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兄弟與英國工藝美術運動藝術陶瓷發展

文/張紅霞（重慶大學 藝術學院）

19世紀中晚期興起的英國工藝美術運動，以其新穎革新思想極大推動了藝術陶瓷之發展，使其成為工藝美術運動陶藝家和設計師們最美觀和最富成效的革新性成果之一。在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浪潮中，涌現出一批杰出的陶藝家和設計師，馬丁兄弟（the Martin Brothers）即為其中的佼佼者和重要先驅。馬丁兄弟的作品融自然主義、歐洲中世紀藝術、意大利文藝復興和日本藝術等多重文化影響于一體，創造出一個大膽不羈、怪誕瑰麗的陶瓷藝術世界，成為英國工藝美術運動陶瓷設計之重要代表性成就并反映出英國藝術陶瓷之發展歷程。

一、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及其對藝術陶瓷發展的影響

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本質上是針對工業化帶來的各種社會弊病，由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發起并試圖通過手工藝復興來改善工作環境和創造整體之美的生活環境，追求一種有尊嚴的勞動和美的生活方式并提高設計和審美標準的一場運動。以約翰·羅斯金和威廉·莫里斯為首的英國工藝美術運動領袖們，重新定義了藝術和工藝的角色，相信藝術和工藝有能力補救和改變社會，尋求還勞動以尊嚴，提高人們生活質量并實現美的產品誕生于美的勞動環境這樣一種理想。在設計美學上，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受拉斐爾前派影響，反對學院派樣式主義及對古代經典藝術之重復，支持從中世紀工藝美術以及自然中尋求靈感，主張真情實感的表現。威廉·莫里斯認為，為反對生活的粗俗化、追求人類的自由與幸福、實現工作的愉悅和生活的完整性，手工藝復興運動是一條非常有價值的道路。威廉·莫里斯呼吁藝術家關注和介入生活用品的設計和制作，成為“藝術家-工匠”。威廉·莫里斯也期望通過手工藝的回歸促使當時的機械化發展出一種新的與手工藝相結合的生產方式，從而將機械化作為完善人們生活條件的工具而不是統治者[1]。在威廉·莫里斯的精神感召下，英國創辦了很多工藝協會和烏托邦手工藝社區，許多建筑師、藝術家投身其中，踐行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積極建設與自然交融的美好的工作和社區環境，用手工藝的方式制作各種物品。通過威廉·莫里斯等現代設計先驅之不懈努力，對日常生活物品的美化和藝術化在19世紀末的歐美社會得到了很大關注。

受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影響，英國陶瓷設計和生產領域也發生了重要的反思和改革，最突出的變化就是19世紀70年代注重設計創新和藝術個性的手工藝術陶瓷運動的興起。

18世紀60年代開始的轟轟烈烈的英國工業革命帶來了英國社會生產力的巨大進步，英國制造業向世界市場的發展結合英國海外殖民市場的拓展，迅速推動了英國的商業繁榮和財富積累，大幅度提高了英國社會整體生活水平，富有中產階級出現并需求更精美和耐用的陶瓷，這些都成為英國陶瓷工業化和現代化發展之重要推動力。為滿足社會新需求并在激烈的國際市場競爭中勝出，尤其是與優質的東方陶瓷和精美的歐洲大陸陶瓷競爭，英國陶瓷廠商憑借工業化提供的新設備和新技術，開始研制精細、淺色的高溫硬質陶器，并努力實現陶瓷的標準化高質量生產，以許多重大創新促進了工業陶瓷生產之迅猛發展。在工業化和市場世界化的背景下，經過100年來的努力，到19世紀中葉，英國已成功轉變為世界領先的陶瓷生產中心和舉足輕重的陶瓷出口大國。然而，19世紀中期的英國陶瓷產業雖得益于海外市場擴張而急速發展，英國大陶瓷企業持續擴張、采用流水線生產技術大量生產陶瓷產品并出口海外，陶瓷工業化生產效率很高，但陶瓷設計卻逐漸陷入困境。

