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增壽 羅婉君

摘要:“N1是N2”是現代漢語最典型的判斷形式,能夠表達各種復雜的意義。本文將這些復雜意義分為三類,分別表示常規特征(聯想特征)、另類特征和曲折特征。把“N1是N2”看作表示特征的句子有其句法和語義上不對稱方面的原因,其中常規特征類和另類特征類“N1是N2”句獨立性較強,曲折特征類獨立性差,常常需要對舉形式。
關鍵詞:判斷句;N1是N2;意義;分類
漢語“是”的意義非常復雜,可以表達多種語義。在這些意義之中,“N1是N2”是“是”字判斷句的典型形式。本文先分析“是”的主要功能,然后討論“N1是N2”句。
一、現代漢語“是”的主要功能
由于現代漢語“是”的功能太過復雜,各類辭書對其功能的羅列往往比較冗長。本文把“是”的功能概括為六類。
(一)出現在名詞性成分的前面,可以自由表達以下兩類基本語義關系[1]:
(1)他是外科醫生。
(2)《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
(1)表示主語和賓語是成員和類的關系,(2)表示同一關系。出現在名詞性成分的前面表達等同和歸類是“是”的核心意義。當然,具體情況非常復雜,完全不是這兩種關系所能概括的。
(二)出現在句子的謂語部分之前,表示確認[2]:(3)“沒錯,我是要毒死你,因為我恨你……”掃街的女人嚷道。
這類“是”相當于一個表示確認意義的副詞,必須要重讀。
(三)作焦點標記,把施事、時間、處所、工具、目的等標記為焦點[3]:
(4)是我們明天在錄音棚用新設備給那片子錄主題歌。
(5)我們是明天在錄音棚用新設備給那片子錄主題歌。
(6)我們明天是在錄音棚用新設備給那片子錄主題歌。
(7)我們明天在錄音棚是用新設備給那片子錄主題歌。
(8)我們明天在錄音棚用新設備是給那片子錄主題歌。
焦點標記“是”不能重讀,去掉“是”后的焦點成分,句子不成立或者句子意義發生變化;去掉“是”,要表達原意,句子的焦點成分則需要用重音表示。
(四)用在“是……的”句中,可以斷定現實世界的責任者、強調現實事件的條件或者對非現實事件的肯定[4]:
(9)是我去跟他談的。
(10)我是在路上遇見他的。
(11)韓勁(是)一定會對你好一輩子的。
這一類的“是”也不重讀,“是”常常可以省略而不影響句子意義。
(五)用于疑問句的提問或者回答[5]:
(12)你是司機嗎?——是。
(13)你是不是去游泳?——不是。
(六)用于某些固定結構(習用語)以及某些詞內成分:
(14)錢有的是,但不能亂用。
(15)像他這樣的技術能手還多的是![6]
(16)若是再取如此人口,亦仰所司疾速發遣。
(17)那些先生們說是單吃人參又會助了虛火,往常總是合著黃連煨些湯吃。[7]
上面六類用法大約就是“是”在現代漢語中的主要功能,在這些功能里,表達等同和歸屬的第一類功能是核心,其他功能都能從這一類功能推導出來。但是,表達等同和歸類的典型形式“N1是N2”也并不限于表達等同和歸類,許多問題還很不清楚。
二、“N1是N2”的功能
“N1是N2”是典型的判斷句,主要用來表達等同和歸類,但是也能表達一些很難概括的意義(N指任何具有名詞性的成分,包括詞和短語)。以下是一些經常列舉的例子[8]:
(18)a.門外是條河。
b.這小孩是黃頭發。
c.這張桌子是三條腿。
d.人是鐵,飯是鋼。
e.一份客飯是五塊錢。
f.我是日本太太。
g.火車從北京開出是早上五點。
h.他是協和醫院,我是同仁醫院。
i.我是炸醬面,他是冷面。[9]
這類句子數量很大,表達的語義也很復雜,《現代漢語八百詞》將(18a)歸入“表示存在”,(18b)歸入“表示特征或質料”,(18c)歸入“表示領有”,(18d)歸入“表示比況”。這種歸類有相當的隨意性,比如(18b)和(18c)都是領有,卻分歸不同的類別。即使如此,仍然有很多像(18)e~f這樣無法歸類的句子。沈家煊認為(18)f、i等是一種“主觀認同”句,表示一種強烈的“移情”,(18f)是移情于人,(18i)是移情于物。[10]
