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江南園林水體景觀

文/徐 利（中國美術學院 上海設計學院）

人類起源與水緊密聯系，身體內大部分是水，水在生活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人類也需要經常接觸環(huán)境中的水。在中國的園林中不可缺少并讓人情有獨鐘的景色就是水景了。明代計成撰寫的《園冶》總結了在造園中利用自然地勢營造水景觀的理水原則:“高方欲就亭臺，低凹可開池沼，卜筑貴從水面，立基先就源頭”?？梢娭袊脑靾@崇尚自然，“水”都是賦予園林生氣的重要因素，主要水體或平靜如鏡，或煙波浩渺，常常營造出靜寂而深遠的意境。在西方一般利用規(guī)則的水體結合水動裝置造園，創(chuàng)造出綜合倒影、植物、魚類、噴泉、瀑布等多維動態(tài)景觀。在江南園林中更是營造出“水載萬物”的意境，明代鐘伯敬所撰《梅花墅記》： “園于水，水之上下左右，高者為臺，深者為室；虛者為亭，曲者為廊；橫者為渡，豎者為石；動植者為花鳥，往來者為游人，無非園者”。園林常采用平靜的江湖水勢突出池面開闊、遼遠，池水中映入的大部分是天空，使得池水更加明亮如鏡、清澈開朗[1]。園林以“水”開拓了平面疆域，以其虛靜舒緩創(chuàng)造了寧靜幽深之美[2]。園林的理水常常通過對自然山泉和天然降水的疏導，塑造出湖、池、沼、潭、河、溪、瀑、泉等多種水體景觀形式[3]。

意境是中國園林的核心母題，能調動人類的五感，在意識中展開空間、時間、光影、聲音等的感知[4]。中國園林也是以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來把握文化的境界取向[5]。隨著“江南澤國”地區(qū)的快速開發(fā)，為了適應新的生活形態(tài)和獲取城市經濟利益，新興城市空間持續(xù)拓展，適合人類生存的水體景觀被不斷破壞，也出現與水爭地的泛濫現象:傳統的城市水系和湖泊被不斷掩埋，再加上工業(yè)、商業(yè)、交通、科技的發(fā)展給環(huán)境帶來的巨大壓力，重新利用靜態(tài)水體景觀不僅能為市民提供釋放壓力的休閑空間，也能形塑當代城市公共精神，營造出簡約的城市公共藝術意境。

今天水體本身作為造景要素對城市環(huán)境起著美化裝飾作用，多以經典設計思路表達水體景觀形態(tài)，比如噴泉、水池、瀑布、潭澗、人工湖和養(yǎng)殖塘等水體景觀，水體景觀具有動人的質感、音響效果和視覺意趣，并能召喚各種親水活動[6]。

一、研究方法與內容

1.1 研究方法

本研究通過文獻探討法，從理論上對江南園林的“水體景觀”展開初步探索和分析。首先，對園林理水技術的認知；然后，從中國傳統古詩詞、風水中尋找體現江南園林水體景觀之動態(tài)和靜態(tài)觀念；最后，分析并歸納通過園林“靜態(tài)水體”營造出“動態(tài)景觀”。

1.2 研究內容

研究內容包括文獻回顧、了解江南園林 “理水”方法和意涵，分析“靜態(tài)水體”營造出的 “動態(tài)景觀”類型：靜態(tài)水體之動態(tài)造形、靜態(tài)水體之生態(tài)循環(huán)、靜態(tài)水體之動態(tài)倒影，總結靜態(tài)水體之動態(tài)景觀所反映的宇宙觀、風水觀、人生觀、生態(tài)觀（見圖1）。

