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篇小說《血色莫扎特》呈現出探索現實主義創作路向的創新品格。在社會轉型的背景下,小說塑造了一名新式知識分子形象,使其成為時代精神的特殊載體,呈現英雄精神在不同時代中延續、嬗變的流變過程。通過叩問“新零余者”的命運,作家表達了對時代精神的困惑,并試圖在哲學思考和現實處境兩種維度的坐標交匯處探尋使個體重歸生活常態的樸素生存智慧,深化了小說主題。小說巧妙運用“精神辯論”式敘事方法,生成了多元化闡釋場域,在敘事形式層面、社會層面與人性層面上進行多維觀照與多重對話,頗具思辨性與開放性。這種探索現實主義書寫新向度的實踐,表明房偉對提供復雜樣貌和多元創作機遇的轉型時代進行了自覺反哺。
關鍵詞:房偉;《血色莫扎特》;現實主義;新向度
作者簡介:朱青(1997.2-),女,漢族,江蘇省徐州市沛縣人,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1)-09-0-03
相對于自己之前的小說創作,房偉這次寫作《血色莫扎特》顯然走的是現實主義的創作路徑。不難看出,小說對當下城市現實的晦暗描寫,始終伴隨著作家憂心忡忡的思考,諸多對新的現實元素的反思以及在此基礎上有效的藝術表達,使小說呈現出探索現實主義創作路向的創新品格。這無疑顯示了房偉的藝術勇氣和藝術能力。
在當下的文學創作中,現實主義還能走多遠、如何實現現實主義創作的新突破等等一直是作家和批評家關注的重要問題。無論歷史如何變遷,作家在人文主義的視閾中深入觀察現實,保持清醒的認知和批判傾向,應該是現實主義創作的基點,也是作家實施探索和創新的起點。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是在物質增長和精神危機的矛盾深化中得以發展的,現實主義創作的轉型和探索實際上仍然要在這種社會文化的矛盾變化中展開。“十七年”文學呈現的是一種區別于批判現實主義的“寫實”情景,用烏托邦的理想來衡量和想象現實生活。在新時期特別是1990年代以來的文學創作浪潮中,現實主義創作仍然不失為一種主流,細密地編織生活場景或發掘民間文化傳統因素,以“變形”的方式進行敘寫,成為當代現實主義創作的重要形態。在此基礎上,房偉從小說的某些具體要素入手,進行探索和創新的努力,力圖實現對“當代性”的有效表達。長篇新作《血色莫扎特》就鮮明呈現出這種藝術特征。
一、如何穿越歷史:“新知識分子”形象
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現實的變化紛亂復雜。為了體現創作的現實性和歷史性,房偉努力塑造“新知識分子形象”,從形象塑造的路徑上進行嘗試和探索。房偉嘗試加入新元素來創造更具歷史縱深感的人物,將當代知識分子對父輩“英雄精神”的承接及變化置放在社會轉型環境中來表達。
在新生代的創作中,小說家往往把知識分子設置為冷血“弒父”的角色:知識分子想要解構陳舊的世界,重樹信仰,就得先從代表權威的“父親”下手。房偉努力從這種寫作傳統中突圍,在小說中使父子的關系回歸到血緣承繼關系的起點上來。在《血色莫扎特》中,由血緣關系生發出的“崇父”意識正驅使知識分子葛春風完成其歷史繼承。在這個繼承過程中,葛春風在行為上模仿父親,精神上認同父親,但是這種“英雄行為”產生的社會效果卻難以順承。在閱讀過程中,讀者不得不深思兩代人的“英雄行為”的差異性,以及造成該差異性的社會原因。而在這種思考中,葛春風的“新知識分子”形象也漸次確立和豐富起來。
從人物的精神世界來看,在巨變時代的復雜語境下,葛春風在承擔“當代英雄”的責任時,會不可避免地具備兩種時代精神資源的特征——一種是來自“共名”話語下的父親,另一種來自社會轉型期的時代精神。小說中,在麓城還未進行大刀闊斧的國企改革之前,“90年代中期大型國企,還有集體自豪感,人情味足,也能抱團。工人們雖然粗俗,但不怕領導”,這是父輩時代的精神樣貌。父親是那個時代的英雄,是“平凡的兒女,集體的英雄”[1]。葛春風顯然繼承了父親的“英雄”血統,這有別于當下慣常的知識分子形象。葛春風從傳統和現代分別汲取了不同的精神資源,呈現一種更為復雜的精神狀態。上世紀90年代末,時代處于急劇轉型的時期,葛春風本身承襲父輩的英雄精神被復雜多變的時代精神所沖擊,形成了混亂復雜的精神世界,這是葛春風作為“新知識分子”形象的重要內涵。從這個新的形象,我們可以看出子輩的精神世界對父輩的承接及其嬗變的過程。而這背后,則是時代場域的駁雜形態和時代語境的巨大變遷。