19世紀中葉之前，英國在陶瓷設計方面，流行復古主義的哥特式、洛可可式或文藝復興式風格，裝飾日趨繁復、夸耀技巧，不是對歷史風格的機械模仿，就是多種歷史風格的拼湊和堆砌，華麗、繁縟而浮夸。如英國各大陶瓷公司都為1851年倫敦世博會特別設計和精心制造產品，試圖展示出由最新生產技術體現的創意和技巧，卻事與愿違地凸顯出英國陶瓷設計上各種歷史風格雜糅堆砌與裝飾之過分精細、花哨和奇特等弊病。如韋奇伍德公司在博覽會上做了一個里面塞滿了陶罐的人造洞穴，意在模仿一座伊特魯里亞古墳，在“古墳”里展示的是哥特風格、新古典主義風格、新文藝復興和新洛可可等多元復古風格的作品[2]。英國陶瓷泛濫的歷史復古元素堆砌和過度庸俗裝飾，引起威廉·莫里斯等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的嚴厲批評。

1851年英國水晶宮世博會引起的有關英國工業設計標準衰退的擔憂及其后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的蓬勃發展，促使英國社會各界為提高公眾審美趣味和英國設計水平而共同努力，各種博物館、藝術協會與藝術學校紛紛建立。很多藝術學校都開設瓷繪課程，并與陶瓷廠合作，如南肯星頓學校與明頓陶瓷公司、蘭貝斯藝術學校與道爾頓陶瓷公司之合作，對于提高英國陶瓷藝術水平起到積極促進作用。1871年明頓公司（the Minton's）開風氣之先，在倫敦南肯辛頓設立了藝術陶瓷工作室，將斯塔福德郡生產的白胎器帶到倫敦進行釉上彩繪裝飾后再展覽和銷售，其作品非常受市場歡迎，吸引了英國王室成員和社會名流造訪，對于掀起全英國對陶瓷裝飾之熱情和增強藝術家對藝術陶瓷之信心作用巨大，引領了第1波英國藝術陶瓷運動[2]。1870年至1880年，明頓藝術陶瓷主要是對工業生產的陶瓷坯體進行裝飾設計，設計靈感來源主要包括中世紀藝術、意大利文藝復興、中東伊茲尼克陶瓷與日本藝術。這些靈感來源在1880年代風靡英國，成為眾多藝術家和陶工共同的主題和題材來源。

明頓藝術陶瓷工作室直接刺激和促成了道爾頓蘭貝斯藝術陶瓷工作室（Doulton Lambeth Art Pottery）的 開辦。早在19世紀中葉，道爾頓公司（the Doulton’s）已經成為管道和衛生瓷制造領域的知名大企業。受到工藝美術運動思想啟發、明頓公司藝術陶瓷工作室成就之激勵，以及倫敦蘭貝斯藝術學校校長約翰·斯帕克斯（John Sparkes）之積極推動，1872年道爾頓公司與蘭貝斯藝術學校密切合作，為該校師生提供創作條件，致力于創作鹽釉藝術炻器，從而引領了英國第2波藝術陶瓷運動。約翰·斯帕克斯和亨利·道爾頓主張細心呵護藝術家的創造性，鼓勵藝術家追求多樣性和原創性，這些觀點成為英國藝術陶瓷運動的重要指導思想[3]。

二、英國工藝美術運動藝術陶瓷設計的主流趨勢

英國工藝美術運動陶藝家和設計師大都以復興古代陶瓷技藝為起點，以融合多元文化靈感進行創新為特點，這種對古董陶瓷藏品的復制在當時促進了對古代制陶技藝的研究、復興和再創造，并為現代陶瓷設計發展奠定了良好技術基礎。當時的藝術家和設計師們共享一些靈感來源和創作主題，形成幾股較為流行的設計潮流。