圖1 江南園林靜態(tài)水體之動態(tài)景觀框架

二、文獻回顧

對中國古人來說，水既是物質源泉又具有智慧哲學，春秋老莊崇尚水之自然美，魏晉南北朝以后越來越關注水的人性化?？鬃釉唬?“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古代士大夫常常退隱并修筑適合靜思的環(huán)境，營造出以靜態(tài)水體為中心的園林，追求超然脫世的生活。靜態(tài)水體給人清澈、幽靜、明朗的視覺感受，園林理水運用靜態(tài)水體的歷史悠久，可追溯到西周時期的“靈沼”；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引渭水建造“蘭池宮”；漢代建設系統的城池景觀，據 《漢書·郊祀志》記載： “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中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山龜魚之屬?！?；唐代修建有曲江池的皇家園林；宋代以后，造園盛行于江南水鄉(xiāng)。計成在 《園冶·相地》中說：“卜筑貴從水面，立基先究源頭，疏源之去由，察水之來歷”，可見營造水體景觀之水源很重要。中國歷代關于園林靜態(tài)水體的詩、畫數不勝數，宋代以后，山水詩詞、山水畫描繪了士大夫們追求淡泊、質樸、清逸、幽深的園林空間。江南造園遵循聚水、聚氣的風水法則，晉朝郭璞《葬書》：“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水體形狀、流動的急緩及其映射的環(huán)境承載著特殊的文化意涵，莊子曰： “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動靜、虛實既是相對的又是統一的，靜態(tài)水體能與心靈、精神相感應。當然在園林中看似靜態(tài)水體，但這種理水有其完整的水流系統、滲透系統及生態(tài)系統，猶如“園林景觀中，靜寓動中，動由靜出，其變化之多，造景之妙，層出不窮，所謂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若靜坐亭中，行云流水，鳥飛花落，皆動也。舟游人行，而山石樹木，則又靜者也。止水靜，游魚動，靜動交織，自成佳趣。故以靜觀動，以動觀靜則景出”，真是動靜景觀相互相存。所以透過靜態(tài)水體既為觀者提供了體驗現場，又讓其擁有廣闊的思考空間，可以讓觀者體驗水中的光影、水影、人影、物影等變幻莫測的景觀，并體現出中國古人特殊的宇宙觀、風水觀、人生觀及生態(tài)觀。

園林理水理念經歷了不斷探索和創(chuàng)新，明末造園家計成在公元1631年撰成的《園冶》提出了“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的理水觀念，但他沒有仔細介紹“理水”；明朝文震亨的《長物志》是介紹建筑及其陳設的著作，其中記載了靜態(tài)水體廣池、小池、鑿井，動態(tài)水體瀑布、天泉、地泉、丹泉及流水等特點；清代風水大師蔣大鴻的《水龍經》總結了平洋水法，是長江中下游平原利用自然和人工水法營造人居空間的典型風水原理；近代建筑師劉敦楨在《蘇州古典園林》中對理水技術進行了分類介紹；建筑教育家童寯通過考察蘇、杭、滬、寧一帶古典園林，深入介紹園林選址，撰寫了《江南園林志》探討營造意境；彭一剛在《中國古典園林分析》中專門分析了庭院理水[6]；還有一些文化學者如王毅的《中國園林文化史》、居閱時的 《弦外之音——中國建筑園林文化象征》都試圖解讀園林理水的文化意涵；林俊寬的研究著作《水在中國造園上之運用》詳細總結了園林的理水技術。

安旭、陶聯偵從水體景觀功能出發(fā)討論水體景觀的實現途徑、重要意義，并以單向的、隨機性的評價為主，建立了較為正確的水體景觀評價體系[7]。王亞平、徐曉蕾、孫明霞研究水景聲音的物理特性、視覺影像和主觀描述與喜好度之間的關系[8]。巫鴻指出山、水和云氣是中國山水景觀的主要因素[9]。吳海慶認為，中國古代山水藝術著重關注人和自然的關系[10]。本文則是對江南園林的 “靜態(tài)水體”進行初步探討，意在更深入認識靜態(tài)水體景觀的內涵和外延。

