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慶余
一
作者意圖與文本闡釋的相關性,一直是文學理論的核心議題,近年中國學界更是出現(xiàn)集中而深入的討論。2014年,張江撰文反思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的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提出“強制闡釋”的概念。文中談及批評的公正性時指出:“公正的文本闡釋,應該符合文本尤其是作者的本來意愿。”①2016年,張江又發(fā)表《“意圖”在不在場》一文,駁斥當代西方文論中否定意圖對闡釋的意義的幾種學說,指出:“(文學批評)應該回到對話的立場,尊重文本,尊重作者,尊重意圖,給文本以恰如其分的認識和公正確當?shù)年U釋。”②這些批判指向明確的論述,引起學界的熱烈回應和討論,“強制闡釋”(Imposed Interpretation)成為流行一時的關鍵詞,“作者意圖”(Authorial Intention)成為各種討論文章的主要術語。
2015年,張江與朱立元、王寧、周憲諸位學者圍繞“強制闡釋”等的概念,以通信形式展開對話,形成系列筆談文章,在《文藝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學術研究》《學術月刊》《中國文學批評》等學術刊物刊出。《文藝研究》2016年8期,圍繞“強制闡釋”的專題,刊出張江與分別來自美國、法國、俄羅斯和德國的四位西方學者的五篇文章。《南方文壇》2016年1期,以《關于“強制闡釋論”的對話》為題,刊出張江與阿納斯塔西婭·巴什卡托娃(俄羅斯)、拉什米·多拉伊絲瓦米(印度)、羅伯特·霍德爾(德國)等外國學者的學術研討紀要。《學術研究》2017年4期,刊出《意圖豈能成為謬誤——張江與本尼特、羅伊爾、莫德、博斯托克英國對話錄》。《文藝研究》2017年6期,刊出張江與意大利摩德納大學幾位學者的《文本的角色——關于強制闡釋的對話》。《社會科學戰(zhàn)線》自2016年9期開設“意圖與闡釋的討論”專欄,至2017年12期,刊出相關文章21篇。此外尚有多篇回應的文章見諸各家刊物。
這些討論和回應的文章,在辨析西方文論的意圖與闡釋的相關性問題之外,更具有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雄心。《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4期,以“當代中國文論的反思與重建”為總題,刊出高建平、周憲、南帆、朱立元、姚文放、王寧六篇專題討論的文章,這些文章想必是對張江《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兼及中國文論重建》(2014)一文的回應。后來又有毛宣國《強制闡釋批判與中國文論重建》(2016)、李自雄《論“強制闡釋”之后的當代中國文論重建》(2017)等相關文章,同樣著眼于西方文論的局限與中國文論話語的重建問題。
近年中國學界有關意圖與闡釋的相關性以及中國文論話語重建的討論,無疑是很有積極意義的探索,也引出很多有意思的話題,不同領域的學者不妨憑借各自的知識背景,參與這一場討論。鄙見以為,以上提及的討論文章大抵著眼于文學批評(literary criticism),而未能關注文本考證(textual criticism),即文獻學的層面;對于中國本土文學實踐,也僅能考察現(xiàn)代文學,而忽視古典文學。這兩方面的缺失,導致意圖與闡釋的相關性的討論,既過多地依賴西方的文學實踐,又片面地取法西學的意圖理論。這樣的討論,對于中國文論重建的宏大事業(yè),大概不是十分正確的方向。