2.1 虹彩釉和波斯彩技藝的現代轉換

英國威廉·德·摩根（William De Morgan）為重要開創者，他成功復興了西班牙-摩爾陶瓷的虹彩釉（Lustre glaze）和東方伊斯蘭陶瓷的波斯彩技藝，取材歐洲中世紀和伊斯蘭文化并充分發揮想象力，設計制作了很多精美奢華的彩繪陶瓷作品和藝術瓷磚。在其華美作品激勵下，歐美多國陶藝家和化學家致力于虹彩釉這種具有閃爍變化之美麗金屬光澤的低溫顏色釉研究及其藝術表現，促使虹彩釉藝術陶成為工藝美術運動、新藝術運動乃至裝飾藝術運動早期的一種重要類型。英國埃德蒙·埃爾頓（Edmund Elton）在研究虹彩釉過程中發現了金和鉑金之重疊會產生美麗的裂紋，從而制作出最負勝名的裂紋虹彩釉系列作品，包括銀色藍裂紋、金色藍裂紋、銀色紅裂紋、金色紅裂紋以及金地藍色虹彩釉裝飾。英國皇家蘭開斯特藝術陶瓷（the Royal Lancastrian Pottery）也推出著名的虹彩釉系列產品，其裝飾上一方面可見工藝美術運動和伊茲尼克陶瓷之影響，以風格化植物花葉構成對稱圖案對陶器進行整體裝飾；另一方面意大利文藝復興式圖案和日式構圖也多見，此外還開始融入新藝術運動曲線審美樣式。英國著名釉化學專家伯納德·摩爾（Bernard Moore）也成功研發出虹彩釉，并受威廉·德·摩根以及時代審美趣味影響，將釉下繪畫與顏色釉裝飾相結合，常用裝飾主題包括東方靈感和中世紀靈感相結合的龍、怪魚、異國鳥、孔雀、大帆船、蝴蝶、蝙蝠和花草等。

2.2 鹽釉炻器的復興和藝術化發展

道爾頓蘭貝斯藝術陶瓷工作室開創了此領域先河，馬丁兄弟則深入發展和完善了鹽釉藝術炻器，不斷拓展創新，構建起一個神奇瑰麗的陶瓷藝術世界。這是一條起源于歐洲傳統但融匯多元文化影響的路徑，并體現出藝術陶瓷設計從注重陶瓷表面彩繪向注重陶瓷材料和火之影響的轉變，以及從精致完美到粗糙拙樸的陶瓷審美趣味的轉變。蘭貝斯藝術學校校長約翰·斯帕克斯首先認識到傳統鹽窯新的藝術創作可能性。當時道爾頓公司一直用這種窯燒制管道和衛生陶瓷，斯帕克斯認為可以將鹽釉炻器這種堅硬、致密的材質作為藝術媒介進行研究，并說服道爾頓公司從蘭貝斯藝術學校聘請很多畢業生，鼓勵他們以鹽釉炻器為材料進行自由創作和表達，并允許他們在自己設計的作品上簽名。不同于明頓陶瓷藝術家在白胎陶瓷上進行彩繪裝飾，道爾頓藝術家直接在濕坯或半干坯上徒手刻畫圖案再給輪廓線填色，以此裝飾技法制作的道爾頓炻器作品讓人耳目一新，其作品參加1867年巴黎博覽會和1871年南肯辛頓展覽都受到高度好評[3]。從坯體到裝飾，道爾頓鹽釉藝術炻器與精致貴重的明頓藝術陶瓷相比，雖顯得粗糙、笨拙和隨意，但這也正符合道爾頓藝術陶瓷之精神，適合藝術家之手工自由創作和凸顯每件作品之獨一無二性。道爾頓蘭貝斯工作室鹽釉炻器以其創新實驗開拓出一個全新領域，引領了英國鹽釉裝飾炻器之復興和手工藝術陶瓷運動之發展，馬丁兄弟正是受其影響投入鹽釉藝術炻器之研究和創新之中并取得重要成就者。

2.3 中國古代名貴顏色釉、無光釉和結晶釉之研究熱潮

受中國古代顏色釉之激勵和啟發，英、法、德、丹麥等國都在進行陶瓷顏色釉研究，包括瓷釉、炻器釉和陶釉。顏色釉陶瓷在20世紀初開始成為陶瓷工業重點，人們開始更為欣賞火之藝術創造的抽象微妙多變的釉色美。1900年巴黎博覽會法國陶藝家的銅紅釉和結晶釉作品引起巨大轟動。英國以伯納德·摩爾、拉斯金陶瓷（the Ruskin Pottery）和皇家蘭開斯特陶瓷為代表，他們專心在炻器上實驗高溫顏色釉并取得高度成就，獲得品類豐富且顏色變化微妙美麗的顏色釉，同時也會將釉下繪畫與顏色釉裝飾相結合進行設計。

2.4 主要陶瓷裝飾主題和風格

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時期，陶瓷設計主題和裝飾風格則主要受到自然主義、歐洲中世紀藝術、中東波斯藝術和遠東中國、日本文化等影響。