我們覺得,這些例子雖然都歸入“N1是N2”,但是還應該有所區分。首先我們排除(18 a)。從系詞到表示存在是語法化的常規路徑,甚至古漢語的“……者……也”判斷句式也有表示存在的例子:
(19)環滁皆山也。(宋歐陽修《醉翁亭記》)
根據Bernd Heine等的意見,英語、阿尼語、斯瓦西里語、努比克里奧爾阿拉伯語都有這種現象;洪波等在做注釋的時候也指出藏緬語族的倉洛門巴語也有類似的現象[11]。
其次,我們要排除(18d)。雖然(18d)是一個對舉形式,但是用判斷來表示比況或比喻并沒有對舉使用的硬性要求。雖然漢語語法學界對“是”聯系本體和喻體的用法一般采用回避或忽略的處理方式,但從修辭學研究成果看,“是”無疑是“像似”義比喻詞之外最典型的比喻關系詞,是漢語暗喻比喻詞的核心成員[12]。不僅僅是漢語,越南語判斷詞“là”、法語判斷詞“être”、英語判斷詞“be”都可以用做比喻詞[13]。我們推測,把判斷詞用作比喻關系詞是世界語言的共性,推測的理由是:如果例(2)(《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類判斷句表達的是客觀等同,那么“女人是花”類的比喻就是主觀認同,把主觀認同與客觀等同用同一語言形式表達,符合語言經濟性的要求。
排除了上述兩種有語言共性的“N1是N2”句,剩下的句子就是本文要研究和分析的對象,重排如下:
(20)a.一份客飯是五塊錢。
b.火車從北京開出是早上五點。
c.這小孩是黃頭發。
d.這張桌子是三條腿。
e.我是日本太太。
f.他是協和醫院,我是同仁醫院。
g.我是炸醬面,他是冷面。
(20)與(18)的差距不僅僅在于少了兩個句子,而且有順序的重排。呂叔湘把(20c)歸入特征[14],我們認為,如果按照最籠統的語義關系,這7個句子“是”后的成分都是用來說明“是”前成分的特征的。(理由詳后)按照“是”前后成分的語義關聯,這些句子大致可以分成三類。
(20a)和(20b)是第一類,表達最具聯想性特征,我們簡稱常規特征。(20a)說明“一份客飯”的價格,因為“客飯”屬于商品,其最具聯想性的概念是價格,因此說明其價格就是說明其常規特征;火車的發車時間是火車最具聯想性的概念,所以(20b)也屬于第一類。以下兩類都不具有這種強聯想性特征。
(20c)-(20e)是第二類,表達另類特征。先看(20c)。對于中國孩子來說,黑發(黑頭發)是典型特征,而黃頭發就顯得另類。雖然從個體來說,黃頭發可能是這個小孩的典型特征或顯著特征,但是從群體來說,黃頭發就是另類特征。(20d)也可以做類似的分析。典型的桌子是四條腿,三條腿或者表示造型獨特,或者表示有損壞而少了一條腿,無論哪種意義,都屬于另類特征。(20e)也可以做類似分析,中國人娶日本人女人為妻的情況微乎其微,屬于另類。
(20f)和(20g)是第三類,表達曲折特征。(20f)所指不太明確,最可能指工作單位。用工作單位對“他”和“我”進行說明,當然是比較曲折的,屬于曲折特征。(20g)意義也不太明確,最有可能的意義是對“我”和“他”要吃什么進行的說明,用臨時吃什么來說明人的特征當然屬于曲折特征。
不表示等同和歸類的“N1是N2”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但是我們認為上述三類是其中的典型類別,如果我們能夠把這三類的問題說清楚,不表等同和歸類的“N1是N2”的問題就解決了大半。
三、非等同與歸類義的“N1是N2”的相關問題
(一)非等同與歸類的“N1是N2”的性質
與英語等很多語言不同,漢語的形容詞可以直接做謂語而不需要系詞。不過,這話只說對了一半,漢語能直接做謂語的只有狀態形容詞,形容詞的典型類別性質形容詞并不具有這一特征。如果性質形容詞要出現在“是”字之后,只能有兩種表現形式[15]:
或者變成“的”字結構或添加修飾成分:
這個是大的/那件是新的/這條路很長
或者變成名詞的定語:
這是大蘋果/那是新衣服
如果我們把漢語和英語的相關表現形式都羅列出來,形成下面的對比:
(21)漢語英語
*他是壞。He is bad.
