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思

我自一歲多被寄養在外公身邊,直至高中畢業離家。是外公從小養到大的第一個孩子。
寨子里的人說,外公養外孫,墻頭放風箏。
意思就是,在墻頭上放風箏是不穩妥的。風箏越飛越高,最后就飛得看不見了。外孫也是這個道理,養大了就走遠了。
我不知道外公如何回應這話,想必是不以為然的。外公是中國傳統一輩不茍言笑,貌嚴心慈的父親形象。我幼時與外婆形影相隨,卻很少同外公親密。除了外公去趕集的日子,那是我最黏他的時候。
外公有一個草黃色的行軍背包,每次趕集回來都裝滿好吃的東西。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家里雖不富裕,外公卻會買應季水果回來。荔枝、芒果這樣的稀罕水果也能嘗到鮮。有一回外公到縣城辦事,路上遇到熟人給他一個水果凍,他一直裝在口袋里帶回家給我。現在被認為很不健康的辣條,卻是我們兒時的美味。我每天在小賣部買辣條,外公就去批發市場買了幾袋,釣在秤盤里,每天給我拿一根。
外公整日忙忙碌碌,從地里回到家,打一盆水洗腳,洗出來是渾的泥巴水。我再用盆時,總要潑一點清水涮盆底的泥沙。他以前腳跟會開裂,勞累了一天,晚上就用很燙的熱水泡腳,把老繭泡得軟了,讓外婆用針給他把裂口縫起來。
我記得家里有一只老母雞,誤食了鄰居拌老鼠藥的麥粒,外公便給雞做手術。拔去嗉囊部位的雞毛,用刀片切開皮膚露出嗉囊,再錯開皮膚切口把嗉囊切開,取出毒麥粒,洗凈嗉囊后用針線將嗉囊、皮膚分別縫合,再喂點消炎藥,不出幾日便好了。
外公年輕時去越南修過公路,當過工人,干多了力氣活,落下疝氣的毛病。有一回我與他一同上街,走在路上他突然疝氣發作,疼得滿頭大汗。還好附近就有一家醫院,我們進去后外公只是借了一張病床平躺著,自己用手把腫塊推回腹腔內。這病拖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外公疼得直哼哼,躺了一早上也沒好。外婆小跑著去找人幫忙,我站在外公床邊嚇得直流眼淚。外公這個時候還不忘把存折的密碼告訴我,里面有母親寄來的生活費。
初一入學那天是外公送我去的。外公背著一卷草席和行軍被,送我到鎮上中學報到。一切安頓好,外公帶我到街上吃飯。我點了一碗臘肉火腿米線,剛坐定,就碰見我的同學也進來吃飯。大概因為我們偶爾能在街上吃一回米線,貪饞卻要顧及吃相,感覺渾身不自在。我不知抽了哪門子邪風,堅決不想在同學面前露怯,于是我悶悶地說我不想吃。外公不知所以,問老板娘能不能退。當然是不行。外公只好自己吃了那碗米線。
我們又在街上逛了逛。一路上我怏怏的,心里郁悶,很不快活,后悔自己任性餓了肚子。外公早看出來了,臨走前又帶我去吃米線。再三確認了我的喜好,跟老板娘說,要先問好,我這個孫囡,不合她的意要惱!
外公還要趕回去放牛。我目送他走遠,看他在路邊撿起一個礦泉水瓶子,捏扁裝在口袋里。我的鼻子發酸,眼淚再也忍不住。我后悔自己的任性,也后悔自己沒有點大碗米線,外公怎么會吃飽。
之后初中三年,我在班上收集同學喝完的飲料瓶,攢一段時間就往家提一袋。外婆問我這樣會不會被同學笑話。我說沒人笑我,大家還主動給我瓶子。外公對外婆說,你懂什么,這是環保!