從陶瓷裝飾設計主題和風格來看，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時期最流行的有如下幾種：（1）受自然主義和歐洲中世紀藝術影響，英國陶藝家多從中世紀工藝美術和自然中尋求靈感，花、鳥、魚、神奇動物和帆船等成為當時非常流行的裝飾主題。（2）以來自亞洲土耳其15至17世紀伊茲尼克產之室內墻面裝飾瓷磚為主要靈感來源，借鑒其以孔雀藍為基調、寶石綠和紅白為輔之色彩計劃和花草圖案，將陶瓷器皿或瓷磚裝飾以充滿律動的波斯風格花卉圖案也極為流行。（3）深受中國和日本影響的顏色釉裝飾和陶瓷繪畫裝飾。中國古代陶瓷的經典造型一直被工藝美術運動藝術家-陶工和設計師們學習和模仿，中國古代高溫顏色釉也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持久激勵著歐洲化學家和藝術家們探索火之奧秘。而19世紀末西方世界對日本文化藝術物品的迷戀導致一股強勁的日本主義潮流，深刻影響到當時的設計界；在陶瓷領域最初表現為受日本浮世繪版畫影響，引入觀察自然的新視角、不對稱構圖、強烈的對角線以及簡化的線條等新陶瓷繪畫裝飾和構圖語言。英國著名現代設計先驅克里斯多夫·德萊塞（Christopher Dresser）1876至1877年訪問日本后，極為欣賞另一類日本陶瓷之粗獷質感和流變色釉。在他為英國林索普藝術陶瓷公司（the Linthorpe Art Pottery）設計的作品中，德萊塞探索了陶瓷之變形、釉色混合和熔融之流釉效果，為西方凸現陶瓷造型有機性、燒成偶然性和隨機性之美的設計先驅。

以上這些流行的英國工藝美術運動陶瓷設計潮流構成了馬丁兄弟藝術陶瓷創作之重要時代語境。

三、馬丁兄弟藝術陶瓷特點和主要成就

作為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時期藝術陶瓷運動之重要先驅者，馬丁兄弟是在鹽釉藝術炻器領域深耕并取得卓越成就的一個獨立工作室陶藝家團隊。

馬丁兄弟分別是羅伯特·華萊士·馬丁（Robert Wallace Martin）、沃爾特·弗雷澤·馬丁（Walter Fraser Martin）、查爾斯·杜格拉斯·馬丁（Charles Douglas Martin）和埃德溫·布魯斯·馬丁（Edwin Bruce Martin）。馬丁兄弟四人分工合作、配合默契，華萊士負責雕塑造型設計，沃爾特擅長拉坯和制釉，埃德溫主要負責裝飾，查爾斯則負責銷售和經濟事務。華萊士·馬丁是馬丁兄弟的老大，也是該團隊的靈魂人物，馬丁兄弟著名的造型怪誕的鳥罐、臉罐以及各種古怪動物或魚裝飾的罐子和花瓶，都是由華萊士主創。華萊士畢業于皇家藝術學院，沃爾特和埃德溫都曾在蘭貝斯藝術學校上過夜校，并在道爾頓蘭貝斯藝術陶瓷工作室工作過。懷揣著將陶瓷做成藝術品之夢想，馬丁兄弟1872年左右開始在富勒姆借助貝利陶廠的鹽釉窯燒制炻器作品，1877年搬至索思豪爾建立自己的鹽釉窯和工作室。19世紀80～90年代是馬丁兄弟陶瓷藝術鼎盛時期，當時正值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和藝術陶瓷熱潮方興未艾。

在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浪潮中，因時代風云際會，馬丁兄弟與當時英國許多重要的畫家、雕塑家、建筑師以及工藝美術運動主將都有聯系。與這些人物的密切交往，讓馬丁兄弟能夠敏銳關注到時代藝術、審美觀念之變化，并將其融入到對陶瓷藝術的探索中。華萊士·馬丁在給雕塑家亞歷山大·門羅擔任助手期間，學習到后者生動活潑處理面部特征之技巧，且接觸到約翰·羅斯金和拉斐爾前派等當時英國著名的自由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并受到其思想熏陶。馬丁兄弟與道爾頓蘭貝斯藝術陶瓷工作室淵源深厚，華萊士·馬丁與道爾頓藝術家喬治·廷沃斯是密友，后者介紹華萊士的2個弟弟沃爾特和埃德溫在道爾頓工作室接受訓練。馬丁兄弟正是受到道爾頓藝術陶瓷深刻影響，畢生致力于創作堅固厚重、氣質陽剛的藝術鹽釉炻器，才成為此領域的先驅和重要代表性藝術家。

