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后現代主義語境下的神話重構

吳 穎，焦仕剛

（廣西藝術學院 影視與傳媒學院，廣西 南寧 530022）

在后現代語境下，對傳統的懷疑與消解由西方開始逐漸形成了世界性的文化思潮。近年來，一部又一部現象級動畫片相繼出現。這些動畫影片大多是基于傳統神話基礎上的挪用與重構。在2020 年10 月1 日上映的動畫影片《姜子牙》中，導演以一個年輕人視角向觀眾呈現出一個“去神化”的姜子牙形象，展現了一個有關于“信仰顛覆”后，我們該如何選擇的故事。

一、傳統神話價值范式重構

神話學家諾思羅普·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將“原型”定義為“一種典型的或反復出現的形象”。姜子牙，作為《封神演義》中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的“原型”符號之一，在影視作品中頻頻出現。“武王伐紂”一直是封神系列影視劇的“原型”故事，被認為是反對暴政，推翻暴君的正義戰爭。在大部分影視作品中，姜子牙多以雄才大略，白發睿智的“原型”形象出現。然而，《姜子牙》卻對姜子牙的形象及“武王伐紂”等“原型”事件進行了價值范式的重構。

（一）姜子牙的造型設計

近年來，《大圣歸來》、《小門神》、《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動畫影片都通過強調人物外在的造型設計，來反映人物的性格特征。據劉文剛等學者的考證，在佛經中，哪吒往往被稱作“忿怒哪吒”，如“海印信云：‘哪吒忿怒。’”《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以鯊魚齒、黑眼圈等夸張的面部特征在造型設計上強調了他暴戾、易怒的特征。

姜子牙的“原型”在古籍《封神演義》中是周王朝的開國第一功臣，被稱為“眾神之長”。在《姜子牙》中，姜子牙雖身披蓑衣，是經典的“江邊垂釣”的“漁夫”形象，然而他面部削瘦，棱角分明，一頭黑發，身形纖瘦挺拔，像現實世界中陷入危機，內心矛盾的中年人，又像中國傳統文化中郁郁不得志的文人。

（二）“去神化”姜子牙：傳統文人的現代性想象

以德里達、福柯、羅蘭·巴特為代表的解構主義的最大特點是反中心，反權威，反二元對立。《大話西游》作為后現代主義的經典文本，對固有的傳統神話故事進行了顛覆，其中也不乏眾多“去神化”的形象。慈悲的觀世音也會動殺心；無愛的孫悟空成為多情種；沉穩的唐僧變得喋喋不休。《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真人一出場便以滿口方言以及嗜酒形象顛覆了人們對于神仙的想象。《大圣歸來》中，孫悟空展現了英雄的沒落。而姜子牙的“去神化”形象，集現代人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人格想象與人格要求于一身。

首先，影片中姜子牙呈現的隱忍個性展現了東方民族的性格所向。面對十年放逐，姜子牙靜心適應著寒冷的環境。這種隱忍個性正是自公元6 世紀中后以來，儒、釋、道三教鼎立的傳統所帶來的。翻閱中國古代史，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孫臏剜髕骨、韓信忍胯下之辱等眾多忍辱負重的故事也印證了學者所指出的，在經過中國文化長久浸潤后，“隱忍”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無意識。

其次，中國文人始終具有一種“廟堂情結”，封建社會的科舉制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幾千年來的人才觀念，文人們渴望步入“廟堂”，儒家思想成為了熱衷于名利的文人們的生活哲學。然而在亂世，“廟堂”中并不全是圣潔，出世與入世的矛盾一直困擾著文人，這也是姜子牙所面臨的困境。于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們便樹立了一種悲歌式的英雄狂想——在混沌中遵循立身處事的最高典范。基于這種拯救民族絕不懺悔的傳統品質，中國觀眾不難理解為什么姜子牙會走上反抗權威，追尋內心真相的道路。

（三）“武王伐紂”正義性質疑：歷史價值再造

在典型的后現代主義影片《大話西游》中，西游記的原型被完全解構，唐僧為悟空而死，悟空需轉世投胎再與唐僧西天取經。《大話西游》解構了西天取經的過程，而西天取經的目的卻從未被質疑過。《大圣歸來》同樣如此，無論神在自我矛盾的過程中多么“去神化”，但終歸會重回“正途”，重回“廟堂”。而《姜子牙》卻完全打破了“廟堂情懷”。