作為“新知識分子”的葛春風,其形象內涵的復雜性還在于他是一名與時代脫軌的“落伍英雄”。這個“落伍英雄”的悲劇性在于:葛春風曾經為工友謀正義、謀生存,但是在工廠集中投票決定人員去留時,這個唯一能幫助春風的“救命團體”,卻一同心照不宣地把春風推進了無底深淵。此時的葛春風想起父親,感嘆“英雄還真不是每個人都能當的”。葛春風面對工友的“背叛”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葛春風的痛苦和呼喊穿越了歷史,叩問當下的精神困惑,從而豐富和深化了這個“新知識分子”的形象內涵。
二、批判與尋路:“新零余者”命運的表達
房偉在小說主題上突破表層的懸疑現象,進而深入至人的心境及其生存狀況,通過觀照極具時代特征的“新零余者”的命運,顯現出作家對轉型期時代精神的困惑心態及深度思考。
與郁達夫小說中的 “零余者”相比,當下時代轉型期的“零余者”分布更加泛化,承受的是一種更加隱秘的精神內傷。很多讀者在生活中隱忍沉默,堆積痛苦,甚至會出現種種異常行為。比如,薛暢想逃避背叛帶來的心理折磨而看《大力水手》等等。當然,諸多病相承載的實際是巨變時代下復雜而難以言說的隱秘傷痕。
在潛入主題的過程中,房偉嘗試探索使諸多零余者生存面貌與精神狀態回歸常態的有效路徑,這種尋路姿態在當下的現實主義創作中鮮見而珍貴。這不同于習慣掃描原生態生活表象的新寫實主義小說,也不同于攤開單薄化、碎片化生活場景的新生代小說,正如房偉所說:“長篇小說要塑造新鮮的世界觀。”[2]這種探索主要表現在:
作家致力于詢喚一種哲思與生活巧妙對接的實際出路。房偉試圖對社會“新零余者”的命運進行“溯源式”地追問,而不是像以往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題材和80年代改革小說那樣僅僅引出一帖“理想”和“向前看”的藥方,這表明他注意到傳統現實主義的某些模式化現象,開始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探索真實可靠的生存路徑。當個體或家族命運在哲學思考中逐漸展現時,房偉在小說中也埋下了對零余者命運的出路構想。在擔憂個體乃至共同體命運的開放式結尾的懸念中,讓看似已有定數的所有零余者的命運重新煥發一種未完成的持續生長狀態,此時,呼吁讀者一同構想零余者的現實出路與精神出路的愿景已經達到。
由于人的生存狀態處在不斷調整中,往往與時代處于共時存在卻非共頻發展的狀態中。通過在思想上回溯傷痕,在行動中把握時代資源,“新零余者”們是可以隨時回歸生活常態的。在探尋個體的回歸路程時,人們從荒誕糾纏的青春中反思自己性格的哪部分被時代所利用,又該怎樣拋棄“非本真狀態”,回歸自我,人們調整自身生存狀態是非常關鍵的。葛春風和馮露等人,最初因不愿調整生存狀態而墮落,而曾在“苗苗的客廳”的那群人,最終務實生活,回歸正軌,務實成為走出過去的策略,如腳踏實地、重新來過的穆陶和樂觀生活的“養豬人”石小軍等等,他們在理想主義掃尾的時代退場,又在新的時代重新登場,最終是在自己開辟的天地站穩了。因為從某一層面看,人雖與時代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同構性,但二者又因在發展中都具有未完成性,這樣即使身為“零余者”也可隨時調整自己的生存狀態。從海德格爾的存在論看,一旦受傷者不再“沉淪”(Verfallen)[3],開始拋棄其他“常人”(DasMan)強加于自己的宿命,重新籌劃自身,便終有可能回歸本真狀態的“此在”(Dasein)。其實,最終能否真正抵達“本真”狀態的結果并不重要,關鍵在于主體能否在“去存在”(Zusein)的路途中反思自己與其他“常人”的生存狀態,這樣至少可以力避災難重現,最終拾起一名普通人曾經丟失的尊嚴。
在這種深潛主題的過程中,一面顯現作家對轉型期時代精神的困惑心態和深刻思考,一面也體現作家非常可貴的探路姿態。
三、“精神辯論”式的敘述:敘事方式的一種探索
“精神辯論”式的敘述特征,主要體現在思想辯難過程中的沖突性、無邊界性和未完成性。房偉的這篇小說正是在對話基礎上進行摸索,這種敘事的探索擴展了小說的內容和空間:對話具有的難解特質正折射出人性的天然矛盾,而人性矛盾恰恰又與社會的多元性、曖昧性、裂變性對接呼應,這就從自白形式與彼此言說的表象縱深切入了人心乃至時代深層。
