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立紅
就20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中國文壇而言,“新寫實”無疑是影響最為廣泛的一次文學潮流了。從1987至1993年,池莉的《煩惱人生》《不談愛情》《太陽出世》,劉震云的《新兵連》《塔鋪》《單位》《一地雞毛》,劉恒的《伏羲伏羲》《白渦》等一批作品先后發表,這些作品相較于80年代初的文學明顯地表現出了貼近人的日常生活的特點,引起了文學批評界的廣泛關注,著名文學期刊《鐘山》于1989年第3期開辟了“新寫實小說大聯展”專欄推波助瀾,并先后刊發了陳思和、於可訓、丁帆、王干、李潔非等知名評論家的理論文章。隨后,《文學評論》《文藝報》《人民文學》《文學自由談》《上海文學》等刊物紛紛發表研究文章,掀起了對這次文學潮流的討論熱潮。“新寫實”小說因此成為了繼“尋根”文學、先鋒思潮之后在當代中國文壇產生了廣泛影響的一次文學潮流。
“新寫實”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在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自發形成的文學潮流,在相關文學期刊的主動倡導與推介之前,新寫實小說的主要代表作已經發表,且在文學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鐘山》的“新寫實小說大聯展”專欄,更多是從理論上對這次文學潮流進行總結和推介,池莉的《煩惱人生》此前已經在《上海文學》1987年第8期發表,并于當年為《小說選刊》與《小說月報》轉載,而劉震云的《塔鋪》《新兵連》、劉恒的《白渦》《伏羲伏羲》均先后在1987年下半年至1988年上半年之間已經發表,并引起了批評界的注意,為《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和《中篇小說選刊》轉載。作為一次自發形成的文學潮流,“新寫實”小說創作潮流的形成是來自于新時期文學在一定社會文化環境中的自然發展,而不是來自于理論家們的倡導。就“新寫實”小說產生的歷史文化原因而言,它的出現與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的社會經濟文化條件有著緊密的聯系,同時,它也是改革開放以來新時期文學對于“人”的價值和命運進行探索的一個結果,這突出地表現為作家們認識人、評價人的維度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在新寫實小說之前,新時期歷次文學思潮立足于時代的特點,從不同視角對“人”的價值和命運進行深入的思考。如果說80年代初期的傷痕、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是側重于從政治、經濟的視角去認識人的價值和意義的話,那么,80年代中期興起的尋根文學、先鋒小說思潮則從時代政治、經濟環境中解放出來,在一個更為廣闊的文化環境中對“人”的價值和命運進行深入的思考。尋根文學、先鋒小說的出現體現出了新時期文學在更深、更廣的層面上對人的價值和命運進行重新認識的歷史要求。但是,它們在不同程度上都脫離了人的現實生存,陷入到對于人性、人的價值的形而上思考之中。“尋根文學主要是從群體意識方面來展現民族文化心態,它所著力表現的或是在一定文化環境中的民族文化心理狀況,或是對傳統人格理念的反思。它所關注的是作為一定文化精神和人格理想的‘人’,而不是個體意義上的人。尋根作家們在廣泛的文化環境中認識‘人’,關注‘人’,固然豐富了文學對于‘人’的認識,但他們卻無法填平歷史文化傳統與人的現實生存環境之間的鴻溝。相反地,他們所努力尋找的民族文化之根反而成為了現實的一種對立物,也就失去了蓬勃的生命力,成為了一個民族的記憶和想象?!雹賹じ骷覀兺桦x了具體的時代背景,或深入到遠古洪荒、歷史煙云之中,或沉溺于對于人的價值和意義的形而上思考之中,它們在遠離時代政治、經濟環境對于“人”進行更深入的思考的同時,也阻斷了文學與“人”的現實生存之間的深刻聯系,也就失去了鮮活的生命力。