馬丁兄弟作品在英國陶瓷史上雖以怪誕風格著稱，但實際上他們的創作風格更為多元，從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初近40年的陶藝生涯中，馬丁兄弟的鹽釉炻器作品一直在隨時代變化不斷創新，充分體現出19世紀末20世紀初東西方多元文化之激蕩、碰撞以及融合所帶來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之勃發。其作品大概可以分為3個階段并各具特色和成就。

3.1 早期寫實自然主義和折衷歷史主義設計

馬丁兄弟在富勒姆時期，響應約翰·羅斯金和威廉·莫里斯號召，以工藝美術運動倡導之中世紀藝術和自然為主要靈感來源，并借鑒16世紀意大利著名陶工伯納德·帕利西（Bernard Palissy）的寫實自然主義裝飾。伯納德·帕利西逼真模仿自然動植物的陶瓷藝術，在19世紀中葉的英國和法國被視為自然主義裝飾之典范，為眾多藝術家-陶工所熱捧。馬丁兄弟也高度贊揚并學習伯納德·帕利西，在其陶藝生涯初期，也多采用自然主義塑造手法來為其炻器作品裝飾寫實的浮雕動植物，顯示出浮雕與繪畫裝飾相結合的特點。但因當時能承受高溫的鹽釉炻器色彩有限，與帕利西在低溫陶器上實現的繽紛艷麗的色彩不同，馬丁兄弟作品色彩更為樸實含蓄。

此外在歐洲19世紀中葉以來，藝術設計上流行歷史復古主義，這一方面緣于當時歐洲民族主義運動興盛導致歐洲各國對本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的回顧和關注，另一方面是因為當時殖民探險和考古發掘興盛使得當時歐洲各國博物館和私人的古董收藏都不斷增長，并且博物館藏品向公眾開放讓人們可以同時了解世界各時代各民族的文化，從而極大激起了人們對古代文化以及異域文化的興趣。世博會以及博物館展示的各國的奇珍異寶激發了當時歐洲各國設計師的好奇心，帶來設計界對世界多元歷史文化風格的模仿和雜糅，但當時往往流于繁縟和堆砌、炫耀與浮夸。馬丁兄弟早期藝術陶瓷作品也受到歷史復古主義重要影響，但他們接受了歐文·瓊斯《裝飾的語法》和克里斯多夫·德萊塞《裝飾設計原理》所倡導的將自然幾何化的原則，重視設計之尺度和比例，并對其借鑒的多元歷史風格進行二維平面化和簡化處理以形成設計的統一性，從而較好地吸收多元文化影響并融為一體。

馬丁兄弟早期藝術陶瓷雖以寫實自然主義和歷史折衷主義設計為主，但在將鹽釉炻器做成精美藝術陶瓷作品上已為時代先驅，他們還開始有意識地引入幾何化語言進行陶瓷裝飾語匯的簡化和統一，為其后續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3.2 中期日本主義和中世紀靈感的“怪誕”設計

1880年代中期，馬丁兄弟在將工作室搬遷至索思豪爾之后，開始形成自己以怪誕為特色的藝術設計語言，體現出高度的想象力和創造性。馬丁兄弟既選擇了自然、歐洲中世紀藝術和東方尤其是日本藝術的靈感來源，又融入時代新印記和大膽不羈之怪誕想象，體現出富于個性化的自由創造精神。