他很壞。He is very bad.
他是壞人。He is a bad guy.
可以清楚地看到,英語要表達某個人壞,可以有三種表現形式,都是系詞判斷句;而相應直譯的漢語句子卻比較復雜。英語“He is bad”直譯為漢語“他是壞”不能成立;(作為非獨立句或者“是”做焦點標記,這句話都可以成立,但是這些都是有標記形式,不能一概而論)英語“He is very bad”可以直譯為漢語“他很壞”,是因為“壞”加上程度副詞已經變成了狀態形容詞;更為重要的是,由于“他是壞”不能成立,在“很”不重讀的情況下,“他很壞”就對應了英語“He is bad”和“He is very bad”這兩個句子。漢語如果要表達壞的程度差異,是通過程度詞的重讀與非重讀的對比來實現的(重讀用加粗表示)。所以,前兩組句子正確的對應是:
(22)漢語英語
他很壞。He is bad.
他很壞。He is very bad.
真正完全對應的是第三組句子,都用系詞,系詞后都是定中結構的名詞性成分,由于和前兩組句子的基本意義相同,所以我們把它們也視作表示特征的句子,形成如下的對應:
(23)漢語和英語表示主語特征的句子
在“他是壞”缺席的情況下,漢語用“他很壞”和“他是壞人”填補了這個空缺。
因此,有修飾語的N2表達的是N1的特征,又因為(20a)-(20d)表達聯想性特征與另類特征,我們可以說,非等同與歸類的“N1是N2”句就是用N2表達N1特征的句子。
(二)非等同與歸類的“N1是N2”的獨立性的差異
在前面對非等同與歸類的“N1是N2”句的三種分類里,句子的獨立性是有程度差異的。第一類常規特征類“N1是N2”句獨立性很強。(20a)這種說明價格的句子不僅在漢語里常見,有許多語言用判斷句表示價格。下面是多種語言對“這件衣服200元”的譯文:
(24)этаодежда200юаней(俄語)
(25)??200????.(韓國語)
(26)この服は200元です(日語)
(27)Chi?c váy này giá200Rs.(越南語)
英語用判斷句表示價格有限制,只能用于詢問價格:
(28)How much is it ?這個(是)多少(錢)?
