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王國維是學貫中西的學術泰斗,對中國傳統學術的各個門類,無論詩詞、戲劇,還是甲骨文、《紅樓夢》等均有開創性研究,具有獨到的造詣。他對西方哲學作了深入的探究,受康德、叔本華、尼采的影響很大。王國維有這樣一段話:“余疲于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余知真理,而余又愛其謬誤。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倫理學與純粹之美學,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則寧在知識論上之實證論、倫理學上之快樂論與美學上之經驗論。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
在王國維的心目中,德國的理性主義哲學是“可愛”的,偉大之形而上學、高嚴之倫理學、純粹之美學,這正是康德批判哲學的三大主題。英國經驗主義是“可信”的,王國維曾撰寫過培根、霍布斯、洛克、休謨等人的小傳,對經驗主義哲學非常熟悉。英德兩國哲學的思想方法和風格迥然不同,王國維指出二者的對立,認為理想的哲學應兼具“可愛”與“可信”,而現有的哲學并不能滿足他的要求: “可愛”的德國哲學建構理性,“可信”的英國哲學分析經驗,而具體的人生問題卻沒有哲學問津。
如何才能做到二者的統一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作了兩方面的論述:一是從詩人與現實的關系方面,他提出既要入世,又要能出世,詩人須保持“赤子之心”;二是從詩人的天才與技能等主觀因素方面,提出要有天才(先天的),也需要技巧、修養。他同時指出,前者是不能學的;后者是靠學習得到的。他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李后主的詞作情感深沉而語詞痛切、構思別致而意境深遠,究其因,王國維認為他“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故不諳世事,也就“不失其赤子之心”。李煜不是一個有作為的帝皇,但詞作能為千古之絕唱。
反之,他認為另一類詩人必須閱世深。王國維說:“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他認為施耐庵、曹雪芹這樣的小說家是“客觀之詩人”,李后主是“主觀之詩人”。大體的意思是:詩人若是側重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則需要盡可能多閱世,掌握豐富的材料,才能創作出偉大的作品;若是以抒發主觀感受為主,則閱世愈淺愈好,淺則能超越政治和功利,“不失其赤子之心”,這樣的詩詞情真意切,能引發共鳴,有感人至深的藝術效果。
李吉林老師對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深有研究。她融情思于生活,溝通符號世界與兒童世界的聯系——帶領兒童走進自然,領略田園的風光;走向社會,讓兒童觀察人間百態、生活景觀,以兒童的“赤子之心”消解 “可愛”與“可信”的隔閡。明李贄說:“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王國維的“赤子之心”正取此義。李吉林也是從這個角度切入,但她揚棄了王國維的片面性。作為著名兒童教育家,李吉林是長大的兒童,她與兒童心心相印,息息相關。李吉林說:“美是情境教育的最高境界。”美,是理性之真和倫理之善的橋梁,填平了“可信”與“可愛”之間的鴻溝。
為了孩子看日出,李吉林摸黑一個人騎自行車,趕在黎明來到之前,奔向事先選定的北濠橋,癡癡地望著,急切等待紅太陽從東方升起,還在心里盤算著孩子會怎樣欣喜激動,孩子們要用怎樣的詞、怎樣的句子去描述日出情景;為了孩子觀察生活,李吉林會走在田埂上,走在小河畔,望著一塊塊田野、一條條小河,竭力去尋找老黃牛或老水牛……這樣的語文教學,想孩子所想,愛孩子所愛,充盈著審美的情趣和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