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澤源

作為一部將歷史、懸疑與情節劇元素熔于一爐的電影,《間諜之妻》無論是在意識形態還是個人層面,都有著了不起的成就。
在戰后日本,一直有著一條鮮明的反戰電影脈絡。但在其中,許多電影反對的僅僅是戰爭對本方的傷害,卻未曾反思由本方發動的戰爭對別國的摧殘。從《螢火蟲之墓》到《在這世界的角落》,這類電影常把主人公設置為無辜的受害者,其田園牧歌般的生活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打破。這種轉移重點的話術,幾乎會令人認為日本是二戰中的被侵犯者,而不是主動出擊的一方;與其說這類電影是反戰電影,說它們是反戰敗電影更加貼切。
但這不是由黑澤清執導、由另一位當紅日本導演濱口龍介參與編劇的新作《間諜之妻》想要重復的道路。在這部年代電影中,一個令男主人公優作(高橋一生飾)難以接受的事實,驅動著故事前進。而這個事實令不少日本人諱莫如深,卻為中國人所熟悉:日本731部隊在偽滿洲國地區進行的生物戰和人體實驗。
正是在游歷偽滿洲國時對這一事實的親身見證,讓身為外貿公司老板、思想較為開明的優作徹底失去了對日本政權的信念。作為一個有良知、人道關懷和膽識的人,他決心把有關人體實驗的證據帶出國門,讓世界知曉日軍暴行,終止戰爭。
但這么做又談何容易:平日在工作中與外國人密切接觸的他,本來就是日本憲兵隊重點關注的對象,舉步維艱。更為他增添麻煩的是,妻子聰子(蒼井優飾)對他的詭秘行蹤也頗有懷疑。她一開始懷疑優作與其他女人有染,在得知真相后,她又開始對優作進行“叛國”指責,并偷偷取走了優作從偽滿洲國帶回的731部隊實驗筆記。
以拍攝懸疑題材著稱的導演黑澤清,這次依然用自己擅長的手法,為故事制造著心理張力:代表作《X圣治》與《毛骨悚然》中藏匿尸體與兇案證據的倉庫/密室,在《間諜之妻》中,變成了藏匿機密證據的公司檔案室。在這個重要空間里,夫妻之間既上演著言語和觀念的交鋒,也進行著隱瞞與窺伺的角力。聰子在偷竊實驗筆記時,無意間撞翻了優作擺在檔案室中的棋盤。或許當時的她會認為,自己在與丈夫進行一場以國家作為賭注的棋局。
但當她親眼看到優作從偽滿洲國帶回的影像證據后,她的立場發生了徹底轉變:她相信丈夫所做的是正義之舉,她將會無條件支持他。這個事件也讓她重燃了對婚姻生活的熱情——畢竟與許多日本夫婦一樣,優作與聰子之間的相處模式含蓄有禮,卻很難深入了解對方內心。參與優作的政治行動,為聰子的生命重新提供了動力。作為一個除婚姻關系之外生活極其匱乏的少婦,能夠在夫君的事業中做出貢獻,也就意味著重新成為自己生活的主角。
但聰子對優作的愛中,帶有某種病態的狂熱。為了洗脫優作的嫌疑,聰子不惜向憲兵隊檢舉與優作同游偽滿洲國的弟弟文雄,并以告發丈夫的潛在可能性要挾優作,逼迫他讓自己成為其“戰友”。聰子熱情中的盲目與狂熱,其實與追查優作的日本憲兵對帝國的盲目忠誠一脈相承。為保全家與國的利益,他們都不惜違背基本道德原則,將他人化為可以犧牲的棋子。通過這一匠心設計,《間諜之妻》完美地展現出了日本社會在軍國主義時期的某種“家國同構”性。

但聰子沒能料到,在這盤棋局中,優作終究棋高一著。面對聰子的回擊,優作的策略是淡化自己的政治身份,將議題拉回到個人層面上——這是一場以人道為名的行動。他聲稱,自己不能被定義為間諜與叛國者,他只是一個面對不公不義時敢于挺身而出的普通人,理應堂堂正正地生活。
而恰恰是優作的這套話術,讓聰子放松了警惕。她以為她與優作的棋盤容納的只是兩人的愛情,卻渾然不知優作的棋盤可能是整個太平洋戰線,她則是其中的棋子。她與優作謀劃了分頭流亡、在美國相見的大計,但她卻沒能離開神戶碼頭,至于她身負重任為優作攜帶的膠片,最終也被證明并非731部隊罪證,只是優作為她拍攝的素人短片。
在男性的權力游戲中,感情用事的女人終究是可棄的小卒。聰子被拋棄的原因,或許是她容易違背原則的不可預料性,但這種不可預料,終究出自她對優作的愛;愛才是她最大的罪責。她曾試圖在這場關乎家國與大義的戰斗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卻最終無法逃脫夾在戰場中間,被交戰兩方欺騙、操縱、利用的可憐處境。到最后,她不過是一個“間諜之妻”。
故事本應就此結束,但黑澤清與濱口龍介別出心裁地為故事添加了尾聲。在優作私自叛逃后的數年里,聰子一直居住于精神病院,雖然她的精神完全正常。當關心她的醫生前來看望她,試圖將她接出醫院時,她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并且毫不露怯地反問道:
“作為一個沒有瘋掉的人,在一個如此瘋狂的時代,我還能怎樣活?”
經歷了大時代漩渦的席卷和洗禮后,聰子反而在精神病人的陪伴下,得到了某種平靜。而在令人目眩地化用了歷史劇、懸疑劇和家庭情節劇等類型元素后,黑澤清與濱口龍介為世人奉上的,終究是一聲對時代的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