西學中有關意圖的討論,既有專注于文學批評的論著,如赫施(E.D.Hirsch,Jr.)《解釋的有效性》(1967),又有著眼于文本考證的論著,如譚瑟勒(G.Thomas Tanselle)《文本考證與學術編輯》(Textual Criticism and Scholarly Editing,1990)。前者已為中國學界熟知,不必多說。后者第1章《關于作者最終意圖的編輯問題》,提出學術編輯的工作應該致力于確定某一文本的作者最終意圖,并考察T.M.Gang、John Kemp、Quentin Skinner、Michael Hancher等學者有關“意圖”概念的分析,以及這些分析在文本考證學中的應用。
D.C.Greetham的《文本諸理論》(Theories of the Text,1999),考察本體論、形式主義、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象學、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符號學、解構主義等各種文本理論,其中第4章《文本的意圖》(Intention in the Text),既論及伽達默爾、赫施、胡塞爾等哲學和文論領域的大師,也論及W.W.Greg,F(xiàn)redson Bowers,Jerome McGann等文本考證學的著名學者,并且不是分而述之,而是在若干議題下合而論之。
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作為解釋學大師,同樣關注到文本考證學的問題。其《詩文和標點》(1961)一文指出:“標點不屬于文學話語的實質。它是一種閱讀輔助,并因而是詮釋的一部分。”③W.W.Greg《底本原理》(The Rationale of Copy-Text,1950)區(qū)分兩種異文,實質性的和非實質的,拼寫、標點和詞形分合屬于非實質的異文。④二者有關在傳達作者意圖方面的標點論述,可相參證。
以上舉出常見的幾個例子,可知西方文論中的意圖理論從來都是兼顧文學批評和文本考證,而這一點似乎并不完全被中國學界理解。艾布拉姆斯(M.H.Abrams)編寫的《文學術語詞典》(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常年暢銷,又不斷增訂,作為文學批評研究的極具代表性的指南書籍,在中國學界同樣很有影響。書中有一條目Textual Criticism,講的是西方源遠流長的文本考證學,主要介紹W.W.Greg等學者的理論,而中文譯本卻將此條目譯成“文本批評”。⑤這大概是受到英美新批評學派的影響,Textual Criticism在此派學者的筆下,指的是文本中心的論述。這個例子大概能反映出中國學界有關西方文論的譯介,對文獻學的相關學說并不太關注。意圖與闡釋的討論同樣如此。這樣的取法西學,顯然是不夠全面的。
反觀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文學研究與文獻考訂并重,至少在近幾十年間,一直是比較主流的學術理念。20世紀50年代,程千帆先生提出,應該將批評建立在考據(jù)的基礎上,又進而提出文藝學與文獻學應追求完美結合。程先生倡導的學術理念和治學方法,在中國古典文學界受到廣泛的認同。⑥正如錢鍾書《談藝錄》卷首自序所說,“東海西海,心理攸同”,中西文學理論中,批評與考據(jù),文藝學與文獻學,都應該是互相支撐的兩個方面。
因此,關于意圖與闡釋的相關性問題,甚至更宏大的中國文論話語重建的問題,既需要更多地考慮西學所講的文本考證學,或者我們所講的文獻學,也需要更多地關注中國文學,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經(jīng)驗。以下僅就中國古典文學的文獻學,稍加討論意圖與闡釋的問題。當然,限于淺陋的學識,以下的討論既沒有深入的思考,也缺乏嚴謹?shù)捏w系,就當拋磚引玉吧。
