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燕

如果不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我想呂碧城的人生可能會是另外一副模樣。
呂碧城,安徽旌德人,1883年出生于山西,其時她的父親呂鳳歧任山西學政。呂鳳歧為清光緒三年(1877)進士,先后出任過國史館協修,玉牒館纂修及山西學政。學政相當于一個地方主管教育的最高行政長官。呂鳳歧除了掌管教育事務之外,也頗有文名,著有《靜然齋雜談》等著作,好讀書,藏書數萬卷。
呂碧城的母親嚴士瑜也是一位出身書香能詩文的才女,其父舉人出身,呂碧城的二姐呂美蓀在《瀛洲訪詩記》中對她們的母親有這樣的回憶:“先母嚴淑人克儉克柔,年二十七嬪于我先君。幼憐于親,得其詩學,亦上承其外大母沈湘佩夫人之余緒也。”沈湘佩就是清朝道咸年間女性文壇的領袖沈善寶,也是一位非常了不得的女子,身世坎坷,年幼時父親被官場同僚所害自盡身亡,在母親的教育之下,沈善寶能詩善畫,憑借著自身的才華,在大江南北出售自己的詩畫之作供養全家,并且一生著述頗豐,有《鴻雪樓詩集》及續集、《名媛詩話》等作品傳世。婚后的沈善寶親自教育子女,她的“不信紅顏都薄命”的獨特女性觀以及女子要自信、自強、自立的女性生存觀,代代相傳,就像是藏在生命基因里的一個密碼,無疑對后來的呂碧城的人生以及世界觀產生著影響。
嚴士瑜嫁給呂鳳歧為繼室后,相繼生下了四個女兒。在原配所生的兩個兒子相繼意外去世后,厭倦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的呂鳳歧,以回家修墓為由,于1885年辭官歸鄉。在鄉居隱士般的田園生活中,呂鳳歧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女兒們的教育上。而呂家四個姐妹也都天資聰穎,才華出眾,呂碧城和她的兩個姐姐在民國的文壇上都頗有盛名,有“淮南三呂,天下知名”(章士釗《異言跋》)之美譽。尤其是呂碧城,資質更為出眾,有文字說她五歲就能對詩,七歲就能作大幅山水畫,她的父執輩,清末文壇的文宗樊增祥有詩贊她:“聰明天賦與聘婷,記取前生琯瑯星。練就才人心與眼,為誰暖熱為誰青。”
如果沒有家庭變故,雖然在晚清,時局激蕩世道不安,作為辭官歸隱的鄉紳,呂家還是能享有一番相對安好的歲月。而呂碧城也會正常嫁人生子,過著相夫教子的安然生活。才華是掩不住的,或許在清末和民國,呂碧城照樣能享有文名,但就像清末民初時的女學者冼玉清在《廣東女子藝文考·自序》中分析女性作者賴以成名的情況:“就人事而言,則作者成名,大抵有賴于三者。其一名父之女,少稟庭訓,有父兄為之提倡,則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閨房唱和,有夫婿為之點綴,則聲氣易通。其三令子之母,儕輩做遵,有后嗣為之表揚,則流譽自廣。”呂碧城在文學史上不過是才媛閨秀,“自幼即有才藻名,善屬文,工詩畫,詞尤著名于世。每有詞作問世,遠近爭相傳誦。”而已。可是鋪展在她人生道路上的,不僅僅是名溢天下的才女,還有革命家、教育家、成功的女商人、慈善家、動保人士等一系列的身份,呂碧城更以她的矯然不群、風流倜儻、不拘一格的生活方式在民國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章。是命運使然,而我更相信,是教育,使得她不甘命運,以教育自救,又以教育救人,成就了她傳奇的一生。
變故總是來得太突然。1895年呂鳳歧因中風突然離世,其時呂碧城不過十二歲。呂鳳歧尸骨未寒之際,呂家虎狼般的族親就打上門來上演了一場爭奪家產的慘劇,只因在那個時代,女性沒有繼承權。嚴士瑜帶著幾個幼女雖奮力抗爭,卻遭到幽禁并進而有生命會受到侵害的威脅。不得已,嚴士瑜只好放棄家產攜孤女回到娘家。更甚者,與呂碧城有著婚約的同鄉汪氏,在看到呂家門祚衰微,呂碧城又是寡母孤女,竟然提出了退婚的請求。對呂碧城來說,十二歲本是花季一般的年華,承歡膝下衣食無憂,可是忽然雨急風驟,從此寄人籬下嘗盡人間冷暖,見著了“世人的真面目”。多年以后,呂碧城以“眾叛親離,骨肉齮龁,倫常慘變”描述當時境況,不可謂不深痛至極。