三、水體景觀

靜態(tài)與動態(tài)一起構成園林水體景觀體系,但動態(tài)水體在江南園林中的運用并不多，受道家“虛靜”思想的影響，多數以湖、池的靜態(tài)水景為主，動也是“靜中之動勢”。靜態(tài)水體的形態(tài)各異，襯托出環(huán)境色彩、材質的變化，猶如曲水流暢的韻律潛在地啟發(fā)了移步易景的動態(tài)景觀。江南園林“靜態(tài)水體”反射日夜變換天空的動態(tài)，蘊含著古人樸素的宇宙觀。宋代趙師俠在《江南好·憶江南》中表達：“天共水，水遠與天連。天凈水準寒月漾，水光月色兩相兼。月映水中天”。靜水景觀是隨天時、地利變化最多的元素，莊子曰： “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談而天為，動以天行，此養(yǎng)神之道也”。靜態(tài)水體蘊藏著人類情感、精神及人生哲學等意境，對于士大夫們來說，為追求淡泊的生活和闊靜的環(huán)境，江南園林有歸隱和避世的寄托，正如《孟子·盡心上·忘勢》上反應其心理的兩面性：“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江南園林崇尚以水為中心的風水觀，以水流聚集寓意聚財，常常營造出“四水歸堂”之意境，同時也有小氣候之調節(jié)作用。 《莊子·德充符》也說：“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靜態(tài)水體對觀者的心理和精神直接的影響，劉安的 《淮南子》： “是故神者，智之淵也，淵清則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則心平矣。人，莫介于劉沫而鑒于止水者，以其靜也”。靜態(tài)水體隨著自然氣候的變化而生成自我循環(huán)的生態(tài)系統，當水占據大面積的空間會給人開闊、舒暢之感。

四、綜合討論

4.1 靜態(tài)水體之動態(tài)造形

江南園林中對水的疏導和利用積累了豐富的智慧，注重因地制宜，借自然水體結合人工水體而形成獨特的水體景觀形態(tài)。在造園中常見水體形態(tài)有湖、池、井、潭、溪、泉、瀑等多種類型，進而體現出水有點、線、面、霧等多元特征。靜態(tài)水體分割或連接起假山、島、橋、建筑、堤、植物等，以水體面積構造靜動相存的視覺意象。園林布局以水面劃分增加層次、擴大空間感，蜿蜒的小溪、寬闊的水池、水體邊緣的自然形態(tài)體現出水體靈動的張力。水的形式雖然多種多樣，但歸納起來不外乎兩種：一種中間設一大池，邊上附小水灣；另一種為大小水池結合溪流環(huán)繞于假山之間，將空間延伸出去，使人感到水曲曲、院重重、山疊疊的深邃幽靜、無限空間的感覺。水中的碧波倒影和明凈坦蕩的水面相互襯托出山石、屋宇、竹樹、橋梁等，使整個園林生氣活潑。在園林中，虛實對立也會表現在很多方面：例如山表現為實，水表現為虛，虛實相存，互為對比。靜態(tài)水體類似國畫中表現“留白”，充滿“道”與 “氣”的氛圍，創(chuàng)造了江南園林的 “空靈”和 “虛景”。江南園林中曲線狀水體給人以流暢、曲緩、變化通靈的感覺，塊狀水體象征“納千頃之汪洋”的內涵，給人以安寧、靜穆、空靈的意境。如豫園水系互通，水勢平穩(wěn)，水岸自然，整個水體充分展現出靜謐而靈動；拙政園以水為中心，空間開闊，層次深遠，東部為平靜的溪流環(huán)繞，中部為寬闊的池水，西部為曲水連接樓、橋、亭、閣，水的形狀本身就有動態(tài)的張力；留園以水池為中心，形塑出動與靜相互滲透的水體景觀；網師園的彩霞池屬園林中湖泊模式，自然塑造出形成整體開闊的水面空間。

4.2 靜態(tài)水體之永續(xù)生態(tài)