二
從文獻學的角度說,作者意圖的含義是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以何面目問世,包括編纂和異文等實質性的方面,也包括字體、版式、紙張、開本等非實質的方面。所有這些因素,當然都是作者意圖的體現(xiàn),不過,對于有效的文本闡釋而言,我們應該主要關注實質性的方面。以下圍繞編纂和異文兩種因素,討論文獻學中的作者意圖的相關問題。
1.編纂與作者意圖
明景泰年間,蘇州人徐庸編纂并刊行《高太史大全集》十八卷。這部全集的問世,顯然有功于高啟詩的流傳,卻受到同時學者葉盛的批評。葉盛指出:“古人制作,名集編次,多出于己,各有深意存焉。今人不知此,動輒妄意并輳編類前人文集”,加引用并以此為例說:“其尤謬則蘇州新刻《高太史大全集》也,太史《缶鳴集》九百八十七首,后人足成一千首,《大全集》又合為二千首。其《姑蘇雜詠》一書,自有序,乃為牽裂置諸各體中,如《白龍廟迎送神曲》,刪去本題并注,引入曲類,題曰《迎神曲》、《送神曲》云,奈何。”⑦明初高啟手定《缶鳴集》和《姑蘇雜詠》,徐庸在此基礎上重編,既增加收詩數(shù)量,又改變了原有的編次格局。葉盛的不滿,在于徐庸的“牽裂”“刪去”的“妄意”編纂,違背了高啟自己制作編次時所存的“深意”。
清乾隆十三年,鄭燮將自定《板橋詩鈔》三卷,手寫上版,付梓問世。在詩序中,鄭燮自陳己詩不過逐景慕色、嗟窮傷老,無益于社稷民生,言下流露懺悔之意,并且寫下一段告誡后人的話:“板橋詩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將平日無聊應酬之作,改竄爛入,吾必為厲鬼以擊其腦。”⑧后來李調元對此慨嘆說:“其可怪至此。”⑨鄭燮的詛咒是否“可怪”,另當別論,值得關注的是,他明確而激烈地宣示了作者的意愿。
以上二例,涉及文獻學中作者意圖的問題,作者自己編定文集,在取舍、次序、分類和文字等方面,表達自己的作品以何面目問世的意圖。作者可能明確宣示自己的意圖,也可能沒有。作者的意圖可能得到后來學者的尊重,也可能沒有。這些都是文本闡釋中可能遇到的問題,不同的版本與作者的意圖之間的聯(lián)系可能大相徑庭,在文學研究中選擇某一版本,也就涉及如何對待作者意圖的問題。
自魏晉以來,作者自編文集的做法出現(xiàn),到明清時期,作者自定且刊行文集,已成為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⑩文集是否出于作者手定,成為版本考察與文本闡釋中必須考慮的問題。這背后的觀念是認同作者對文本的控制,完善的文集應該出于作者之手,他人或后人的介入會造成濫收、偽作等觀點。以清人黃仲則(1749-1783)詩集為例。錢振锽指出:“《兩當軒詩》瑕瑜雜出,去取無當,此皆仲則早死之故。若出于仲則手定,決不如此。”?這批評的大概是清嘉慶四年(1799)趙希璜選刻的《兩當軒詩鈔》十四卷。翁方綱從黃仲則遺詩中刪選而成的《悔存詩鈔》八卷,同樣受到批評。洪亮吉,黃仲則摯友,對翁方綱的刪選深致不滿,有詩曰:“刪除花月少精神。”自注稱:“詩為翁學士方綱所刪,凡稍涉綺語及飲酒諸詩,皆不錄入。”?在洪亮吉看來,翁方綱的刪選并不能很好地表現(xiàn)黃仲則的精神意氣,當然也就背離了作者的意圖。清人陸以湉舉出明代程敏政和呂坤為例,二家文集都是歿后由后人所編,一混入代筆贗作,一具載俳偕筆墨,由此指出:“知文人著述,必當及身自定也。”?這兩個例子也說明,后人所編經(jīng)常與作者所希望的那種面目相去甚遠。
2.異文與作者意圖
