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樓夢》語言鑒賞當從描寫語言、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等諸多層面進行。整本書閱讀視野下的《紅樓夢》語言鑒賞,宜結合重要故事情節的行進同步開展;面對表現人物性格比較重要的情節畫面,可以借助對版本異文的比較,深入思考探究人物語言的合理性。語感與語理的結合,會促進語言鑒賞能力的獲得,提高效度。
關鍵詞:紅樓夢;語言鑒賞;方法
*本文系安徽省社科規劃重點項目“整本書閱讀視野下的《紅樓夢》研究”(項目編號AHSKZ2020D43)的階段性成果。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經典文學作品的語言無不富有表現生活的生命力和獨到的藝術魅力。作家出于摹寫生活、表達思想、抒發情感的需要,按語言內部系統構建屬于他個人風格的話語體系。讀者閱讀經典作品,借助聯想和想象,感受語言所要表達的內涵和意緒。作為中國古代章回小說的杰出代表《紅樓夢》,其語言最為成熟,最為優美,特點是簡潔明凈,清雅樸素,文質兼美。著名語言學家王寧先生說:“對文質兼美的言語作品熟讀、精研、玩味、復述、引用都有助于語感的生成和改造。”[1]在閱讀、領會《紅樓夢》故事情節的同時,關注、體悟小說的語言表達,會在較大程度上促進讀者的語感生成,激發其審美體驗。
一
《紅樓夢》語言樸素簡潔的總體風格,體現在各個方面。讀者首先要關注這部小說描寫敘述語言的風格特征。
小說描寫園景居所時滲透詩情畫意。第十七回賈政賈寶玉等人大觀園題對額,所到之處俱是佳景,不經意抬頭看見“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三句簡潔的文字,寫出瀟湘館環境之美。匾題“有鳳來儀”,因傳說中鳳凰以竹實為食,題名含義與環境特征十分切合。賈寶玉題聯云:“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鼎爐上烹茶已止而水煙尚綠,幽窗前下棋已罷而手指還涼。這種煙綠香清、幽涼淡雅的氛圍,都是因為窗外翠竹茂密,綠意透窗入屋產生的感覺。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賈寶玉賦詩,有“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之句,再次對瀟湘館的環境作了優美的形容。第二十六回賈寶玉信步走到一處,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正是瀟湘館。“鳳尾”原指鳳尾竹,又泛指一切竹子;“森森”是樹木茂密的樣子;“龍吟”形容聲音深沉細碎。第三十五回又借助林黛玉之眼,再次摹寫瀟湘館夏日的清涼雅致:“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竿竿”“個個”“森森”“細細”“陰陰”均為疊字詞,“參差”為雙聲詞,“濃淡”為對舉詞。小說對第一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居處環境,用簡潔清雅的詩筆反復皴染,突出了“綠”和“涼”,不僅詩意盎然,畫面感強,聲色俱佳,而且這個幽靜清雅的居處,正適合林黛玉這樣一個清雅多愁的詩意化少女居住。其他如蘅蕪苑內只草無花,藤蔓縈繞,異香彌漫,自然素樸,一掃濃艷嬌妍、花紅柳綠氣象。稻香村里有百株杏花,更兼桑榆槿柘,青籬土井,佳蔬菜花。怡紅院數本芭蕉,一株西府海棠;秋爽齋芭蕉舒展,梧桐高大。作者在小說中人擇居之前,已經預先設計了與他們個性相符、氣質相宜的詩意化居處環境。此外,主要人物活動的場景,如沁芳泉、滴翠亭、芍藥裀等,也無不充溢詩的意境和韻味。這些園景,既是大觀園中風格不同的小景觀,也共構了豐富多彩的大觀園整體景觀。