與此類似,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先鋒小說思潮是在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及非理性主義哲學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先鋒作家們試圖通過自己的作品表現自己對于人性真相及人的普遍命運的哲學思考,為了突出這種認識的普遍性,先鋒小說著力表現的是普遍意義上的“人”和抽象意義上的“人”,而不關心人的現實生活狀況。在具體作品中,作家們往往淡化了人物生存的環境,打破日常生活的秩序和邏輯,以怪誕的方式來突出世界的荒誕性。通過對現實生活的夸張性渲染、扭曲來傳達自己的哲學認識。因此,在先鋒小說中,我們已經找不到了“人”的現實社會關系,作品中人物的性格、身份都十分模糊,作家們甚至有意識地回避了人物生存的時代環境,因此,先鋒小說脫離了人的日常生活,它所表現的“人”更多是哲學意義上的“人”、形而上的“人”,遠離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狀態的“人”。
無論是尋根文學還是先鋒小說,它們在擺脫了時代政治、經濟環境對于“人”的遮蔽的同時,疏離了人的現實生存環境,也就遠離了讀者,從而走上自身的末途。作為對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這種疏離了人的現實生存環境的傾向的反撥,新寫實小說于20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出現了,但它不是對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的簡單回歸,而是在吸收了中國新時期文學對于“人”的價值和命運的思考成果的基礎上,重新回到人的現實生存之中。
新寫實小說的興起與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社會的文化氛圍有著緊密的聯系,它也是新時期文學對于“人”的價值和命運進行探索的一個結果。80年代中期,中國的改革開放逐漸走向深入,市場經濟蓬勃發展,商品經濟意識的增強使人們更趨于務實,不再沉溺于抽象的價值理想和人性觀念中,而更關注人的現實生存狀況。同時,市民文化的興起對傳統的精英意識、啟蒙情結帶來了巨大的挑戰。曾經流行于80年代初的文學中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注,對于理想與信念的追求遭到了人們的冷落,作家們本身也與蕓蕓眾生一起經歷了社會變革所帶來的沖擊。就當時的社會文化心理氛圍而言,“主流意識形態有所衰落,社會的中心化價值體系解體,知識分子扮演的啟蒙角色已經無力在歷史實踐中起到實際作用,主體性及其歷史神話也已破滅”②?!盎氐缴?,回到現場”成為了作家們一個不得已的選擇,也成為了文學的一個基本選擇。人的欲望、人的訴求、人的生存狀態成為了文學關注的中心,這標志著作家對于“人”的價值和意義有了新的認識,以往被歷史、時代所遮蓋了的人的現實生存境遇、他們的感性生活流程對于“人”的重要意義被突顯出來了。作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劉震云曾指出:“我們擁有世界,但這個世界原來就是復雜得千言萬語都說不清的日常身邊瑣事。它成了我們判斷世界的標準,也成了我們賴以生存和進行生存證明的標志。這些日常生活瑣事鍛煉著我們的毅力、耐心和吃苦耐勞的精神?!雹墼谒磥?,人的日常生活狀態本身就構成了“人”的核心內容。他在《一地雞毛》中借主人公之口進一步表達了這種認識:“漸漸小林有這樣一個體會,世界說起來很大,中國人說起來很多,但每個人迫切要處理和對付的,其實就身邊周圍那么幾個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幾個人”?;谶@種認識,作家們有意識地拋棄了時代、國家、民族命運等這些宏大題材內容,而著眼于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感性生活流程。在他們看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體現著“人”的基本生存狀態,“人”的價值和意義存在于作為個體的人的感性生活之中。因此,他們把目光投向了人的日常生活方面,如池莉指出的:“我偏愛生活細節。我覺得人類發展了這么多年,大的故事怎么也逃不脫興衰存亡,生老病死,只有細節是嶄新的,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群,擁有絕對不同的細節?!雹?/p>