在描述一個人的際遇時,我們經常會遇到一個詞,叫“貴人相助”,比如在呂碧城的人生中,她的貴人就是英華,也叫英斂之。和英斂之的相遇不可謂不是偶然,但是在這偶然的背后也藏有必然的因素。呂碧城隨母到外家生活之后兩年,母親又將她送到天津塘沽嚴士瑜的弟弟嚴瑯軒處,嚴瑯軒當時在那里任職鹽運使。而嚴士瑜此舉的目的,是希望女兒能在那里接受更好的新學教育。其時的天津是中國僅有的幾個國際商埠之一,在清末新政的背景之下,西方的各種新思潮蜂擁而入,社會風氣漸開,人心思變。呂碧城對于在塘沽的那幾年的生活并無一字的記述,但想來一個女孩子寄人籬下其中也是多有炎涼和苦澀吧。可是終究,她畢竟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從她后面的經歷來看,在這幾年的生活當中,她依然保持著好奇心和求知欲,并沒有沉溺于自身的悲苦自怨自艾,她關注時事世事,渴望求得新知識,渴望見識更寬更廣闊的世界。
好運總是先捉弄一番,然后才對堅韌不拔之人露出微笑。1904年初,呂碧城為研究新學,約女友方君夫人往天津,遭到了舅舅的阻止。或許是一時的激憤,或許是對多年的隱忍的反抗,在困厄之際,終于邁出了她人生中最為關鍵的一步了。在多年以后的一篇文章中,她簡略回顧了當時的情形:
塘沽距津甚近,某日舅署中秘書方君之夫人赴津,予約與同往探訪女學。瀕行,被舅氏罵阻,予忿甚,決與脫離。翌日,逃登火車,車中遇佛照樓主婦,挈往津寓。予不惟無旅費,即行裝也無之。年幼氣盛,鋌而走險。知方夫人寓大公報館,乃馳函暢訴。函為該報總理英君所見,大加嘆賞,親謁邀與方夫人同居,且委襄編輯。由是京津間聞名來訪者踵相接,與督署諸幕僚詩詞唱和無虛日。
文中的英君,就是英斂之,《大公報》的創始人,當代著名表演藝術家英若誠的祖父。英斂之嘆賞呂碧城的才華,在相見當日,呂碧城即興作了一首《滿江紅.感懷》袒露她的心跡和抱負: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線遙射,問何人女權高唱?若安達克。雪浪千尋悲業海,風潮廿紀看東亞。聽青閨揮涕發狂言,君休訝!
幽與閑,如長夜;羈與絆,無休歇,扣帝閽不見,憤懷難瀉,遍地離魂招未得,一腔熱血無從灑,嘆蛙居井底愿頻違,情空惹。
從這闕詞中,我們看不到一個深閨女子的閉塞,拘泥于自身身世的幽怨的小情懷,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新式女子的高亢和俠骨。試想如果不是對自己孜孜不懈的自我教育,在那樣的一個時代,有幾個女子能有這樣的得風氣之先的見識和筆觸呢?英斂之嘆賞呂碧城的才華,不僅將這闕《滿江紅》刊于《大公報》從而引發時人對呂碧城的關注,還將她引薦給當時京津的名公巨卿,如嚴復、嚴修、傅增湘、袁世凱等等,自此掀開了她波瀾壯闊,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而這一切也是得源于她自身的才華以及不斷吸收新知識的儲備,才使得她不是那個男人精英圈的點綴,而是成為精英。
當時,“西學東漸”成為時勢的必然,直接影響著中國的近代教育的發展。義和團運動之后,清政府迫于內外壓力推行新政,在教育方面提出了“興學育才實為當務之急”的主張,通令各省大力舉辦新式學堂,而“張女權,興女學”也成為當時婦女解放的潮流。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凱非常重視新式教育的發展,在興辦女學方面,他委任呂碧城主辦中國第一所公立新式女子學堂——天津公立女子學堂,該女子學堂于1904年11月7日正式開學,年僅二十歲的呂碧城擔任總教習,還親自教授國文等課程。1906年,她又擔任北洋女子師范學堂的總教習。在此期間,她發表了一系列文章系統地闡述關于女權和女子教育的新思想,有《論提倡女學之宗旨》《敬告中國女同胞》《教育為立國之本》《興女權貴有堅韌之志》《興女學議》《女界近況雜談》《論中國當以遍興蒙學女學為先務》等。通覽這些文章,跨越百年的時光回望,其中有些觀點依然有著現實的意義,頗值得今天的我們好好思索。