小說描寫人物肖像時富有文化韻味。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見到迎春是“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探春是“削肩細腰”“俊眼修眉,顧盼神飛”。寥寥數語,文字雅潔而底蘊豐厚,我們很容易聯想到《詩經·碩人》中的經典語詞:“手如柔荑,膚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作者化用這些詩句,分別描寫迎、探二春的容貌,一側重面容、膚質,一側重眉眼、身腰,寫出迎春的豐潤白膩、探春的靈動機敏,更畫出她們內在氣質和精神風貌的不同,同時也表達出作者富含審美情感在內的審美評判態度。林黛玉的容貌偏從賈寶玉眼中看出,重點描畫她的“罥煙眉”“含情目”,她的嬌靨與淚光,她的聰慧與病弱,尤其是“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一個面容嬌媚、形體裊娜的美少女如在讀者目前。第八回賈寶玉去梨香院,見到寶釵“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如銀盆,眼如水杏”,可知寶釵是一個眉眼盈盈、豐滿白潤、健康端莊的美少女,而“不畫”“不點”兩詞,又透露出薛寶釵樸素自然的淡雅氣質和不愛妝飾的個性特征。由此可知,作者描畫人物容顏,不僅用富有文化內蘊的文字作簡筆勾勒,而且也著意透射人物的個性氣質與精神世界特征,使得讀者剛一睹面,就獲得了對書中人基本信息與狀態的了解。
小說描寫人物心理時注重細膩真切。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林黛玉知道史湘云來了,要去觀察一下賈寶玉的態度,結果無意中聽到寶玉背地里一片私心稱揚自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她因知己獲得認同而喜,因寶玉不避嫌疑而驚,因寶釵橫亙其間而嘆,因自己不能久待而嘆。林黛玉喜、驚、悲、嘆的原因都借黛玉自己的心理活動揭示出來,千回百轉,無奈落淚,轉身離去。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之后,林黛玉不覺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她因悟出贈帕含義而喜,因不知命運走向而悲,因舊帕如無深意而覺可笑,因寶玉私相傳遞而覺可懼,又因自己每每會錯寶玉情意而慚愧。林黛玉左思右想,心情激蕩,五內俱燃,顧不得嫌疑避諱,寫下題帕三絕句。這樣的心理描寫,文字同樣簡潔明凈,樸素流暢,但人物心理世界的揭示卻復雜細致,層次豐富,即列之于世界文學名著之林當毫無愧色,而在以描寫行動見長的中國章回小說中,顯得尤為真切而珍貴。
小說對事件的描寫,則有客觀冷靜、含蓄平淡的特點。無論是寶玉挨打、抄檢大觀園這樣的激烈場面,還是黛玉葬花、湘云醉眠這樣的詩意場面,或是可卿出殯、元妃省親這樣的肅穆場面,寫來都簡潔而不簡單,冷靜而不冷漠,樸素而不寡淡,生動逼真地傳達出特定情境下人物的風神和事件的原貌[2]。筆者已有相關文章在前,此不贅述。
經典作品的閱讀與鑒賞,能培養我們優質的語感。但僅有語感是不夠的,還要對語言的品質有理性的認知,這就需要上升到“語理”層面來指導閱讀。王寧認為:“要想改變語感的品質,必須有一定的語理來調整。語理是對語言現象的理性認識,把語言現象提升到規律,就產生語理。”[3]與曹雪芹原著相比,80回以后的文字,雖然故事情節大致接續上并完成了全書架構,但在具體人物和景物的描寫上,續作的藝術功力大大不如前80回。如第二十六回“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句,甲戌本有脂硯齋旁批說:“與后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4]這個“后文”自然是80回后佚稿中的相關描寫,可惜今天的讀者已經讀不到了。又如黛玉之死,續作描寫她“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手已經涼了,連目光都散了”,“渾身冷汗,不作聲了”。這些文字,不僅寡淡、拖沓,也沒有個性色彩,更無一絲絲詩化意緒。80回前尤三姐之死,作者尚且還用“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難再扶”這樣凄美的文字來形容,何況林黛玉這樣一位遺世獨立的絕代佳人,她的死一定會呈現更為凄美的畫面,如果在曹雪芹筆下,何至于是這樣的一種景況呢?