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中
在二十余年對漢語新詩的觀照中,我一直認為哈爾濱是能夠也應該出大詩人的城市。且不說周邊黑土地上濃郁的森林、古樸的田野、開朗豁達的人群,只是歐風美雨的浸潤和早就孕育成熟的都市文化,就足以在現代性的召喚下,孕育出較為成熟的詩篇。事實也在證明此言不虛。俄羅斯文化帶來的現代都市、關內的傳統移民文化和土著的鄉土文化的雜糅,都在上世紀90年代以來哈爾濱新詩的意義指向的錯綜復雜性、美學特征的高辨識度中體現出來。省作協向來重視對這種成績的梳理和推出,先后推出五輯“野草莓叢書”,都給予詩歌較為充分的表現位置,優中選優,故而基本都是這個領域的精品,包臨軒、張曙光、馮晏、桑克、楊勇等等都曾在這個系列里亮相,分別代表著不同年齡段、不同美學風格的創作實績。
第五輯中自由撰稿人閻逸的這本《仿佛或恰恰相反》從內容含量上說,選擇的多為超越三十行以上的長詩,語言結構可以容納更為豐富的內容,讓詩人可以為從容地展現較為復雜的情緒或者哲理提供足夠的空間,這也讓這本詩集顯得較為厚重,信息量大,而且語感極好,游刃有余。如《萬物花開》中,將嬰兒出生之后,來自父親的那種幸福感和愛意綜合各種感官效應來表現,“鐘聲從詞語里睜開眼睛,/小提琴上的田野/在風中蕩漾”,為聽覺和視覺的通感,“寂靜越聽越深,從你的夢聽到/薩福的古希臘月亮,從你的名字/聽到楊煉的茫茫大海”則是將這種感情經驗做超越時空的關聯,隨后詩人寫到的牙牙學語,人生歷練之后的自我辯駁,成長過程中各種認同設想的累積等等,一份基于過去經驗之上對稚弱現實的復雜情感的寄寓,流瀉于理性整肅的框架內,深刻而從容。從這種冷色調的敘述格調中,我們在詩集里觸摸到作者經常反觀的自我,比如《一個精神艾滋病患者說》實現對自我認知的多層次展現,“我是一個灰暗的故事/到處都在閱讀”,或者是“我發現我消失得如此徹底/連我的意愿和舉止/都被篡改了”,亦或者是“我看見整個冬天空曠得只剩下/吸收著寒冷的房屋和街道”,最后是“我失蹤了。/我的眼淚被你原因不明地流著”,以象征主義的無邊隱喻方式,將生理艾滋病的現實境遇移植到精神的困境里,從而映現現代人或孤獨或自閉的靈魂煎熬,一種人人被隔離和自我隔離的靈魂境遇。這種反思顯然是哲學的,以情感客觀化之后的更為銳利的視角審視人的生存困境,這是這本詩集不少詩篇最為值得贊賞的地方。
以詩歌的方式提出問題,然后運用多種感知方式展現出來,并不追求問題的邏輯推理和因果訴求,這自然是現代詩先鋒試驗性的重要特征。在這點上,《仿佛或恰恰相反》是有一定追求的。比如《蒼蠅日記》《貓眼睛里的時辰》《秋天:鏡中的談話或開場白》等詩篇中,選取變異性的觀察和體驗世界的視角,在寫作手法上運用各種直接和間接意象的雜陳,時空錯雜之后的幻覺,現實與超現實經驗的交融等等,彰顯出作者具有較為熟稔的語言處理技巧和銳意創新的詩學理念。德國哲學家洪堡特認為,語言的定義永遠只能是發生學上的定義。體現在文學實踐中,真正能夠承擔并完成這個使命的,只能是不停追求經驗的更新和語義豐富性的詩歌,這也是黑格爾區分散文和詩歌的文體特征的重要依據之一,在這個意義上,《仿佛或恰恰相反》是很好地彰顯詩歌的這個意圖的。
自我對話或者一個人的玄思,是現代詩最為迷戀的方式之一,從自我鏡像的驚訝,對自然之物的重新發現等等,不一而足。如何處理現代視閾下同代人、同類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基于個體經驗的豐富性而非現實實存關系的如實展現,是傳統漢語詩歌中的“贈詩”獲得現代性的重要特征。閱讀、聆聽,進而讓想象介入獲贈者的某些經驗或者隔空的對話,并不渴求獲贈者在同一時空內的應和或現實認同,這種寫作行為一方面拓展了詩人的寫作空間,另一方面也讓詩歌文本有了另一種復雜的可能性。《仿佛或恰恰相反》在這方面做出了努力。比如《雪或動機修辭學——給歐陽江河》,整首詩中使用的“雪”“虛無”“石頭”“肖邦”等意象,都是詩人歐陽江河在詩歌創作中常使用的,尤其是他的那首《一夜肖邦》幾乎凝聚了肖邦的音樂和命運中最為值得聽者顫栗的部分,“琴聲如訴,耳朵里空無一人”,“這已經不是肖邦的時代,/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等等。實際上,閻逸將歐陽江河詩作中的意象拿來,按照自我想象的邏輯加以重組和規整,這首詩就呈現為一種個體經驗基礎上的話語復調,歐陽江河的現世、詩歌世界和詩人作為讀者對其的想象,這些都構成了這首詩的“知識性”和層疊性,是為現代智性詩的良途。那首《閱讀簡史——給呂新》是這樣,《向雷蒙德·菲德曼致敬》《巴黎書信:茨維塔耶娃,1926》《華萊士·史蒂文斯》《瑪利亞·尤金娜》等,都是這樣。如果翻翻新世紀以來的漢語新詩寫作傾向,對經典文本和作家的閱讀,進而以詩歌的方式建構起新的認知經驗,是眾多詩人創作的一個必然而又有效的辦法,尤其是對于帶有“知識分子寫作”傾向的詩人而言,“野草莓叢書”中的詩集大多如此。
上世紀80年代以來,從解構主義彌漫開對文學生成和評價上的消隱與分裂的非本質化美學特征,遠離能夠產生本質的共識,在自我的航線里奔向遠方,這種傾向似乎越來越明顯。或者說,當我們總是以回歸本體的角度來評價90年代以來的漢語新詩,在“個人化寫作”的褒義指向下,強調其敘事性或者抒情的客觀化、隱喻的必要性等現代性內涵的同時,究竟該怎么處理由此而不可避免地造成的詩人、詩歌文本、受眾或者說時代之間的分裂性,似乎并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不同詩學傾向,不同詩人,在經驗自我和語詞自我中讓創作理念矗立塔尖。詩歌生成場域的沙龍化,讓文本在實驗性的個例中走向更為艱深的路途,讓漢語新詩的寫作越來越彰顯出荷爾德林說的那句“寫詩是最無用的職業”的存在意圖。但相對于“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總感覺新世紀以來的漢語新詩缺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