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琥(南京藝術學院 設計學院)
從20世紀50年代起,曾延續了半個世紀的“中國工藝美術研究”所關注的對象,實際上只作為考古學(不是歷史學)成果的“附庸”而存在,學者們的關注度始終盯在從皇帝老子到達官貴人所擁有的物件上,如官窯瓷器、青銅器、景泰藍、漆器、玉雕、石玩等,對于促成了中國古代重大發明、最終把中國送上“文明古國”寶座的無數 “民物設計”成果,鮮有人問津。如中國先民曾發明了水稻的育種、種植,發明了絲綢織布,發明了造房子的磚、瓦和斗拱,還教會全世界一半人口使用筷子和帶有圈足的碗,也最先設計出全世界最早的車輻、鉸鏈、密封艙、船舵……可以說,人類歷史上從沒有其他民族曾經像中國人那樣,幾乎在所有領域均有重大的發明創造。很長時間以來,中國的工藝美術學者們卻極為忽略這些與社會絕大多數人息息相關的“民物設計”事物,而把精力和興趣僅僅放在古代“官作設計”上,以至于偌大一部“中國工藝美術史”只是一部“古代官作設計史”,對世界文明影響更大的古代農具、工具、生活用具等,基本被排除在“中國工藝美術研究”之外。由于舊式 “工藝美術研究”的巨大局限性,古代中國先民長于技術發明與藝術設計的獨特品質,長期以來一直被國內學術界所忽視。近現代中國設計學的基本對象就是“民生機制商品”,所謂 “民生”,指設計的基本創意視為社會絕大多數成員服務的;“機制”,包含近現代工業化的基本標準:機械化、規模化、批量化;“商品”,完全不同于官作產品,是進入社會流通領域、靠老百姓“拿鈔票當選票”選出來的。很可惜這個原本不應該發生歧義的設計學概念,長期被學者們一邊倒的“官作設計——工藝美術”研究內容所遮蓋。
從20世紀90年代起,牛津學者柯律格(代表作《明代的圖像與可視性》)、劍橋學者辛格(代表作《技術史》,7卷)和美國學者白馥蘭(代表作《明代技術與社會》《技術與性別:晚期帝制中國的權力經緯》等)、劉易斯·芒福德(代表作 《技術與文明》)逐漸傳入國內,開始影響當今中國的藝術學、設計學、美術學的史論研究。這種從設計學觀念出發,借鑒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的更規范手法進行田野考察、現場調研、資料匯編和研究路徑,已經深刻地影響了當下中國設計史論研究的主流思潮。
目前國內設計學研究已經出現一種可喜的局面,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把他們的視線轉向占社會絕大多數人口的群眾百姓身上,真正關心起設計事物存立的關鍵因素所在:與社會絕大多數人口(民眾百姓)的生活質量、勞動效率、收入狀況、消費水平等。對于設計史論研究而言,這種根本性的轉變,是當代中國設計史論研究的學術界一種思想觀念的突破,是劃時代的進步,對于設計史論的良好發展、更加順應社會需求、尊重史實而言,無疑是一種福音。
按照當下“新設計學”觀點,在設計史論研究中,評估某種有重大價值的設計事物時,勢必要關注當時社會主要人群的生活質量、消費水平與意愿、民生商品價格和社會各階層收入狀況。作者在與他人合作撰寫《設計與百年民生》(內容記述近現代中國民生設計百年歷史)時,開始探索以社會學現場調研、歷史學田野考察和藝術學審美分析,來說明近現代中國社會發生的一系列設計學現象。以下列舉的3種表格和數據(見表1~3),便是作者在研究過程中的一點心得,不揣冒昧地拿出來,供學界和廣大讀者商榷、指正。
近現代中國的社會學調查實例,有2個最早的摹本:其一是燕京大學學者李景漢先生在1926年對京郊小山村掛甲屯的考察調研;其二是留法學者凌純聲先生(中央研究院語言研究所)1934年著《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李景漢先生花了2年多時間在京郊掛甲屯現場考察、調研,為后人留下大量珍貴的社會學調研成果,無意間也奠定了現代中國社會學調研的基本模式,也是當代設計史論需要認真借鑒、運用的重要摹本。
在表1中,李景漢先生就被調查人的職業、薪金以及收入狀態一一作了詳盡記錄。對于我們搞設計史論研究的學者而言,有一點特別重要的示范意義:設計事物的實體是“民生機制商品”,占社會絕大多數人口的消費者的收入水平,是促進或制約“民初”社會新型商品消費的“第一因素”。由表中所列舉的京郊小村居民的收入水平看,當時社會民眾消費“民生必需品”有一定的物質條件,如肥皂、牙具、牙膏、毛巾,但若是消費較高檔次的“奢侈品”,如留聲機、電話、自行車、西裝革履等,就較為吃力了。至于花園洋房、小汽車等,基本不可想象。據 《上海地方志·輕工業志》(上海地方志編纂辦公室,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2002年)記載:上世紀20年代中期,日產“鐵錨牌”毛巾在滬售價為2角4分1條,國產“三星牌”牙膏為1角1分1支、“無敵牌”牙粉為6分1盒;留聲機約36(銀)元1臺、“特律風”(電話)安裝及每月費用15(銀)元、國產毛料西裝25~26(銀)元1套等。
20世紀30年代起,一批學習西方經濟商科的青年大學生走上了“仕途”,擔任起社會各階層的重要政治角色。他們充滿理想,有改造中國、振興國家的良好愿望,一心想把治下的事情辦好。在形形色色的民國史料中,作者格外推崇一份“名不見經傳”的統計表格,認為它給設計史論研究和當下熱衷的市場價格調查,提供了極為規范化、標準化的“操作范本”。