作為對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疏離了“人”的現實生存的傾向的反撥,“新寫實”小說作家們重新回到人的現實生存之中,他們不再像80年代初的文學那樣緊密聯系時代社會政治、經濟風云,把個人的價值和命運淹沒在宏大的歷史進程中;也不像80年代中期文學那樣脫離了人的現實生活環境,沉迷于對“人”的價值和命運的形而上思考中,而是回到人的日常生活,以冷靜的筆調反映普通人的世俗生活本相,反映他們的由油鹽柴米、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等構成的生存狀態,表現他們生存的煩惱。他們有意識地清除了傳統理想、價值觀念對于人的現實生存狀態的遮蔽,而是格外強調“我們今天的這生活不是文學名著中的那生活,我開始努力使用我嶄新的眼睛,把貼在新生活上的舊標簽逐一剝離”⑤。
表現在對于“人”的定位方面,“新寫實”小說把“生存”視作“人”的核心方面,而人的感性生存狀態也就成為了作品反映的重要內容,作家們是“以純客觀敘述來實錄凡俗人生中的種種本相,以及揭示出生存本身的意義所在”⑥。這是新寫實小說的一個基本價值取向,它是回復到了人的現實生存,著眼于人的生存本相,立足于人的日常生活狀態中對“人”進行界定,這在“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品中充分體現出來。池莉的《煩惱人生》是對作為一個普通工人的印家厚的感性生活的敘寫,作者著重表現的是他在家庭、社會、單位多種矛盾關系的沖突中的日常生活狀態;劉震云的《單位》《一地雞毛》反映的是一個不乏理想的大學生在生存環境的影響下,消磨盡自己的銳氣與朝氣,逐步沉淪其中,變得圓滑、世故的過程;《新兵連》則反映了一群淳樸的新兵,他們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而不擇手段地追求“上進”。就這些作品而言,它們始終都是指向“人”的生存狀態的,它們體現著作家對于人的價值和命運的重新認識:“泡在生活的原汁原湯里,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矯情,不要造作,不要取悅于誰,更不要屈服于什么,用整個身心去感受歷史,感受這個世界,感受人類的歡樂和呻吟,也感受自己生命的流程?!雹邚倪@一目標出發,新寫實小說表現出了“視點下移”的傾向,它把目光投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方面,它所表現的人物已經不再是80年代初文學中那種融匯著特定時代人們的理想觀念的英雄人物,不是尋根文學中那種作為一定文化人格的代表的、體現著一定群體意識的代表性人物,也不再是先鋒小說中那種體現著作家對于人的終極命運的認識的符號化人物,而是生活中蕓蕓眾生的感性生活狀況,他們是工人、小公務員、小知識分子、普通士兵等等,作者并不在他們身上寄寓某種理想觀念,而只是展示他們在一定環境中的生存狀態。
從回歸到人的生存本相的目標出發,新寫實小說強調“情感零度”的寫作立場,它要求避免用主觀的理想、觀念來代替生存本身,避免作家的主觀理想對“人”的生存本相的遮蔽,即池莉所強調的“不動剪刀,不添油加醋”,“把貼在新生活的舊標簽逐一剝離”(池莉《寫作的意義》)。范小青明確地表達了新寫實小說作家們的這種立場:“我對于生活沒有什么新的見解,沒有能力也沒有欲望干預生活,所以干脆放棄思想,寫生活本身,寫存在,不批判,不歌頌,讓讀者自己去評價,去思考?!雹嘧骷覀冎鲃臃艞壛藛⒚烧叩牧?,只是以客觀的態度展示生活的原生狀態。