首先，馬丁兄弟創造性地將日本版畫與歐洲文化傳統進行融合表現，并逐漸融入新自然主義繪畫，從而賦予炻器裝飾以新穎且強悍有力的品質。一反維多利亞時代中期藝術之對稱、嚴肅和凝重，日本藝術之非對稱性帶來的活潑和生機在工藝美術運動時期受到藝術家歡迎。華萊士·馬丁在皇家藝術學院進修期間，曾給古建筑和圖畫修復師亨利·梅里特當過助手，后者既是哥特式建筑之忠實熱愛者，又是日本主義美學運動的早期追隨者，收藏了很多中國和日本藝術品，馬丁兄弟也因此很早接觸并癡迷于日本藝術。1880年代末，歐文·瓊斯和克里斯多夫·德萊塞主張的對稱式幾何化花草裝飾語匯開始被時代摒棄，新自然主義繪畫逐漸成為陶瓷裝飾的主流，更注重藝術家的個人表達以及與繪畫或雕塑之關聯。在這種時代潮流中，馬丁兄弟一邊學習日本木版畫，一邊研究陶瓷上的繪畫和雕塑表現。從1885年開始，裝飾以日本風格之花鳥、海洋生物圖案的東方式花瓶成為索思豪爾時期馬丁兄弟的主打作品。馬丁兄弟多采取在泥坯上先剔畫再填色的裝飾技法，圖案剔刻線條遒勁有力，注重線條刻畫的輕重緩急以及與繪畫效果的結合，用金屬氧化物溶液來著色再入鹽窯燒成（見圖1）。馬丁兄弟從模仿學習東方藝術尤其是日本藝術開始，逐漸擺脫程式化設計而走向更為開放自由的裝飾風格，并融入歐洲藝術造型元素，特別是中世紀式怪誕想象。如魚紋花瓶，雖源自日本靈感，卻融入了馬丁兄弟特有之怪誕風格，每條魚都有突出的夸張面孔和怪異表情，相互之間也有著生動的呼應；又如其設計的龍的形象，雜糅了法國文藝復興與日本風格的影響，變化多端、自成一派（見圖2）。

圖1 花 瓶

圖2 龍紋罐

其次，馬丁兄弟作品體現出對歐洲中世紀建筑和雕塑靈感之淋漓盡致的發揮，以及對當時流行的幽默諷刺漫畫的回應，拓展了藝術陶瓷的題材和表現力，且將英國文化傳統、中世紀怪誕想象與對世間百態的反思觀照熔鑄其中，形成融雕塑、繪畫和器皿設計為一體的獨特藝術風格，是為馬丁兄弟的創造性貢獻。華萊士·馬丁從1879年開始創作的 “怪鳥”和“怪物”系列，靈感就源自歐洲中世紀建筑和雕塑。他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協助修復工作時，發現這一宏偉中世紀建筑角落中許多被稱之為“石像鬼”[2]（“石像鬼”是歐洲中世紀常見的一種建筑特征，它既有防止雨水侵蝕建筑之排水功能，也有抵御惡魔之宗教寓意，一般呈現出怪誕、恐怖的形象）的造型怪誕的神秘雕塑，心靈受到巨大震撼，并獲得終生創作的靈感來源。其早期炻器鐘殼作品就具有哥特式的微型建筑外觀，怪誕的生物攀爬其上或半隱其中。19世紀80年代推出的“怪鳥”系列為馬丁兄弟最受歡迎的特色作品，其可能源于英國傳統陶器中貓頭鷹形狀的水壺和罐子，但很快華萊士雕刻刀下的鳥兒就脫離了貓頭鷹形象而日益混合化和擬人化。這些古怪的鳥兒頂著蓬松的羽毛和特別大的頭，或露齒冷笑，或皺眉沉思，或狡黠斜睨，雖為鳥類卻流露出豐富的人類情感。華萊士·馬丁在這些鳥兒的表情塑造中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他作為雕塑家之高超技巧和對人生百相之細致觀察與敏銳表現（見圖3，4）。怪獸和怪魚等“怪物”系列往往是在拉坯造型基礎上進行扭曲變形后再加上耳、腳或鰭，因融入了馬丁兄弟之不羈想象，而形成各種混合形態之奇異生物造型，胖頭大嘴、表情怪異滑稽。

再者，馬丁兄弟對鹽釉炻器進行了材料和表現技藝的深入探索和創新，形成充分展現鹽釉炻器特點且雕塑、繪畫和器皿一體化設計的藝術特色。馬丁兄弟擅長對炻器進行淺浮雕、高浮雕或模印裝飾，因此其作品具有較強之雕刻質感和豐富的肌理細節。鹽釉是在燒成過程中通過投入的鹽之分解、附著和熔融，逐漸在作品表面形成一層薄薄的釉面，能夠很好地表現作品生動細致的浮雕肌理效果，而避免直接上釉會造成的覆蓋、遮擋和模糊，正適合強調馬丁兄弟作品突出之雕塑特質。馬丁兄弟大部分陶塑作品具有器皿的功能性，如“怪鳥”的頭和身子可分開被用作煙灰缸或儲物罐，“怪物”系列陶塑通常是勺子加熱器或烤爐架，但這些功能性設計并不妨礙其強烈的藝術氣質。這些陶塑作品表面往往凹凸不平、肌理豐富細膩，呼應鹽釉燒制帶來作品之整體溫暖的橙色，局部采用金屬氧化物描畫賦予其冷色調的藍、紫或綠，形成強烈對比、凸顯神秘感。由于適合鹽窯高溫燒成、不易揮發之陶瓷顏料種類較少，沃爾特·馬丁通過不懈實驗研究，到1880年代成功開發出不同色調之藍色、綠色、黃色和棕色，大大擴展了可使用的顏色范圍，使馬丁兄弟高溫鹽釉炻器色彩變得豐富多彩，對鹽釉藝術炻器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圖3 四鳥瓶