在江南園林中，即使是靜態(tài)水體也是活水，正如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寫道“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huán)，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江南的氣候變化多樣，雨水充沛，地理平緩，靜態(tài)水體豐富，一旦受溫差影響就會形成變成煙雨朦朧的意境，園林環(huán)境變得越發(fā)神秘和靜逸。雨水落在湖面、山岳之間的景象和聲音更加襯托出環(huán)境的靜謐和生動；江南細雨，水體朦朧；雨過天晴，水體如碧水；天氣暖和，水體溫柔；天氣寒冷，水體寂靜。水、陽光、霧氣、雨、冰、雪等因素隨著氣候變化相互作用而構建起江南園林可持續(xù)變化的水體景觀。宋代楊萬里在《昭君怨·詠荷上雨》表現西湖靜態(tài)水體的動態(tài)景觀:“午夢扁舟花底，香滿兩湖煙水，急雨打篷聲，夢初驚，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江南氣候濕潤，創(chuàng)造出具有生態(tài)特色的水形、水態(tài)?；⑶鸹ㄓ晖ぢ摗案┧硎昔~出聽，臨流枕石化蝶忘機”，古人對水的認識和理解，可以養(yǎng)魚，豐富靜態(tài)水體的動態(tài)景觀。拙政園聽雨軒前有一泓清水，水中植有荷花，恰如歐陽修的詞：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

4.3 靜態(tài)水體之時空倒影

園林靜態(tài)水體猶如鏡面，能反射、映射及折射周圍的物體，也能倒影天空景觀，其光影還能隨季節(jié)、晝夜及氣象的變化而產生變幻莫測動態(tài)景觀，并蘊含富有層次、韻律及節(jié)奏等豐富的情感。如陸游把愛情情感寄托在沈園池水：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園林的視覺焦點能增加景觀尺度能拓展觀者的想象。江南園林的湖水之勢平靜而遼闊，池水中映入天空，如西湖有平靜、開闊的水體就能創(chuàng)造出明亮如鏡的景觀意境。劉安在《淮南子》中敘述的“夫鏡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是故響不肆應，而景不一設，叫呼仿佛，默然自得”。滄浪亭對聯：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表達夜晚園林靜態(tài)景觀神秘而特別，又如南宋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談到： “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靜態(tài)水體隨時空變化反映出理學大家朱熹說的那種“天人之際”的宇宙觀： “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凡生于天地之間，又各得之以為性”,“天人”體系賦予靜態(tài)水體內在的生機。江南造園中 “方池”與 “曲水”相輔相存，反映宋朝陰陽的結合能生成天、地、人不可分割的理學思想體系。宋·周鍔的《題清斯堂》： “萬物本空寂，浮生方沼中。鷗輕時出沒，萍散只西東”。常熟曾趙園原名虛廓園，源于《淮南子·天文訓》： “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江南園林靜態(tài)水體隨天體、陽光、月光、浮云、煙雨的變化而豐富多彩，空虛寂靜，給人感知身在園林，心系宇宙的感觸（見表1）。

表1 江南名園靜態(tài)水體形態(tài)與動態(tài)景觀

五、結 語

在江南園林中潛藏著 “動”“靜”共存的景觀意境，靜態(tài)水體結合其衍生出來的動態(tài)景觀共同反映出古人的宇宙觀、人生觀、生態(tài)觀。當今水體景觀成了形塑現在城市精神、軟化和調節(jié)城市環(huán)境的重要手段，許多城市都曾嘗試利用建筑物或同性質的物體來營造其都市意象，而周邊的空間，則利用水景來增添光彩。因此，本研究提出以“靜態(tài)水體”為媒介創(chuàng)新未來城市公共空間景觀的建議。但是該研究只是從文獻的角度展開初步探討，還缺乏更科學的實證，將來還會持續(xù)研究如何利用靜態(tài)水體去形塑景觀，探索能釋放城市生活壓力的水體景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