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文學中,無論是“朦朧詩”,還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抑或改革文學,作家們總致力于理想價值的找尋,人性、人的價值與尊嚴是貫穿這一時期文學的一個基本主題。作家們強烈的精英意識和啟蒙情結在作品中鮮明地表現出來,作家們是站在國家、歷史的高度關注人的價值和命運的。他們雖然也展現了人在一定政治、經濟環境中的情感、生命狀態,但個人的生存狀態、他們的情感、欲望這些東西都往往被國家、歷史這些宏大的內容遮蔽了。在很大程度上,作家的理想、價值、觀念遮蓋了文學對于人的現實生活狀態的認識。
而在新寫實作家的筆下,不再有政治情景,也看不到任何宏大敘事的主題,有的只是世俗的生活,那些曾經有過的崇高理想都已被卑微的世俗生活所取代。作為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劉震云曾經感慨道:“如何求人將孩子入托、如何將老婆調到離家近一點的單位。每一件事情,面臨每一件困難都比上刀山下火海還令人發愁?!雹嵩谒磥恚@才是生活的真正狀態,這才是生活中普通人關注的問題。新寫實小說回到了人的具體生存,回到普通人的社會角色之中,他們是丈夫、父親、工人、情人,作者是在具體的社會關系中認識人,確立人的本質的。作家們往往取材于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事件,還原生活的本真狀態,瑣屑、平庸、疲憊、煩惱,這就是現實中人的基本狀況。在池莉的《你以為你是誰》中,作者所表現的不是重大的時代風云、矛盾沖突,而是展示在感性生活中人們的苦苦掙扎,主人公陸武橋面對多病的父母、下崗的姐姐、不務正業的弟弟,在眾多的責任中疲于奔命、苦苦掙扎,帶著一家頑強地生存著。作者緊密結合人的日常生活,表現在特定的境遇中人的生存狀態,它所要求的是作為個體所感知過、體驗過的真實。
按照弗洛姆的觀點:“一切生命的本質在于維護和肯定自己的生存。”人的自我保存意識構成了人性最基本的一個方面,而吃、喝、性欲等生理需求就成為了人性的核心內容。從反映人的生存狀態的目標出發,對人的生存欲求的表現就成為了新寫實小說的重要內容。從《煩惱人生》中印家厚在生活中的磕磕碰碰,到《太陽出世》中趙勝天、李曉蘭結婚、孕育生命、孩子的成長,《風景》中“七哥”一家的苦苦掙扎,《單位》中各色人等之間的撕纏拼斗,《新兵連》中人們為了追求“上進”的不擇手段。這些作品都表現了人在生存欲望的驅使下的苦苦掙扎,人的生命本身就是在這一過程中的以延續和發展的,而人性、人的價值也只有在這一過程之中得以體現。新寫實作家們通過對原生狀態的生活的抒寫反映了他們對于“人”的真實狀態的認識,從而逼近了人的現實生存本身。他們尤其強調欲望對于人決定作用,而棄絕了傳統文學中我們所熟悉的理想動機和道德動機,如《狗日的糧食》是從人類生存對糧食的依賴方面關注人的,而《伏羲伏羲》是從性、生命的傳承方面去關注人,它們都著眼于生存本身。它“以純客觀敘述來實錄凡俗人生中的種種本相,以及揭示出生存本身的意義所在”。理想、信念、價值、使命,這些作為傳統文學創作中的核心內容,已經被為生存苦苦掙扎的人們無可奈何地拋棄了。世俗生活的壓力和煩惱成為了人的行動根由,也成為了“煩惱人生”的核心內容。
失去了理想的支撐,新寫實小說不會再去關注英雄人物,而著力表現普通人平庸的日常生活,不再把人物放在政治、經濟的重大沖突中,而貼近了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狀態。“新寫實”小說更多地代表著一種“市民文化”精神,它隔絕了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中那種強烈的精英意識和啟蒙情結。著重表現由油鹽柴米、吃喝拉撒所構成的凡俗人生。對“人”的生存境遇的關注,這本身就是作家人文關懷的體現。