古典校勘學的宗旨是消除訛誤,恢復原本。所謂訛誤,是文本流傳過程中出于傳抄失誤或有意篡改的訛脫衍倒的異文;所謂原本,是出于作者手筆,未受外在因素侵染的正確文字。這樣規(guī)定的校勘宗旨,當然是以忠實于作者意圖為根本原則。至于校訂訛誤的方法,可以是有本可依的實證方法,也可以是依據(jù)語言知識、文理意脈的理校方法。實證所需的古本、石本和手跡,是外在的依據(jù);而理校所運用的文意、文理等,是內在的依據(jù)。關于文本異文的考訂,無論是實證還是理校,最終都要指向作者意圖。
實證的方法,是尋求年代最早的古本,通常是更加可靠的石本,或者直接出于作者的手跡,作為校訂的依據(jù)。胡適為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作序,講到校勘方法,特別強調古本的可靠而反對推理的辦法。無論古本、石本還是手跡,與后傳本相比,通常都更加接近作者的原本,因此可作為校訂依據(jù)的理由,其中作者手跡通常得到最多的信賴。以蘇軾《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棗花)為例,南宋曾季貍《艇齋詩話》:“東坡在徐州作長短句云:‘半依古柳賣黃瓜。’今印本作‘牛依古柳賣黃瓜’,非是。予嘗見坡墨跡作‘半依’,乃知‘牛’字誤也。”龔頤正《芥隱筆記》:“予見孫昌符家坡朱陳詞真跡云:‘半依古柳賣黃瓜。’今印本多作‘牛依’,或遷就為‘牛衣’矣。”雖然各種《東坡詞》傳本都作“牛衣”,有幸親見蘇軾手跡的兩位宋代學者更愿意相信“半依”的異文。所謂“墨跡”“真跡”,出于作者之手,具有不容置疑的權威。
異文的校訂,在缺乏版本依據(jù)的情況下,更需要考慮作者的因素,是否符合作者的用語習慣,是否匹配作者的一貫水準,是否表達作者想要的內容,諸如此類。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見”一作“望”,這大概是六朝詩歌最著名的一處異文。蘇軾指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卷二《題淵明飲酒詩后》)晁補之補充說:“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雞肋集》卷三十三《題陶淵明詩后》)實際上蘇軾和晁補之的判斷并無版本的依據(jù),而宋代陶集諸刻卻一致依從蘇軾的判斷。在宋人看來,悠然見山、心無凝滯是無意為文的陶淵明想要表現(xiàn)的姿態(tài)。
3.作者的最終意圖
以上所論編纂與異文,都著眼于是否出自作者之手,即西學講的authority和authorization。對于印刷術普及以后的近世中國,我們還應該關注作者一生中持續(xù)的修改和多次的編纂,不同的異文和版本可能都來源于作者自己。對于這樣的情況,以消除訛誤、恢復原本為宗旨的古典校勘學不再適用,如何處理源于作者的文本變化成為現(xiàn)代校勘學的任務。
據(jù)南宋洪邁記載,王安石《泊船瓜洲》詩第三句“春風又綠江南岸”,第四字初作“到”字,先后改為“過”“入”“滿”等十余字,最終定為“綠”字。?在這一著名的改詩事例中,王安石最終改定的文字成為流傳后世的文本,其他異文則被摒棄。用西方文本考證學的術語說,“綠”字體現(xiàn)的是作者的最終意圖(author's final intention)。
清人王應奎記載錢謙益改詩的傳聞:“某宗伯于丁亥歲以事被急征,河東夫人實從,公子孫愛年少,莫展一籌,瑟縮而已。翁于金陵獄中和東坡《御史臺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百計托翁所知,請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壯子’,實系更定云。”?從時間先后說,“壯子”是錢謙益的最終意圖,不過,推究當時情事,改詩只是照顧其子錢孫愛的顏面,并非錢謙益的本意。遵從作者最終意圖的校勘原則,在一些具體案例上,有時可以是相當棘手的問題。