表1 民國初期北平近郊海淀掛甲屯村和黑山扈馬連洼村勞工收入狀況*
查資料得知,表2原作者為當時(1930—1933年)的汝城縣縣長陳必聞,湖南耒陽縣人,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商業科。由表2可窺“黃金十年”長江流域廣大地區城鄉百姓日常生活狀況之基本面貌及“光宣”至當時60年來的價格變化。原作者對表樣式和個別名稱進行了一些必要調整,不影響原件內容。這份表格揭示了20世紀30年代初期社會大眾層面的基本消費價格,剛剛較大規模興起、以“民生機制商品”產業為主設計事物對內陸城鄉百姓日常生活的影響力和干預能力,由此可窺見一斑。許多設計事物的源起、狀態、存立,都能從這一份表格中找到最重要的、詳實可靠的答案。

表2 民國二十一年湖南省汝城縣民生商品物價*

續表2

表3 建國初期至“文革”時期中國城鎮民生商品消費價格

續表3
在論及建國初期的設計事物對人們日常生活影響時,不得不首先考慮和設計密切相關的“民生機制商品”商品與占社會絕大多數平民百姓的生活狀態、收入水平、消費能力以及當時的物價指數等至關重要的因素。作者花費近半年時間,經過多方采集當事人的口傳記憶和發表的各項文獻、資料參考編纂等,采集了部分主要生活必需品(包括各種衣食住行和副食品主要品種)的基本價格如表3所示。
當代中國設計史論研究的科學化、標準化、規范化,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起來的。尤其是長期以來,學者們在“工藝美術史論”的舊有框架內,將全副精力投身于對古代“官作設計”的無限熱情之中(如官瓷、金銀器、玉雕、景泰藍、漆器等),從根本上漠視或忽略對占社會人口絕大多數的民眾百姓的基本生活常態。這樣的設計史論研究成果,對指導或啟發當代設計產業與設計教學,無疑是絕少幫助的。
其實,在學習西方先進的社會學調研手法上,半個多世紀之前的中國學者已經有非常成熟的既有成果可資借鑒,其中代表人物便包括燕京學者李景漢、留法學者凌純聲以及像陳必聞這樣的基層官吏,他們奠定了設計史論研究的田野考察和社會調查的基礎體系,而且比洋人學者們更加“上觀天象,下接地氣”,也更加符合中國國情。只是我們長期以來學養不深、了解不夠,無視這份前輩們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而已。本文就是作者在學習、借鑒這些近現代中國學者偉大實踐的一點點體會,希望借此小文能引起現今中國設計史論研究領域的同行們足夠的興趣與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