因此,強調情感零度,沒有了傷痕、反思文學中那種強烈的家國意識、歷史擔當,沒有了改革文學對于民族未來的熱烈憧憬,沒有了尋根文學厚重的文化使命意識,也沒有了先鋒文學對于人的終極命運的悲觀性認識,而只關注“活著”的人。人的生存狀態是新寫實小說的核心所在,《單位》中小林入黨、提干、分房、結婚、生子、漲工資,這些都構成了人的生命的基本內容。在《一地雞毛》中,主人公為豆腐餿了而吵嘴、為偷水而難堪、為工作調動而費盡心機、為孩子入托、接待家鄉人而煩惱。政治經濟、國際風云這些東西離他們太遠,生命本身被現實生活的“一地雞毛”所淹沒。作品不再致力于價值的找尋,而著眼于日常生活本身。如果說先鋒小說家們因遠離人的現實生存,背離大眾審美情趣而走向自身的末途的話,那么“新寫實”作家們則從先鋒小說對“人”的價值和命運的玄思中走了出來,重新將目光投向人的現實生存。但它不是對現實主義的簡單回歸,在很大程度上,新寫實小說吸收了80年代文學對于“人”的價值和命運的思考成果,尋根文學立足于廣闊的歷史文化時空認識人的全部豐富性,先鋒小說則在西方現代哲學、心理學的影響下對“人”進行重新思考,他們消解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及“朦朧詩”潮流對于“大寫的人”的追求,不再在宏大的政治、經濟環境中認識人的價值和命運。經歷了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的洗禮,新寫實小說不再像尋根文學那樣在虛幻的歷史煙云中找尋人的精神歸依,也不像先鋒小說那樣沉溺于對人性、人的終極命運的悲觀性認識之中,它清除了傳統理想、價值理念對于人的遮蔽,從而能貼近生活的原生狀態,在對平凡的感性生活流程的敘寫中展現人的生命狀態,它雖然失卻了80年代初文學那種振奮人心的理想、價值、信念支撐,但卻逼近了人的生存的本真狀態,也就逼近了“人”的生存本身。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20世紀80年代以來先鋒小說對于人的消解對新寫實小說所產生的影響,因此,有論者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新寫實主義’得益于西方現代主義的東西,要遠遠大于經典現實主義,他們那種追求絕對客觀化的寫實態度,未必是在認同現實主義原則,而更有可能是在向現代主義’(乃至后現代主義)暗送秋波。”⑩新寫實小說所表現出來的這種“客觀化”更多體現在對生活中的人的生存狀態的認識方面,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先鋒小說對于傳統上關于“人”的種種價值理念的消解為基礎的。而新寫實小說“情感零度”的創作主張與80年代中期深受后現代理論影響的“第三代詩”冷抒情的觀念表現出了很大的一致,它們都體現出了80年代中期以后文學放棄了對于理想、價值的找尋,向人的感性生活流程靠攏的傾向。因而有人認為“‘新寫實’是先鋒小說適者生存的延續和變種”?,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揭示出中國新時期以來歷次文學思潮之間的歷史聯系。
值得注意的是,新寫實小說在對“煩惱人生”的敘寫和對現實生活中“一地雞毛”的展示中,它寫到了生活對于人的塑造,寫到了理想在現實中的失落,認識到了生存的瑣碎與平庸,但它并沒有走向對人的生存價值的否定。它當然寫到了人在現實中的異化,人在現實中的隨波逐流,但同時也寫到了印家厚關于明天的希望之夢,在《不談愛情》中主人公經歷了生活的碰撞之后一切又歸于平靜,《太陽出世》更表現出了對生命的禮贊。這些都是充滿著對人的現世生存的肯定精神的,這是它與先鋒小說對于人的認識的一個原則區別。它直面人的生存真相,但并未走向對人的生存的消極否定,它當然也寫到理想的失落與個性在現實中的消融,但并沒有消極地否定理想的意義。它只是調解了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作品的人物往往在無法改變生活境遇的情況下適應現實、順應現實。我們可以指責這些人物在生活中的消極與被動,但不得不承認這更符合生活中的人的真實面貌。立足于厚重的生活土壤,面對生活的瑣碎與平庸,它表現出了一種積極樂觀的精神,這在劉恒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得到了典型的反映。作品主人公張大民以一種調侃、苦中作樂的方式應對著生活中的各種不如意:照顧老人、幫助兄弟姊妹、處理夫妻關系、建房屋、調工種、協調家庭的各種矛盾、下崗再就業等方方面面,艱難地帶動自己的大家庭向前走,在極端困厄的生活條件中依然有滋有味地活著,體現出一個普通人面對生活積極、樂觀的態度,他的這種人生態度何嘗不是一種對命運的抗爭?