再如寶玉中舉后出走未回,王夫人“直挺挺的躺倒床上”,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哭的淚人一般”,居然還要罵賈蘭。這些描寫毫無意趣可言,而且也違背了小說人物身份、地位、性格的質的規定性。它們既不真,也不美。和高中生談《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自然要將120回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但一線教師也須在原著與續作語言的高下優劣上,給予中學生的鑒賞以到位的指導。理解語感的獲得途徑,發揮語理的認知作用,可以提高中學生鑒賞《紅樓夢》語言品質的效度。
二
經典作品的語言鑒賞自然少不了對人物語言的鑒賞分析。《紅樓夢》人物語言鑒賞的過程,更需要理性的概括,因為“理性的概括對語感有解釋作用,也形成了語言運用的自覺性”[5]。
《紅樓夢》中的人物語言具有顯著的個性化藝術特征。作者觀察社會生活,洞悉人生百相,為書中人設計的語言極其符合他的身份、教養、閱歷、性格等,讀者能從說話看出人來。林黛玉說話聰慧靈巧,尖酸善謔,滿是書卷氣;薛寶釵言辭端莊溫和,豁達大度,善解人意。史湘云爽快開朗,王熙鳳機巧潑辣。迎春懦弱,探春機敏,惜春膽小。賈寶玉開口總有貴公子憐紅惜翠的意味,薛蟠一開口則顯得粗俗野蠻。賈太君精明慈愛,劉姥姥世故村俗。“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這話只能是林黛玉才能說出,因為依恃和賈寶玉交往密切,感情與眾不同,尖酸中蘊含深情,嗔怪中透露嬌憨。“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這也是體質嬌弱的林黛玉才會有的口吻。“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反映的是賈寶玉的純情和心志。從人物語言入手,可以真切地了解人物的個性特征;另一方面,把握住了人物的基本性格,也可以更準確地理解人物的語言內涵。兩者密相關涉,不可分割。
整本書閱讀視野下的《紅樓夢》語言鑒賞與分析,宜當結合作品前五回以及重點解析的關鍵情節來進行,而不宜全面鋪開,目標散漫。面向高中生的閱讀活動,應綜合考慮學生的閱讀基礎、學情、學業等現實因素。就此而言,“可卿出殯”“寶玉挨打”“抄檢大觀園”等重大情節,是語言鑒賞主體內容的較好選擇。本文僅以“抄檢大觀園”為例作一說明。
抄檢進程中最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形象,首推王熙鳳。王夫人接到邢夫人封送的繡春囊,主觀斷定是王熙鳳的物品,不小心丟失在大觀園山石上的。她直奔鳳姐屋里,劈頭劈腦將鳳姐訓斥了一通。王熙鳳首先詢問王夫人這么判斷的理據:“太太怎知是我的?”結果王夫人又哭又嘆,說了一大篇完全出于自己主觀臆測的話,而且加重了叱罵。王熙鳳又急又愧,雖然口中說道不敢自辯,但在紫漲了臉面、雙膝跪下之際,還是急中生智,瞬間便想出五個理由為自己辯護:一是香囊做工不夠精致,自己不會使用;二是即使有這種香艷級別的香囊,也會收在家里而不會帶在身上隨便讓姐妹或丫鬟仆婦們看見;三是奴才中年輕媳婦很多,更有可能是繡春囊的主人;四是賈赦、賈珍的年輕妾侍常到園中走動,繡春囊是她們的可能性更大;五是園中丫頭也太多,不乏有年紀大、懂人事的丫頭,也有可能有繡春囊。王熙鳳不僅說自己沒有這樣的事,而且連平兒也可以擔保無事。
王熙鳳寥寥數語,立刻打消了王夫人的無端猜忌,扭轉了情勢不利于己的局面,讓王夫人退了一步自責,又以商議的態度繼續對話。于是王熙鳳在安慰王夫人之后,接著進一步向王夫人獻計:以查賭為由查人,借機攆出一批丫鬟。我們看,鳳姐的辯詞首先是摘干凈自己,再由近及遠,漸次想到繡春囊主人的多種可能性,最后指向年大難纏的丫鬟。這個辯護過程是一個思考過程,也是一個推斷過程,等她和王夫人商議裁人時,基本上已經鎖定了丫鬟群。后來的事實證明,鳳姐的判斷是準確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和策略也比較切實可行,這智商要比誤判事端的王夫人高出好幾個等級。兩人的對話過程,凸顯的是王熙鳳反應靈敏,思維縝密,口齒伶俐。她始終以管家少奶奶的立場和口吻來考慮問題,應對的辦法不僅可以整治內亂,擺脫王夫人的尷尬,而且還可以節省開支,減緩榮府財務頹敗的速度。