小說以父輩在年輕時期的恩怨糾葛為輻射點,承前啟后,巧妙引出祖輩、父輩和子輩們在轉型期的遭遇沖突與精神沖突。小說選擇葛春風、薛暢、呂鵬這代父輩人為首要切入點,是因為春風等人回憶青春時的自白同這起“才子殺妻案”牽扯的人事有較為直接的聯系,潛逃案中的“兇手還鄉”是他們所要共同面對的謎面與劫難。在通往真相的途中,精神自白中的每個“我”都撕開了自己與他人心中的苦悶、兇險與困厄,也交代了自己的性格、價值觀與時代共謀或抵牾的某些特征。從整體上看,小說中“精神辯論”的特征如下:
首先是沖突性。一方面,表現為自我內部的精神沖突,即讓小說人物在自敘中呈示人心,通過第一人稱的自白讓人物進行自審并擁有自反意識。以葛春風為例,小說呈現了在不同時間位置的兩個“我”之間的對話關系。一個是自白敘述中過去的“我”,一個是呈現給讀者的現在的“我”,兩個“我”之間也有可能構成潛在的對話關系,尤其是現在時中“我”的存在,意味著小說的回憶有一個最終的參照和判斷尺度,有一個理想化的、站在最后的制高點上的主體的存在。[4]比如,若干年后回到麓城的葛春風與曾經滿腔熱血“為民請命”的“諸葛春風”心態肯定不一樣。再進一步看,人物所處的“過去”與“現在”這兩大闡釋空間也陷入對話狀態,這些都體現了人物的內部思想沖突。另一方面,沖突性表現在小說人物之間的“對話”關系上。對于他人的觀念與做法,葛春風、薛暢和呂鵬總是在自白中與他人“對話”,他們的回憶總是圍繞小說的核心問題和核心人物自發進行相互質疑、辯難。比如,薛暢思考春風該不該做英雄時,一邊和春風的想法有出入,一邊道出自己的處世策略。于是,不同處世態度的多聲部組合就拼接成了一代父輩人的性格與精神圖景。這種自我辯論和相互詰難背后透視的是喧繁微妙的時代精神,繼而在人心與時代兩個層面形成某種深度觀照。
其次是未完成性與無邊界性。小說中的辯論都是無解的、待完成的。一方面,每個主人公的自我意識總是以別人對他的感知為背景,每個人就同一問題揣度他人,這就形成話語無盡的層層嵌套形式。另一方面,這種未完成性恰恰與社會的進化特性與多元性是呼應對接的,而人性無休止的矛盾也是辯證思維與開放思維的表現。在這一層面上,房偉“在客觀社會世界中發現并且敏銳地接受了這種多面性和矛盾性。在客觀社會世界中,各個方面不是一個個階段,而是一個個營壘,他們之間的矛盾關系不是個人的道路,而是社會的狀況。”[5]這樣就將人性與社會聯結起來。總之,小說中的討論抑或辯難都是無解的、待完成的,并沒有一個終極答案。
雖然這種探索有局限性,但這也是房偉的一種可貴的努力。文學只有在最切身的生命體驗與時代經驗中,才能真正實現藝術上的創造。我國正在經歷轉型過渡階段,房偉能夠敏感于中國社會在經濟秩序、政治體制、民生等方面面臨的巨大轉型,加上對精神內面的關注,將這些信息有效組織進小說中。在這種語境下,諸多訴說匯集成一個是實實在在的話語世界,從而讓讀者更加接近時代轉型期城市居民真實的精神困境與生存本相。在某一層面上看,這一代人回憶的不只是自己的成長,更多緬懷的是容納自己成長的已逝的大時代,個人與社會是共存狀態,但不可能完全同步,這樣在個人空間和集體空間、私人話語和時代話語、個體精神和共同體精神的嘈雜對話中便形成了一種張力,小說不斷地在自我質疑中探索這種“對話”的歷史合理性,生成了多元化闡釋場域,在敘事形式層面、社會層面與人性層面上進行多維觀照與多重對話,頗具思辨性與開放性。
總而言之,房偉的《血色莫扎特》在探索現實主義文學書寫時,首先塑造了一名新型知識分子形象,并且直面時代精神困惑,在哲理思考與現實處境兩種維度上尋找回歸生活的契機,最后用“精神辯論”式的敘事方法拓寬了小說精神層面的容納空間,呈現人們精神辯難與生存困境的場景。這種獨特而深入的寫作探索,有利于現實主義寫作的多元維度的發展,更有利于深入全面地呈現當下個體生存境況及人性內面世界。
注釋:
[1]郭沫若:《新英雄兒女傳·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1頁。
[2]《小說月報》:《作家現在時·房偉》,《小說月報》2019年第3期。
[3]海德格爾,郜元寶譯:《人,詩意地棲居:超譯海德格爾》,北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7年6月,第4頁。
[4]吳曉東:《魯迅第一人稱小說的復調問題》,《文學評論》2004年第4期。
[5]張麗:《巴赫金復調理論對小說敘事理論的影響》,《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