實際上,在池莉等人的作品中,對人的世俗生存的肯定始終是她們創作的一個基本價值取向,在《煩惱人生》中,印家厚并未被瑣碎、平庸的生活所壓倒;在《太陽出世》中,趙勝天與妻子在雞零狗碎的沖突中也并沒有離婚,相反,在孩子出世后,他更加有滋有味地活著,搞革新,念大學,操持家務,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好丈夫;在《不談愛情》中,莊建非和吉玲經歷了兩人的冷戰和兩家的熱戰,最后生活還是要繼續;而在《一地雞毛》中“小林”在經歷了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之后,他所得出的認識——“看來改變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北憩F出了一種對立足于世俗生活的人生觀念的認同。池莉說過:“我寫,只希望能切切實實與讀者一道咀嚼我們的生活,認識我們的生活,享受我們的生活。”?作家對現實人生煩瑣與平庸的感嘆并未走向對人的生存價值的否定,而是傳達出自己對人的生存狀態本身的認識。而在《一地雞毛》中,劉震云通過作品人物之口傳達出了他對于人的生存意義的認識:“看,還說寫詩,寫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異想天開,不要總想著出人頭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說呢?”新寫實作家們所表現出的是一種平民化的價值取向,它是回歸到人的現實生存中對人的價值的叩問,是對一種筑基于凡俗人生之上的價值觀念的認同。
新寫實小說對于中國當代文壇的影響是深遠的,相較于尋根文學與先鋒小說,它回到人的現實生存之中,更加接近了現實中人的真實狀態,因而顯得更為厚重。然而,在清除了傳統價值、理想對于人的生存狀態的遮蔽之后,直面人的生存本相成為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文學的一種基本價值取向,此后的王朔現象、《廢都》現象、新歷史主義小說等創作思潮在對傳統理想觀念的消解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當文學進入了21世紀,“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以及網絡文學中“個人化”寫作立場的確立,我們不得不對中國新時期以來文學的發展流程進行反思,在清除了傳統價值觀念對于“人”的遮蔽,摒棄了啟蒙意識、家國情節之后,文學是否只剩下了生存本身?人的意義是不是僅僅剩下了“活著”?
①范立紅《在廣闊的文化時空中探尋“人”的生存意義》[J],《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第98頁。
②陳曉明《剩余的想象——90年代的文學敘事與文化危》[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5.年,第288頁。
③⑦⑧丁永強《新寫實作家、評論家談新寫實》[J],《小說評論》,1991年第3期,第12頁。
④池莉《創作,從生命中來》[J],《小說評論》,2003年第1期,第32頁。
⑤池莉《寫作的意義》[J],《文學評論》,1994年第5期,第58頁。
⑥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13頁。
⑨劉震云《磨損與喪失》[J],《中篇小說選刊》,1991年第2期,第89頁。
⑩陳曉明《反抗危機:“新寫實論”》[J],《文學評論》,1993年第2期,第88頁。
?陳旭光《“新寫實小說”的終結———兼及“后現代主義”在中國文學中的命運》[J],《文學評論》,1994年第1期,第8頁。
?池莉《也算一封回信》[J],《中篇小說選刊》,1988年第4期,第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