小說不但集中筆墨描寫鳳姐的急智和口才,還通過抄檢過程來表現她的態度和個性。當王夫人猜忌晴雯時,她有心回護,只推說“忘了那日的事”;當王夫人叱罵完晴雯后,她因王善保家的總調唆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當探春的大丫鬟奮力還擊邢夫人的陪房娘子時,鳳姐情不自禁笑贊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奴!”當抄檢結果證明事主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時,“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并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凡此種種,都顯示了鳳姐和王夫人在情感立場和價值判斷層面上的較大差異。這些細節的描寫,足以說明王熙鳳思想的獨立性和性格的多樣性,這就豐富了王熙鳳形象的內涵,提升了情節的審美層次,故事也趨于深刻、生動。
《紅樓夢》的人物語言,除了對話這一生活語言之外,還包含一種特殊語言,即書中人的詩詞歌賦作品。在小說中安排詩詞歌賦,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大特點。一般小說中詩詞歌賦往往游離于情節人物之外,成為可有可無的點綴。《紅樓夢》卻不同于以往,它的詩詞歌賦完美地融于小說情節中,帶有豐富的隱寓性和敘事功能,是小說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書中人創作的詩詞作品,則成為作者用以塑造人物性格的有力手段。
在詠白海棠詩中,“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就非常符合薛寶釵崇尚淡泊無欲、內心了無愁痕的特點;而“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就符合林黛玉靈巧嬌柔的脫俗氣質。李紈評價釵黛詩風是“含蓄渾厚”和“風流別致”的不同,已明顯感受到兩人情感狀態有很大的區別。脂硯齋評說寶釵之詩是“自寫身份”,黛玉之詩“不脫落自己”,是很準確的[6]。菊花詩會中,林黛玉的詩作雖有“素怨”“秋心”“相思”“幽怨”等觸動傷感情懷之詞,卻都是在表達對菊花高潔貞白情操的傾慕相思之情,菊花在傳統詩歌王國里卻一向是士子高潔人格的象征,在某種程度上是作者人格的代擬和書寫。柳絮詞,林黛玉語詞悲凄,薛寶琴聲調悲壯,史湘云風格嫵媚,薛寶釵格調歡愉。無論黛玉詩作還是寶釵詩作,都不過是曹雪芹模仿她們身份、閱歷和口吻代擬寫出的。《桃花行》是林黛玉悲愁怨慕的詩意表達。寶玉一看就知道是誰作的,寶琴騙他說是自己寫的,寶玉說“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妹妹雖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這說明作者模擬書中人寫詩時,已經考慮到每人的性格特點、身世經歷等。其他如胸無點墨的薛蟠,吟詩只能是“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迎春缺乏才情,詩寫得沒有光彩,猜詩謎猜的不對,行酒令一開口就錯了韻。香菱學詩,三首詩顯示出初學寫詩者進步的過程,“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句,成了香菱才華難掩、學詩必成的精神追求的寫照。關于人物詩作對人物性格的表現力,筆者有專文論述[7],此不贅言。
三