以上改詩二例,都只涉及個別文字,在詩集中一般只保存體現(xiàn)作者最終意圖的文本,異文或者摒棄不錄,或者置于校記。對于修改幅度更大,難以用校記承載異文的情況,處理的辦法一般是兩存。北宋歐陽修《歐陽文忠公集》卷十六收錄《正統(tǒng)論》三篇,外集卷七收錄《正統(tǒng)論》七首,前者是刪改的定本,前者是初本;又卷二十五《瀧岡阡表》是刪潤頗多后的定本,而外集卷十二《先君墓表》則是初稿。初稿和定本兩存,初稿收于外集,定本收于正集,這應該是歐陽修集的一種體例。這樣的體例,是對體現(xiàn)作者最終意圖定本的認同。
文本的異文,有時無法分清具體的來源。南宋周必大為歐陽修集作序稱:“前輩嘗言,公作文揭之壁間,朝夕改定。今觀手寫《秋聲賦》凡數(shù)本,《劉原父手帖》亦至再三,而用字往往不同,故別本尤多。后世傳錄既廣,又或以意輕改,殆至訛謬不可讀。”(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二《歐陽文忠公集后序》)異文是出于歐陽修的反復修改,還是來自后世傳錄的以意輕改,難以確認。這是文獻考訂的難題,同時也是闡述作者意圖的障礙。
以上討論的是來源于作者的文本異文,處理的方式通常是校記,偶爾是兩存。這一類的文本變化大都限于某些篇目。而在印刷昌明的近世,作者在一生中不同階段的多次編纂,造成文字的差異、作品的多寡、結構的變動,這樣的文本變化則是系統(tǒng)性的,篇末出校的方式很難妥當?shù)靥幚磉@種變化。
以清人王士禛為例。王士禛早年就有《丙申詩》《過江集》《入?yún)羌贰栋组T集》等多種單行小集刊行,中年時編成《漁洋山人詩集》二十二卷和《續(xù)集》十六卷,后又有《蠶尾集》《南海集》《雍益集》諸集刊行,晚年刪定為薈萃精華的《漁洋山人精華錄》十卷,又合編詩文諸集為《帶經(jīng)堂集》九十二卷。從早年的小集到晚年的精華錄和全集,王士禛詩出現(xiàn)數(shù)量不少的變化。黃裳指出:“自《帶經(jīng)堂集》出,而此種單行小冊俱廢。然持校原集,往往有異處,序跋題詞亦多刪落。”?如何處理這樣的變化,是需要謹慎討論的問題。古代中國有所謂詩人晚年定論之說,近于西學的作者最終意圖。在這樣的觀念支配下,袁世碩主編《王士禛全集》(齊魯書社2007年),以《帶經(jīng)堂全集》為底本,補入全集未收的早年小集,摒棄自定的《漁洋山人精華錄》。這樣的整理方式,可以呈現(xiàn)王士禛晚年自定的全集,卻不能反映早年寫作時的真實狀態(tài)和晚年刪選改定的最終面貌,更沒有表現(xiàn)文本變化的過程。
4.作者之外的因素
清康熙間,王士禛從友人徐夜處獲觀明人邊習《睡足軒詩》手稿,刪定為一卷,附刻于邊貢《華泉集》后。在《漁洋詩話》中,王士禛記述此事,并特意舉出其中佳句,“野風欲落帽,林雨忽沾衣”。?后來翁方綱得見邊習手稿,披露王士禛刪定邊習詩稿的詳情:“邊仲子詩稿手跡,予嘗見之,前有徐東癡手題數(shù)行,漁洋以紅筆題其卷端。其詩皆漁洋紅筆圈點,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風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實是‘疏’字。漁洋紅筆壓改‘林’字,蓋以‘林’與‘野’相對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定以‘林’為對,自以‘疏’為是,改‘林’則滯矣。漁洋竟有偶失檢處。”?值得注意的是,翁方綱并不反對王士禛改詩的行為,只是反對改“疏”作“林”的意見。事實上,替古人改詩在古代普遍存在,問題不在于能不能改,而在于改得好不好。明人楊慎舉出顏延年文、白居易詩二例,明確地說:“詩文有作者未工而后人改定者勝,如此類多有之。使作者復興,亦必心服也。”?