這些跨語言的事實說明,聯想性強的非等同與歸類判斷句是有語言共性的,談不上語義特異。
第二類另類特征“N1是N2”句獨立性也很強。除了(20c)-(20e)以外,沈家煊所列舉的一部分例子也屬于此類[16]:
(29)他是國外得的學位。
(30)他是室友偷的電腦。
(31)他是毒蚊叮的腦癱。
(32)他是保安打的瘸腿。
(29)國外得的學位與國內得的學位相比是完全另類的,屬于極少數情況;(30)偷的電腦與買的電腦或借的電腦相比,屬于另類;(31)腦癱一般是先天性的,蚊子叮咬造成的腦癱完全是特異情形,是例外;(32)先天性與交通事故、摔跤等造成的瘸腿都是常見情形,被人特別是保安毆打造成的瘸腿是例外,是嚴重的刑事事件。
對(20e)“我是日本太太”,沈家煊認為“我是日本嫂子”比它聽起來別扭的原因是“因為說話人容易移情于自己的太太,將自己和她等同起來,但是很難移情于自己的嫂子,很難將自己和她等同起來。”[17]我們的觀點與此不同。首先移情說的解釋范圍太窄,常規特征的(20a)(20b)不需要解釋,(20c)“這小孩是黃頭發”中“這小孩”與“黃頭發”很難說移了什么情。尤其是(20d)“這張桌子是三條腿”中主語是無生物的“桌子”,移情說更難說得通。其次,對“我是日本嫂子”比“我是日本太太”更難成立的原因在于語義的復雜性或者說句子成立的前提條件。我們說“我是日本太太”是另類特征“N1是N2”句,原因是,在中國娶日本太太的情況極其少見,但是“我是日本嫂子”的前提條件更高,它要求說話人有哥哥,這個哥哥還必須娶了一個日本女人,這比找一個娶了日本女人的中國男人更為困難。更為困難的前提條件引發更難成立的判斷。因此,“我是日本嫂子”比“我是日本太太”別扭不是移情的原因,而是話語之外的語境因素。不過,沈先生的例子也提醒我們,同樣是另類特征,也會因為其他語境因素造成句子獨立性的差異。
第三類曲折特征類“N1是N2”句一般只能采用對舉的形式,獨立性最差。呂叔湘列舉的有些例子標明必須對舉使用的正是這一類[18]:
(33)角色就這么定吧,你是大春,你是喜兒。
(34)我們兩個村子,一個是河東,一個是河西。
(33)用具體角色表示演員的特征,(34)用位置表明村子的特征都屬于曲折特征。
結語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到,“N1是N2”句除了表達等同和歸類以外,其意義雖然比較復雜,但也可以根據語義關系,分析為常規特征、另類特征和曲折特征三類。這三類的獨立性有很大差異,前兩類都可以獨立使用,而第三類則往往需要采用對舉形式。由于第三類常常采用對舉形式,具有對比性,所以也有學者認為“是”字句有對比功能[19]。我們認為,對舉的“是”字句的對比功能可能來自其對舉形式,除了確認和焦點標記功能以外,“是”字句都可以使用對舉形式從而形成對比意義,所以本文在描述“N1是N2”句的時候不設對比一類,而只是把對舉看作某些“是”字句的存在形式。
當然,本文對“N1是N2”句的分類和說明還只是一個初步嘗試,我們做出的解釋有多大適用范圍也是一個需要驗證的問題,希望我們的初步考察能引發更多的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1]朱德熙著:《語法講義》,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05頁。
[2]龍海平、匡鵬飛:《現代漢語確認詞“是”的形成》,載吳福祥、吳早生主編《語法化與語法研究》(九),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238頁。
[3]張伯江、方梅:《漢語功能語法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8頁。
[4]李訥、安珊笛、張伯江:《從話語角度論證語氣詞“的”》,《中國語文》1998年第2期。
[5][6][8][14][18]呂叔湘主編:《現代漢語八百詞》,商務印書館1999,第496-497頁、502頁。
[7]董秀芳:《“是”的進一步語法化:從虛詞到詞內成分》,《當代語言學》2004年第1期。
[9][10][16][17]例(18f)(18h)(18i)和相關說明取自沈家煊:《“移位”還是“移情”——析“他是去年生的孩子”》,《中國語文》2008年第5期。
[11][德]Bernd Heine、Tania Kuteva著,龍海平等譯,洪波等注釋:《語法化的世界詞庫》,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2第132-134頁。
[12]李勝梅:《現代漢語比喻關系詞研究》,河北大學2014年博士論文,第28-32頁。
[13][越]阮文善:《類型學視野中的同一、差異與相似》,華東師范大學2007年博士論文,第172-173頁。
[15]朱德熙:《現代漢語形容詞研究》,《語言研究》1956年第1期。
[19]石毓智:《論判斷、焦點、強調與對比之關系》,《語言研究》2005年第4期。
(作者:黃增壽,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導;羅婉君,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責編崔達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