阿爾都賽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理論”中指出意識形態將社會個體詢喚為主體，并提供其與社會間的想象性關系，從而使社會和諧穩定。《姜子牙》中不僅對“武王伐紂”這一事件的正義性進行了顛覆，也消解了廟堂的神圣。影片中對“武王伐紂”正義性的質疑伴隨著姜子牙追尋真相的心路歷程。最終，姜子牙找到了那個高度集權統治下的“政治真相”——正義的“武王伐紂”只是天尊與武王、狐族聯合起來的騙局，“武王伐紂”的正義性也徹底瓦解。意識形態所提供的“主體與社會間的想象性關系”已失去了效用。在1967 年發表的《歷史的話語》一文中，巴特指出，歷史話語“隨時斷言：‘該事發生了’，但所傳達的意義只不過是，某人作了這一斷言而已”。巴特認為，歷史與文學的敘事方式在本質上并無區別，人如何敘述歷史以及在這一行為背后意識形態如何發揮作用，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二、傳統神話敘事符號重構

傳統神話中蘊含著多種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敘事符號。在后現代主義語境下，《姜子牙》打破“元敘事”，將敘事符號重構。

（一）故土：女性主體性建構

土地是整個人類尤其是中華民族揮之不去的母題。“生于斯，死于斯”的古老傳統已經隨著集體無意識深深刻入我們的思想中。在《姜子牙》中，由怨魂組成的巨大怪物在聽到骨片風鈴后，引起思鄉哀婉，姜子牙與小九因此獲救。故土相對于祖先的男根文化崇拜而言是是一種女陰文化崇拜。影片中主要塑造了兩名女性——小九和妲己。小九與妲己雖然性格各異，然而歸根結底都是重情重義的女性形象。小九雖然在早期狡詐蠻橫，但在后期的劇情中她的真誠與正直不斷在偽裝下浮現。作為妖的妲己，從開場以亦正亦邪的形象出現，直到最后狐妖的一切行動都是為了狐族眾生。

女性形象是動畫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反派的妲己被天界所騙，又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拯救狐族，在影片中是勇于自救的強大女性形象。相較于《大圣歸來》中處于弱勢的女性角色，《姜子牙》中的女性形象比男性形象更為勇敢，果決。女性被更多地寄予了現代人所推崇的優秀品質。

（二）面具：男性權威顛覆

在《姜子牙》的男性角色塑造中，天宮中的天尊仿佛是一種符號，是權威的象征。除了天尊之外具有話語權的十二金尊都是帶著面具的無差別形象。面具在我國的古老文化傳統中有著多層次的意義，是人類文化的重要形態。林少雄闡釋了面具在影視作品中的文化底蘊，其功能主要有二：一是遮蔽，主要起到掩飾、疏離、隔絕、懸置及陌生化的效果；二是呈現（透過表象，直指本真）、袒露（可以當事人身份盡情述說）、親近（因為省略或遮蔽了敘述者的原有表情，反而更容易為接受者帶來一種在場感、近身性與體驗性）、植入（排除了敘述者的外在立場與他者因素，可以沉浸于純粹的個體體驗）。

從另一個層面來講，當帶著面具的十二金尊傳播著天尊制定的規則話語時，也是男性力量喪失的體現。面具顯然是起到遮蔽的作用，遮蔽內心活動，遮蔽面部表情。這是男性主體性的消失，以十二金尊為代表的男性眾神成為了傳達單一意識形態的工具。

（三）天梯：信仰與秩序重設

中國的神話宇宙觀是一個以昆侖山為中心的世界。昆侖是一個象牙塔般的存在，在華夏民族中有著十分崇高的地位。《淮南子》云“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眾帝所自上下”；《山海經》云：“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群巫所從上下”“十巫從此升降”。⑤其中呈現著“天地二分”的規則。“天上”與“地下”始終有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而昆侖與人界溝通則需要天梯的連接。