圖4 鳥形狀的煙草罐

3.3 晚期抽象自然主義設計革新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最年輕的埃德溫·馬丁主導下，馬丁兄弟陶瓷發生了重要改變，開始實驗抽象自然主義陶瓷，探索非繪畫裝飾的陶瓷藝術表現，引領陶瓷設計新潮流。

埃德溫·馬丁與英國建筑師悉尼·格林斯萊德（Sydney Greenslade）成為好友并受其重要影響，后者十分關注陶瓷藝術發展動向，經常和馬丁兄弟一起看展覽、常給埃德溫提供設計圖紙并一起討論陶瓷設計。1900年法國巴黎世博會讓馬丁兄弟對法國陶藝家作品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以具有精致緞面感之無光炻器釉作品著稱、強調流釉效果與棱線造型的奧古斯特·德拉赫什（Auguste Delaherche）和以顏色釉和結晶釉著稱、作品造型簡潔、釉色豐富多變的亞歷山大·比格特（Alexandre Bigot）。作為20世紀初新藝術觀之代表人物，格林斯萊德這一代新設計師反對威廉·莫里斯等第一批工藝美術運動設計師倡導的繁麗的動植物裝飾，而主張形體清晰、裝飾簡潔且更為抽象緊湊的自然主義[4]。這些影響導致馬丁兄弟藝術陶瓷重要轉變。

埃德溫·馬丁在20世紀初開始簡化陶瓷設計，基本上摒棄了繪畫式裝飾，將器物當作自然植物本身來制作，也許以植物果實或海洋生物為靈感來源，但并不直接類似某種特定植物或生物。其新作品有機起伏的形體、凸起的棱線、抽象的斑點或條紋肌理，既暗示與自然之關聯，又展現出對自然形態之抽象、簡化和對寫實自然主義的超越。部分具有旋轉外輪廓線的設計似與當時初興的新藝術設計相呼應，但其抽象的幾何肌理與奢華色彩，又似為后來裝飾藝術運動陶瓷設計之先兆。

馬丁兄弟的藝術炻器作品很受歡迎，當時購買和收藏其作品的多為各國貴族、藝術家、設計師以及商界、政界人士。英國工藝美術運動領袖威廉·莫里斯及其好友愛德華·伯恩·瓊斯經常購買馬丁兄弟作品并為之推薦藏家，同時代的英國著名陶藝家威廉·德·摩根也曾到訪過他們的店。馬丁兄弟的陶瓷燒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基本結束，但從1920年開始其作品已受到收藏家熱捧并進入拍賣行拍賣。

四、結 語

作為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和藝術陶瓷運動先驅，秉持陶瓷藝術化之夢想，馬丁兄弟堅持創作鹽釉藝術炻器，以其不懈之實驗探索精神、旺盛創造力和獨特想象力，融匯貫通工藝美術運動精神與東西方多元文化的影響，從復興多元歷史風格走向自由個性化創造，在借鑒東方藝術的同時，融入英國文化傳統、中世紀怪誕想象與對現世的反思觀照，創造出一個融雕塑、繪畫和器皿設計為一體，瑰麗怪誕、個性獨特、神采斐然的陶藝世界。馬丁兄弟漫長的藝術生涯及其獨特作品反映出波瀾壯闊的英國藝術陶瓷運動，代表了英國工藝美術運動陶瓷領域的重要成就。馬丁兄弟多才多藝，具有非常全面的陶瓷設計、制作和生產技能，且獨立運營自己的工作室，因此也可謂是20世紀獨立工作室陶藝家之先驅，具有重要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