在遭遇家庭的巨大變故之后,呂碧城的母親并沒有如同那個時代的大多數女性那樣要求女兒們早早結婚,而是更加重視她們的教育。送呂碧城去天津就是基于這樣的考量。所以呂氏四姐妹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且都從事著教育工作,大姐惠如任南京師范學校的校長,二姐美蓀任奉天女子師范學校校長,四妹坤秀任教廈門師范學校。這與她們的母親的識見不無關系,因此,呂碧城認識到母教對家庭、社會和國家的重要性。她說:“固有賢女而后有賢母,有賢母而后有賢子,古之魁儒俊彥受賜于母教。兒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為根基。”她認為,欲強國者,必以教育人才為首務,豈知生才之權實握乎女子之手,但是她并不將母教限制在僅僅將女性打造成“賢妻良母”這一狹小范圍內,她認為國民人格的不健全是因為母教的缺失,“故吾國民格之卑鄙者,未始非母教有以胎之也。”她站在近代文明的高度,看到了母教不僅是女性個體應當承擔的責任,而且也是女性賴以提高社會地位的重要途徑。這倒是讓我想到了張桂梅——云南華坪女高的校長,在接受記者采訪談到辦女高的初衷時,她說“能救一個是一個”,希望女孩們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還可以讀書、高考,離開這里,給下一代一個好的環境。相隔百年,時光在這里仿佛凝固了一般。
呂碧城強調接受教育是國民的天賦權利,不能“以傭人及求傭人之心”來指導女子教育,首要是應該通過教育培養女子的完全獨立的人格,改變女子“對于家不知為完全之個人”“對于國不知為完全之國民”的現狀,認為只有健全的精神人格,女子才能完全獨立于這個世界而不是成為男性以及家庭的附庸。
呂碧城終身未婚,這倒并不是因標榜新女性而刻意為之,她的一生行事固有桀驁不馴處,這是她的性格使然,但在那個新舊激烈交蕩的時代,她并不極端,甚至有她傳統而柔婉的一面,這些可以從她和秋瑾的交往中得以一窺。
呂碧城在《大公報》上發文,一時名震京津,時在北京的秋瑾也有耳聞,因為秋瑾也號碧城,別人以為彼碧城是她,引起她極大的好奇,于是往天津拜訪呂碧城,兩人一見傾心如故相談甚歡。但是君子和而不同,秋瑾曾勸呂碧城同其東渡扶桑,以籌劃革命,驅除滿人。呂碧城卻自稱是世界主義者,沒有種族偏見,言明自身志向是要從教育入手啟迪民智,轉移風氣,以而濟世拯民。于是兩人相約文字之役,一個以革命來改變世界,一個以文字來拯救人心。
另外在倡女權言女子解放男女平等方面,呂碧城認為不應該因此而抹煞男女之間的差別,她認為“女人愛美麗而富情感,性秉坤靈,亦和羨陽德?若深自違逆,是自卑抑而恥辱女性也。”所以她不認同秋瑾著男裝的行為,認為那是對男性特征的崇拜,抹掉女性特征的行為本身就是對女性的歧視。關于女性著作風格,她也有自己的見解,既反對千篇一律的傷春悲秋,寫怨言情,也反對言必系蒼生,思不離廊廟,喊口號式的詞句。
1912年,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隨即呂碧城被委任為總統府秘書,從而離開了教育事業。隨后因窺破袁政府的黑暗政治,她離開北京赴滬經商,她自稱“余習奢華,揮金甚巨,皆所自儲,蓋略諳陶朱之學也。”此后她又孤身數次周游歐美,最終皈依佛教。她曾拜嚴復學“名學”,嚴復對她有這樣的評價:“此女實是高雅率真,明達可愛,外間謠諑,皆因此女過于孤高,不放一人于眼里之故。……據我看來,甚是柔婉服善。說話間除自己剖析之外,亦不肯言人短處。”這是對呂碧城性情的褒揚,而她也以后半生起于絢爛歸于平淡的傳奇經歷詮釋了一個女子如何尋找自己成就自己!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