人”進一步拓展至“人/非人”。如人工智能專家馬文·明斯基(Marvin Minsky)所言,“我們賦予界面的能力越來越多,于是精神與機器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了。誰是界面?是與什么的界面?主與仆之間的界限在哪里?”而對于系統性風險中的網絡空間治理,我們也可以提出相似的問題:“誰是中介?是誰的中介?主體與中介之間的界限又在哪里?”
除了身份的悖論,在效果維度,由于網絡空間治理是一個如德拉迪斯所稱的“跨領域的、集管理和運營為一身的多層系統”,這將導致網絡空間的任何治理行為都不得不在如下兩方面治理效果中擇其一端:要么建構起兼容多方立場的原則框架而無法生成統一的治理行動,要么單方面推行統一的治理行動而無法協調行動可能涉及的多方立場。針對不同領域、不同情境,網絡空間廣泛分布著由不同主體主導的不同的治理機制,但是共處于互聯網這一基本的技術事實,又導致這些主體無法回避相互認同、協調的共性需求。而一旦考慮到這種共性需求,多元化就不再是一個被欣然接受的狀況,而成為一種對協調多類原則的挑戰。
如前文所述,傳統治理固有的行為屬性由協作結構與工具化定位兩個維度構成。據此可知,如果說網絡空間治理的身份悖論顛覆了這一固有框架的協作結構,那么其效果悖論則傾向于使該框架的工具化定位難以成立。因之,網絡空間治理問題的認知框架可以總結為如下進程:由系統性風險導致的風險預設更迭,既顯在地消解了安全化治理與規范化治理應對新風險的有效性,更潛在地消解了內在于治理框架的交往結構與功能定位。該框架將促使人們思考:在嘗試通過治理解決網絡空間問題之前,是否需要反思同樣成為問題的治理框架本身?
綜上可見,系統性風險內生于技術依賴與功能分化這兩項集體選擇,呈現為系統局部確定性與整體不確定性的同步加強,而該風險對網絡空間治理的沖擊,不僅發生于以安全化、規范化為代表的路徑層面,同樣發生于行動的結構與功能層面,由此構成本文對網絡空間治理系統性困局的完整理解(見圖3)。該框架在觀照治理問題的固有框架之外,將技術對社會關系建構的全面參與,以及社會關系建構本身的區隔化,納入到對治理問題生成的考察之中。因此,在處理網絡空間任何具體問題之前,如果沒能先行觀照、應對問題背后的系統性困局,那么這些處理措施只會導向兩個結果:要么因為沒有調動多行為體的共識、參與、協作而失敗,要么由某一行為體單方面推進,同時加劇了多行為體之間的割據、摩擦、對抗。

圖3 網絡空間治理問題的新認知框架
系統性困局的統攝性、總體性,意味著在網絡空間,一種對于“莫比烏斯”式社會關系的建構,已經從治理的路徑、工具深化為治理的行動背景與目標遠景。為了充分觀照這一行動背景,具有影響力的網絡空間行為體(國家、企業、技術社群、國際組織等)須要回歸系統格局,主動承擔解決困局的責任,將標準的互操作性、組織的可參與性、政策的可銜接性,充分納入對能力建設、機制建設、規范建設的考量之中。而為了最終實現這一目標遠景,作為系統的網絡空間的不同組成部分,須要優化系統結構,破除治理主體與治理客體的區隔,破除治理的社會范疇、商業范疇、技術范疇的區隔,在網絡空間治理的關鍵領域,以充分的溝通互動減少部分間的不透明關系,由此促成他們在責任歸屬與行為邊界方面達成共識;進而以切實的集體行動減少部分間的不兼容關系,由此增強他們通過聯動與協作共同解決問題的能力與合理性。
注釋:
① WGIG.ReportoftheWorkingGrouponInternetGovernance.http://www.wgig.org/docs/WGIGREPORT.2005.
② IGF.TheFirstTwoYears.https://www.intgovforum.org/multilingual/index.php?q=filedepot_download/3367/5.2007.
③ Mueller M.NetworksandStates:TheGlobalPoliticsofInternetGovernance.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2010.pp.129-271.
④ DeNardis L,Raymond M.ThinkingClearlyAboutMultistakeholderInternetGovernance.Global Internet Governance Academic Network,Annual Symposium,2013.pp.4-5.
⑤ Nye J.S.,TheRegimeComplexforManagingGlobalCyberActivities.Centre for International Governance Innovation and the Royal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ffairs,no.1,2014.p.9.
⑥ Gelbstein E,Kurbalija J.InternetGovernance:Issues,ActorsandDivides.Diplo Foundation and Global Knowledge Partnership.2014.p.35.
⑦ Savage J.E.,McConnell B W.ExploringMulti-StakeholderInternetGovernance.EastWest Institute,no.1,2015.pp.2-13.
⑧ WEF.GlobalTechnologyGovernanceReport2021:HarnessingFourthIndustrialRevolutionTechnologiesinaCOVID-19World.http://www3.weforum.org/docs/WEF_Global_Technology_Governance_2020.pdf.2020.
⑨ World Economic Forum.TheGlobalRisksReport2019-OutofVontrol.http://reports.weforum.org/global-risks-2019/chapter-one/.2019.
⑩ [法]巴瑞·布贊等:《新安全論》,朱寧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