轉眼到了高中,我又在縣城讀書了。外公會騎著三輪車送我到學校。我愛吃胡蘿卜,他就種了一片地。我背了滿滿一書包胡蘿卜,給班上每個同學發一根。
外公漸漸老去,性情也有些改變。曾經羞于表達連唱歌都忸怩的他,竟然夸夸其談,說論唱歌水平,連宋祖英都不如他……寨子里有一家百貨商店品種齊全,他形容是“除了不賣人,什么都賣”。外婆說起某戶人家蓋了四層樓,不知道蓋那么高干嘛,他說你還不知道哇,人家是要裝電梯!他看到小表妹寫毛筆字前先用水潤筆尖,一下子怒發沖冠,批評她應當把筆尖晾干直接蘸墨,否則軟趴趴地怎么寫字?小表妹被罵得就要哭出來,萬般委屈地看著我,因為是我教她那樣做的。我只好悄悄跟她講,外公的方法是錯的,但以后在外公面前寫毛筆字,就按他的方法來。
我的外公,精明強干了一輩子,如今懨懨地躺在病床上,忍受病痛的折磨。
冬至那天,外公走了。
我不愿回想那天絕望的急救場面。醫院走廊上圍觀的人群,痛哭的家人,那一盆外婆剛給外公打好洗臉的熱水。我木訥地站在病房門口,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地流。有人嘆息,有人安慰,有人向我打聽老人是因為什么病沒的。我無心答話,甚至有些憤怒。似乎整棟樓的人都跑下來,圍著病房察三訪四。我真恨這些一個個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來看熱鬧的人。
外婆端坐在住院樓大廳,異常沉靜。有人看旁邊放著外公住院的衣物,問她是不是出院了。為外公日夜擔心的外婆,像是心里的石頭突然落地,輕輕巧巧地說,是了,這次永遠地出院了。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與至親永別。
我走在送葬的隊伍中,一路的哀樂,鞭炮。經過人戶門口,人們紛紛探出頭來看。從前我也是那其中一員,不過是死亡的旁觀者,看披麻戴孝的人們送親人最后一程。如今我的外公,他永遠地去了。白事演出團花花綠綠,又唱又跳。我悲從中來,泣不成聲。我突然明白了那些號啕大哭、隱忍落淚的人們,明白了他們在這條送葬路上天人永訣的哀慟。我知道距離墓地不遠了,眼淚撲簌簌落個不停。
外婆執意要把外公生前吃的藥品和醫療器械埋在墓前。我對外婆說,人到了天上就不會有病痛了,外公再也不用吃藥了。她得到極大的安慰,卻仍不放心,埋下一瓶未開封的蜂蜜,說是外公住院前買的,鹽加蜂蜜沖水喝,專治拉肚子。
我常常夢到外公。夢境里的外公無病無痛,是我小時候熟悉的壯年模樣。他依然短發濃密,胡茬碴青,目光炯炯,神采飛揚。
我突然記起一張照片。是他去坡上放牛,從縣城到郊野采風的攝影愛好者,給他拍下了一張極具意境的照片。外公站在紅土地上,身后是碧空如洗的晴朗天空,旁邊有一頭牛和一只狗。
那只狗叫灰灰,我取的名,是外公家養的第一只狗。在我的記憶中,那個紅土坡很有西北部戈壁荒漠的景觀特點。高聳的紅褐色土包,野風強勁,野草枯黃,斜陽滿地紅,溝壑里還有仙人掌。外公外婆在田里收玉米,我就在旁邊土坡上滑沙,回家時褲子又破又紅。如今那些神秘的紅土坡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樓聳立的足球基地。
那時候一年到頭拍照的機會很少,我周末放假回家,看到桌上竟然有這樣一張照片,感覺很驚奇。而且我聽說那些拍照的人之后還專門到坡上去給外公送洗好的相片。這實在是一件很詩意的事情。
我開始相信有平行時空。外公生活在那里,沒有病痛和悲傷。那里從不落雪,也沒有風,是亙古不變的地方,他過著自己理想的生活,簡單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