《紅樓夢》的成書與古代其他章回小說不同的地方,在于曹雪芹原著沒有完整地保留下來,在各種版本中,擁有原著最多章回的本子是庚辰本,它也只有前80回中的78回,缺第六十四、六十七回。現今比較流行的120回本,一是程甲本,一是程乙本。如果只是閱讀故事情節,選擇哪個版本都不太重要;但如果對《紅樓夢》作語言鑒賞,版本的選擇就比較關鍵了。程甲本是1792年程偉元、高鶚刊印行世的,他們次年又刊行了程乙本。后40回是續作,暫且不論;程高本對前80回作了文字上的修改,造成文字上的不少差異,幾乎每頁都有。這些差異影響到我們今天對人物語言的理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我們對人物性格的準確把握。
我們且以晴雯和探春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中的語言表現為據,來說明上述問題。很明確,在抄檢之前,王夫人與王熙鳳已經確定了抄檢的主要目的,是要借繡春囊事件來裁減丫頭,減少開支。哪些人應該列入裁減的名單范圍呢?王熙鳳定出的標準,第一是年紀大的,第二是咬牙難纏的。年紀大了,就有思春可能,現在看到了繡春囊,保不定還有別的事;性格難纏,小姐們降不住,也會生出其他事端。這本來沒有晴雯什么事兒,晴雯既不屬于年紀大的,又不屬于咬牙難纏的,更沒有私情來往或是勾引主子少爺的事。直到王善保媳婦因私怨而向王夫人定向調唆,引動王夫人對往事的聯想,觸及她內心里的最大忌諱時,晴雯才一躍而為抄檢名單的第一名。王夫人下令讓晴雯前來,核實一下晴雯的樣貌和身份的時候,晴雯敏銳地感知自己遭到了小人的暗算。王夫人問寶玉起居,說“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如果回答得很詳細,就暴露了寶晴兩人日常的“密接”狀態。所以她寧肯讓王夫人誤會自己不夠盡責,也不肯說實話,于是就推說不了解寶玉近況:“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又假借老太太的話,將自己貶低到“不伶俐”“笨”的級別。她的對答非常機敏,讓王夫人信以為真,部分抵消了自身伶俐俊俏所激發的他人嫉恨,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王夫人心中震怒,從而免去了眼前的災難。
等夜幕降臨,抄檢隊伍進入怡紅院后,別人開箱讓查,唯獨晴雯帶病挽發進來,將箱子掀開,捉住箱底往地下盡情一倒。庚辰本道是:“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王熙鳳帶人就離開了怡紅院。但程高本不是這樣寫的,程高二人可能覺得,這樣寫未免將王善保家的輕輕放過,有點不過癮,所以增加了一段原本沒有的對話。王善保媳婦惱羞成怒,打著“太太打發來的”旗號震懾晴雯:“我們并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還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這個樣子。”晴雯指著她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么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王善保家的還要發飆,卻被鳳姐用話止住,輕輕帶過。對這段描寫的版本異文孰優孰劣的評議一向存在,這是一個開放式的話題。肯定程高本的讀者,認為它酣暢淋漓地寫出晴雯對王善保家的強烈不滿,寫出了晴雯剛烈不屈的個性;認同脂本的讀者卻覺得,原著描寫的晴雯用行動表達了不滿和不屈,表現得更為內斂,也更有自我保護的意識,而程本所寫是一種更為張揚、不計后果的宣泄,會導致更為嚴重的懲治風暴。
仔細忖度,王善保媳婦打著王夫人的旗號來威脅一個丫鬟,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次抄檢,領隊的是王熙鳳,王善保家的不過是協同搜檢,王熙鳳還在,她無權擺出領隊的架子;如果被搜檢的丫鬟有阻礙抄檢行為的事情發生,自有管家少奶奶轄制,王善保家的作為邢夫人的陪房娘子,自然不能越過王熙鳳,以王夫人代言人身份來彈壓不服管的丫鬟。所以這里漲出來的文字,沒有庚辰本的文字好,后者更有表現力,也更符合人物性格質的規定性。