在《姜子牙》中，天梯是通往仙界的唯一途徑，它代表著規則，代表著嚴格的等級秩序。在姜子牙營救小九的過程中，天梯的打破，也伴隨著規則秩序的瓦解。圣人落下神壇，天梯被毀，信仰的崩塌也正如姜子牙所言：“你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成為一個真正的神。”

三、傳統神話價值再造的獨特性

神話所表現的歷史真實不同于現實主義下的歷史真實，是以神話獨特的虛構性來體現不同歷史階段下的現實圖景。神話在不斷的重構中創造著它的價值。在中國眾多動畫影片中，《姜子牙》體現了傳統神話價值再造的獨特性。

（一）傳統神話的重構對當下中國動畫的現代化意義生成

傳統神話的重構不僅能夠滿足觀眾的期待視野，還能結合現代社會所反映的時代特征，更易使觀眾產生共鳴。神話故事中對英雄人物的重構是一種“泛情化”敘事策略，以《姜子牙》中的“英雄”姜子牙為例，對英雄人物的重構使得英雄不再“高、大、上”，而是有著普通人的焦慮，有著普通人的“邊緣化”生活狀態。《姜子牙》以古典小說《封神演義》構建的世界觀為背景，故事內核暗含著現代性表達。該片拋出倫理學知名的“電車難題”——救一人還是救蒼生？這個難題貫穿了整個影片，體現了在后現代主義浪潮下，人們普遍的對世界秩序與倫理道德的質疑。

（二）傳統神話的重構對當下中國動畫的影像再造意義

首先，神話的重構與當下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語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傳統神話的重構注入了現代性反思。《姜子牙》對于神話進行了創造性重構，在還原“原型”故事的基礎上，用現代化的敘事填補“原型”中的空缺內容。如在《封神演義》中，姜子牙是一個復雜的人物，他給眾人封神，然而他是人還是神？影視作品的創造性重構，填補了“原型”中的空缺內容，也增添了主創人員主觀化敘事表達。

其次，傳統神話相對于《紅樓夢》或《水滸傳》等現實主義的影片題材而言，處于架空現實，具有想象性與虛構性，更易重構。神話中有著神秘壯觀的美麗景色，無所不能的人物角色以及飄逸靈動的仙俠世界。科技手段有利于展現神話中的奇觀化場面，《姜子牙》在開篇2 分鐘的二維動畫中，充分展現了“武王伐紂”戰爭中仙、妖、人大戰的宏偉場面，在講述故事的同時，將中國傳統繪畫美學與科技手段有效結合，綜合人的視聽感官，呈現出一場精彩的視聽盛宴。

（三）傳統神話的重構對當下中國動畫的美學風格構建的啟示

首先，中國美術之美是中國動畫永恒的美學風格。動畫片在中國原本叫做“美術片”，中國傳統美術與中國動畫片的創作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工筆畫作為中國畫的突出代表，充實了中國動畫的民族性表達。在《姜子牙》的二維場景中，反復出現了工筆畫的傳統繪畫手法。在祥云的塑造，圖騰符號的運用中充滿了線條元素，線條的運用呈現出中國動畫中濃厚的中國風格與中國文化。

其次，影片能夠對中國的民俗民風進行弘揚，形成民族化的影像敘事。神話重構是民間民俗信仰的回歸。《姜子牙》中的中國元素無處不在，如“骨鈴思鄉”，具有民族特色的面具以及中國畫元素的運用等。江邊垂釣的姜子牙作為中國觀眾熟知的經典意象在銀幕上深刻地闡釋了“天人合一”這一意境。

中國電影正處于變革的前夜，越來越多的現象級影視作品的出現更是證明了這一趨勢。繼《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這些動畫影片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后，作為彩條屋“中國神話系列作品”的第二部動畫影片《姜子牙》開始了對動畫影片思想內核的嘗試，并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這是值得鼓勵的。

注釋：

①(加拿大)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79.

②《禪宗無門關》《大藏經》第48 冊第292 頁。

③(法)羅蘭·巴爾特.歷史的話語:現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23.

④林少雄.父親的面具:<千里走單騎>的文化底蘊[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34(06):42-54.

⑤莊美芳.天梯神話[J].民族文學研究,2005(01):2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