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葉葉
一提到別里科夫,我們就會想起他大晴天里戴著墨鏡、拿著黑色雨傘、縮在高領風衣里行走的樣子,令人發笑。而作為短篇小說巨匠的契訶夫,其創造的形象意義絕不僅停留在引人發笑的滑稽性上,而是有更多的社會意義。別里科夫這個“裝在套子里的人”,有其深刻的諷刺意味。
開篇入題,既然是“裝在套子里的人”,必然存在各種套子。由文字明顯可見,別里科夫的衣住行都有物質上的套子存在,而其行為舉止和思想,更是被牢牢地禁錮。甚至“凡是違背法令、脫離常規、不合規矩的事,雖然看來跟他毫不相干,卻惹得他悶悶不樂”,而且不只自己受到影響,還影響到了全城的人,“在別里科夫這類人的影響下,全城的人戰戰兢兢地生活了十年到十五年,什么事都怕”。可以說,他巴不得全城都被裝在“套子”中。
而別里科夫的人生也出現了不少“亂子”,文章中主要講了幾件。第一件是一個促狹鬼畫了一幅他與華連卡的畫像;第二件是柯瓦連科與華連卡騎自行車;第三件是柯瓦連科與他對峙并推他滾下樓梯。第一件將別里科夫氣得“臉色發青,比烏云還要陰沉”,第二件讓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第三件則直接將別里科夫送向了生命的盡頭。
契訶夫為何要寫這些“套子”和“亂子”?
首先來看“套子”的呈現。作者開篇就反復渲染別里科夫的“套中人”形象,直言“這人總想把自己包在殼子里,仿佛要為自己制造一個套子,好隔絕人世,不受外界影響”,他害怕現實和一切外界的東西。作為讀者,我們感到“裝在套子里的”別里科夫形象滑稽,而他自己的感覺呢?“他通宵做噩夢”,“他沒精打采,臉色蒼白”,很明顯物質的套子帶來的是身體的不適,他將自己封閉起來,拒絕與外在溝通,實際上帶來的結果是精神摧殘。“套子”的現實作用是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在別里科夫這里變成了一種禁錮和傷害。“套子”內外皆不是安全之處,這種“兩難”的處境,讓我們不得不思考別里科夫入“套子”的初衷。
再來看“亂子”。我們定義中的“亂子”是擾亂社會秩序、造成社會混亂的事件,而無論是二年級和四年級的孩子吵鬧,還是畫像事件、柯瓦連科與華連卡騎自行車或者是與柯瓦連科起沖突的事件,似乎都沒有嚴重到這個程度。而別里科夫之所以認為這是“亂子”,是因為他似乎“預見”了其嚴重性。他認為要開除兩個孩子,以免鬧出更大的“亂子”。畫像事件出現后,他“難堪極了”,是因為全城的人都收到了一份。他要去警告柯瓦連科和華連卡,是因為“校長會說”,以及“這事又會傳到督學的耳朵里”。最后被柯瓦連科推下樓梯后,他害怕的仍然不是身體的傷痛,而是“全城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還會傳到校長耳朵里去,還會傳到督學耳朵里去”……可見,別里科夫認為更大的“亂子”就是被上級知道,這種嚴重性大過于學生接受教育的權利、自己名譽受損和人自在地生活。這里就形成了一種矛盾:在我們日常的意識中,出現了“亂子”,匯報給上級知曉進而促成解決應該是一種解決方式,但是在此處卻可能引發更大的“亂子”,令人不得不思考當時的社會秩序。
別里科夫所認為的“亂子”,是基于背離他理想的“套子”生活。所以,可以說華連卡的出現即是導致他生命走向毀滅的一個大“亂子”。于別里科夫而言,她的出現即是生命悲劇的開始。而在作者的描述中,華連卡是“第一個待他誠懇而親熱的女人”,似乎是為別里科夫的“套子”松了一個口子,她的活潑開朗也讓讀者似乎嗅到了一點生機。我們甚至期待她能為他帶來改變,至少是希望。諷刺的是,一個人親手將自己的希望封鎖,引向絕望。
“套子”變成傷害,“亂子”卻是希望,這種反差的表述即構成了一種反諷:社會是顛倒的、混亂的,壓制了人的一切思想情感;而循規蹈矩服從社會安排的人,卻成了“裝在套子里的人”,令人感慨。

“套子”和“亂子”的意義顛倒,讓我們看到了可笑可憐可悲可嘆的人物形象。
別里科夫身上的可笑性在于,他自認為的循規蹈矩構成了滑稽的外在形象。而當我們明白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受制于這個社會時,我們又會發現他是極其可憐的,“裝在套子里的人”遠不止一個別里科夫而已。讓人可悲的是,這樣的一個人,身處悲劇之中卻絲毫不自知,甚至不自覺地以此為限制別人的標準,試圖將別人都帶入“套子”中,同化為他這樣的人。讓人可嘆的是,可笑可憐可悲的別里科夫死去了,這個社會不會有任何的變化,社會改革的步伐依舊緩慢,一種深切的無力感隨之而來。
契訶夫筆下的別里科夫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縮影,而將這種殘酷的真相以一個滑稽的人物形象體現出來,故作輕松,實則具備濃厚的反諷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