當抄檢隊伍到探春院里,探春早已“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探春只讓搜她的箱柜,卻不許搜檢她的丫鬟們的箱柜,因為丫鬟一旦出問題,傷的是小姐的臉面,護住丫鬟,也是護住自己。這和她在第七十三回中對付迎春奶嫂的胡攪蠻纏一樣,為迎春出頭,是維護迎春的利益,也是捍衛迎、探、惜三春及一干小姐的尊嚴。她向平兒強調:“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在第七十四回,探春將抄檢上升到政治高度來認識,認為這是一種“自殺自滅”的摧毀行動,必將導致整個家族的“一敗涂地”。因此她悲憤交加,“不覺流下淚來”。她既有對家族運道不斷下滑的理性認知,又有對爾虞我詐極度痛恨的情緒積郁,在這種情況下,當王善保家的倚風作邪,故意上去翻檢探春的衣襟時,探春不禁大怒,抬手打了這個挑唆生事、為虎作倀的奴才一巴掌,并且叱罵她“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這表明,探春對賈府內亂的政治局面看的極為清楚,對抄檢的緣起和目的也十分明了,對中年仆婦的陰暗心理和險惡用心非常痛恨,對王夫人、王熙鳳的自我抄檢行動也相當不滿。作為領隊的管家少奶奶王熙鳳喝斥王善保媳婦,陪著笑臉幫探春整理衣袂,向探春解釋、道歉不止。但王善保家的仍然不知輕重,口出怨言,說要回老娘家去。探春喝命丫鬟還擊。丫鬟的回敬文辭很漂亮,引發熙鳳喝彩。這里也出現了版本異文,庚辰本說:“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程高本在這句后加了幾句:“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察考姑娘,折磨我們呢?”程高本顯然對年輕丫鬟怒懟陪房娘子很有興趣,但是他們忽視了大觀園的丫鬟和大太太的陪房娘子身份的距離、地位的不平等,將一些原本是主子姑娘才夠格說的話,放在丫鬟口中說出來,就有點宣泄過度。寫者酣暢,讀者痛快,人物性格的某一面得到強化,人際矛盾更趨激烈,而人物性格的表現卻有一定程度的失真。理解這一點,對高中生語言鑒賞能力的磨練是大有裨益的。
說到底,語言鑒賞能力的訓練與思維方式關聯緊密,如果閱讀、鑒賞作品語言要依靠語感并提升語感的品質,那么要在不太長的時間內準確解讀作品語言并把握人物形象,更要依靠語理,因為“從語言現象中概括規律,同時也是思維的訓練。有了語理,語感的形成便更加自覺,這既是語言運用經驗的積累,又必然使語言運用的能力更快、更好地提高”[8]。在“整本書閱讀”任務驅動下,面對《紅樓夢》這部文質兼美的經典小說,要更好地理解人物性格,就要運用科學合理的方法,在通讀主體故事,感受其語言魅力的同時,還要抓住那些比較重要的情節畫面,借助對版本異文的比較,深入思考探究人物語言的合理與合度,并通過語感與語理的結合,指導中學生語言鑒賞流程,促進其審美鑒賞能力的獲得,提高整本書閱讀的效度。
最后推薦閱讀:張慶善《讀〈紅樓夢〉,選哪個“本子”》,《光明日報》2018年5月2日16版;詹丹《為什么程印本的思想藝術不如脂鈔本》,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2019-12-13。
參考文獻:
[1][3][5][8]王寧:《談談語言建構與運用》,《語文學習》2018年第1期。
[2]參見俞曉紅:《〈紅樓夢〉“戲中戲”敘事論略》,《紅樓夢學刊》2018年第1期;《從“寶玉挨打”看〈紅樓夢〉情節經營藝術》,《蘇州科技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從“可卿出殯”看〈紅樓夢〉大情節的敘事藝術》,《學語文》2020年第4期;《從“抄檢大觀園”說〈紅樓夢〉整體閱讀觀》,《學語文》2020年第5期;《“湘云醉眠”與魏晉名士風流》,《學語文》2021年第1期。
[4][6]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99、446-447頁。
[7]參見俞曉紅:《〈紅樓夢〉詩社與明清江南閨媛結社小識》,《紅樓夢學刊》2009年第5期。
(作者:俞曉紅,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編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