這是后人替古人修改文本的情況,至于作者自己請師友刪定作品而后付梓問世,更是普遍存在的做法。明人謝榛指出:“古人之作,必正定而后出。若丁敬禮之服曹子建,袁宏之服王洵,王洵之服王誕,張融之服徐覬之,薛道衡之服高構,隋文帝之服庾自直,古人服善類如此。”?這種做法的背后,既有純粹的藝術追求,當然更有文化權力的因素。王士禛作為康熙詩壇的領袖,經(jīng)常要接受友人門生提出的刪定作品的請求,這是提攜和幫助,也是權力的施行。師友的刪定,通常是積極的行為,是作品正式問世前的質量把關。對于作者未能在生前自定文集的情況,師友的刪定尤其重要。清人尚镕比較蔣士銓兩種詩集傳本的優(yōu)劣,指出:“苕生一刻于京師,再刻于揚州,皆在身后。論者多以再刻勝初刻,其實初刻經(jīng)張瘦銅諸人所刪改,多足為苕生功臣;再刻則存其原本,且增入數(shù)十首應酬之詩,覺觸目冗濫,反為白璧微瑕。”?“存其原本”的再刻,由于未經(jīng)刪定而顯得“冗濫”。經(jīng)過張塤(號瘦銅)等人刪改的初刻,質量更高,因此有功于作者蔣士銓(字苕生)。
以上討論替古人修改和請師友刪定兩方面的情況,由其中“心服”“服善”“功臣”的用語,可以看出一種功利主義的觀念。在追求作品完善的目標下,作者的意圖、個性和權威不再那么重要。作者之外的因素,無論熟悉的師友還是陌生的后人,只要是出于友善的用意并帶來良好的結果,作者都應該欣然接受。古代中國當然沒有西學的“作者已死”“作者建構”之類的理論,然而中國古典文學的作者意圖觀念卻似乎可以包容社會協(xié)作、共同體之類的因素。這似乎有一些后現(xiàn)代的意味。
前面舉出有關中國古典文學的文獻問題的若干例子,稍加討論編纂、異文等因素中的作者意圖問題。中國古典文學源遠流長,傳世文獻浩如煙海,有關作者意圖的論述,無論是在詩話、筆記、選本、序跋等文學批評的層面,還是在文集編纂、異文考訂等文獻學的層面,都已有豐厚的學術積淀。這些都足以與西學相提并論,互觀參證,都可以成為中國文論話語重建的本土資源。關于作者意圖與文本闡釋的相關性的問題,不必彷徨于西學的理論,也不必拘執(zhí)于文學批評的角度,在多年西學東漸后,不妨重提中學為體,或許,更需要關注的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經(jīng)驗與文獻學的視角。
①張江《強制闡釋論》[J],《文學評論》,2014年第6期。
②張江《“意圖”在不在場》[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第9期。
③(德)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美學和詩學:詮釋學的實施》[M],吳建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66-271頁。
④《底本原理》的中文譯本,見蘇杰編譯《西方校勘學論著選》[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⑤(美)艾布拉姆斯(M.H.Abrams)《文學術語詞典》(第7版)(中英對照)[M],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頁635-640頁。案:第10版的中英對照本,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仍然保持這樣的譯法。
⑥鞏本棟《文藝學與文獻學的完美結合——程千帆先生的古代文學研究》,《文學遺產(chǎn)》,2002年第2期。
⑦(明)葉盛《水東日記》卷二“編次文集”[M],魏中平校點,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頁。
⑧王錫榮《鄭板集詳注》[M],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頁。
⑨(清)李調元《雨村詩話校正》卷十三[M],詹杭倫、沈時蓉校正,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304頁。
⑩參張可禮《別集述論》[J],《山東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
?錢振锽《謫星說詩》卷一[M],張寅彭編輯,錢璱之校點,《民國詩話叢編》第二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590頁。
?(清)洪亮吉《卷施閣詩》卷十八《劉刺史大觀為亡友黃二刊悔存軒集八卷工竣感賦一首即柬刺史》,《續(xù)修四庫四書》1467冊影印清光緒三年洪氏授經(jīng)堂刻本,第624頁。
?(清)陸以湉《冷廬雜識》[M],崔凡芝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17頁。
?曾、龔二家論述,參見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M],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35-236頁。
?(宋)洪邁《容齋隨筆》續(xù)筆卷八[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7頁。
?(清)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M],王彬、嚴英俊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頁。
?黃裳《清代版刻一隅》[M],齊魯書社,1992年版,第30頁。
?(清)王士禛《漁洋詩話》卷下,《清詩話》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5頁。
?(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八[M],陳邇東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49-250頁。
?(明)楊慎《升庵詩話》,《歷代詩話續(xù)編》本[M],中華書局,1983年,第945頁。
?(明)謝榛《詩家直說》,李慶立校箋《謝榛全集校箋》本[M],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03頁。
?(清)尚镕編《三家詩話》,《清詩話續(xù)編》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