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玄德 張麗軍
作為近現代中國特殊的歷史記憶,戰爭的創傷始終刺激著全體中國人敏感的神經。因而在中國當代文學的起始階段,書寫“革命歷史”是必然選擇。這一方面與現代文學始終參與著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需要承擔一定的宣傳職能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小說的“補史”傳統有關。①雖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文學創作中的革命敘事直接參與了中國歷史的發展,但中國當代以來的抗戰書寫大多數都是以后見之明進行“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歷史敘事。盡管新歷史主義的出現“是對傳統單線、一元歷史觀的顛覆,是對歷史與文學界限傳統的‘革命’,文本的歷史化與歷史的文本化,讓人們得以窺見歷史與文學的巨大縫隙,思考文學的內在主觀性問題。”②但在創作視角上,新歷史主義仍未突破傳統抗戰文學的思維模式,并且沒有給我們提供一種傳統之外的書寫歷史的新規范。在如何構建新的文學歷史觀等層面上,只提出了問題,卻沒有給出答案。因此,新歷史主義最大的缺點便在于,它無法解決文學創作中歷史的方向性問題。而且新歷史主義對歷史的戲謔和調侃,更是以游戲式的故事情節將戰爭的勝利化作錦上添花的結果。新世紀以來,受消費主義的影響,文學對歷史的書寫和關注不斷拓展到影視領域,消費歷史、戲說歷史、游戲歷史等情節在影視作品中屢屢出現。雖然近年來一些作家紛紛通過嚴肅的敘事方式向那段特殊的歷史進行遙遠的致敬,但在消費、娛樂等市場觀念影響下的文學創作仍然對歷史記憶表現出相當曖昧的姿態,淡化甚至回避戰爭的慘烈和悲壯,因而對歷史的反思缺乏足以觸動心靈的力量。而房偉《獵舌師》的出現,為抗戰文學的書寫提供了另一種打開歷史的新方式。
歷史是已經發生的事,而文學作品承載的更多是可能發生的事,或者說是歷史的可能性。歷史——尤其是戰爭歷史——的特殊性要求作家在處理歷史題材的時候需要做到“技藝必須確保其冰冷的面貌,以便拒絕所有在界限上的含混不清”③。然而,在文學創作中,絕對客觀理性的歷史記錄面臨著脫離文學審美的危險,冰冷的考古式挖掘和史料堆砌顯然會剝離文學的內涵與外延。誠如作家王威廉所言:“再恢宏、再悲壯的歷史,如果不能被作家個人的體驗所承受和融化,那也是不可能在語言中復活的,依然只能是一堆集體記憶的僵硬模型。”④因此,歷史題材的創作對作家的文學想象力和藝術創造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從人類學的觀點來看,所有歷史本質上都是人物的心靈史。歷史事件都是通過個體生命的活動軌跡得以反映,只有準確地把握人物在歷史變動中的生存狀態才能得以觸碰到歷史的內在。在特殊歷史時期,時代施加在個人身上的力量本就難以掙脫,那么在戰爭推力下的普通人將如何面對生與死的抉擇?在直面國家、民族的仇恨中又將如何求得個體的生存?這種橫亙在宏大與微小之間的鴻溝,掩蓋的正是無數普通個體生命在戰爭之下的撕裂與掙扎。但是怎樣才能夠表現戰爭之下個人的精神變化和心靈觸動,既彰顯出人性的柔軟與復雜又不落于為英雄立碑做傳的窠臼?這就要求作家“‘必須要有深入筆底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功夫,與之心靈相通。’而要做到這一點,就有必要主動去體諒歷史人物周遭的復雜處境;甚至將自我想象成所書寫的歷史中人”⑤。在這一問題上,房偉提出以“歷史的理性”來保持對歷史本身客觀地認知,以避免主觀情感遮蓋了歷史的本質,確保在創作中對歷史事件進行冷靜、客觀的處理。所謂“歷史的理性”是在創作中克制主觀性的同時,將時代因素作為刻畫人物的關鍵一環,以理性且頗具溫度的敘述語言來撫平歷史的褶皺,實現對歷史本體的接近。所以我們可以發現,房偉從不糾結于大的時代背景和普遍性的歷史趨向,而是讓人物站在歷史現場去體悟戰爭對個體生命造成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傷害。在房偉筆下,歷史不再簡單地作為背景存在,而是成為推動人物性格、情感變化的重要因素,直接參與到人物的塑造之中。在《獵舌師》中,他將人物作為敘述的重點,深入發掘宏大歷史之下個體生命的掙扎,并以此彰顯戰爭對個體生命的塑造與影響,而不僅僅是流于表層的史實記錄和對歷史細節的過度放大,既避免過度的藝術化表現又不失真實可感的歷史觸覺。
在傳統的抗戰文學中,作家往往站在民族國家立場實現對抗戰歷史的崇高化,注重個人英雄主義以及民族英雄特征的彰顯。然而,在漫長的歷史發展歷程中平民大眾始終是承載歷史的主體,因為無論時代如何變化、戰事如何慘烈,都無法斬斷蕓蕓眾生一日三餐升起的炊煙。但在炊煙升起處氤氳著的悲慘現實卻又顯示著個體生命在大時代之下求生之路的艱難,而只有真正了解普通大眾的生命狀態才能更好地了解歷史本身。房偉將關注的視角放在碌碌的凡人身上,從他們生命的選擇中窺探人性中的齟齬與悲壯。《獵舌師》中駱寧安的選擇似乎與傳統抗戰書寫中舍生取義的行為大有不同,他并沒有在極度悲憤中選擇以舍棄生命的方式完成對自我靈魂的升華,而是在至親們的鮮血尚未凝干、死去的亡魂尚未安息時,強忍著血淚走向日本領事館謀求職務。他忍辱求生的選擇不過是想要保全家人的生命,他所渴求的也僅僅是小家庭的平和安定。駱寧安的選擇似乎與家國情懷沒有必然的關聯,但這種最切實的渴望才是普通人最真實的生存狀態。恰恰是駱寧安身上體現出的普遍的人性,讓我們得以窺見戰爭之下個體生命在生與死的選擇中的茍且。所以在《手肴》中房偉讓表哥在失去至親之后不僅不想著如何報仇反而毅然選擇去做“漢奸”的行為便不難理解,因為這一行為背后隱藏的絕非個人的茍且偷生:表哥不僅希望能夠保護“我”,更希望能夠保護難民營中落難的中國人。他有著極為清醒、理性的意識,轟烈悲壯的反抗和復仇對他而言遙遠且不切實際,他能做的也只是盡自己所能去救更多的人。在這里,房偉始終在形而下的層面呈現普通個體在戰爭之下帶有強烈求生本能的自我掙扎。戰爭中任何人都可能遭遇死亡,但無論犧牲多少人,總得有人活下去!這便是中國人最樸素的生存哲學。所以對于戰爭中的人們而言,我們不能以簡單的“眼見為實”對他們進行道德上的批判,更不能對他們作以人性論上的否定,而應該看到他們選擇背后更為復雜的內在因素。尤其在戰爭環境之下,死是容易的,難的是背負著仇恨屈辱地活下去。而在這之中,也依然可見人性的堅韌與雄壯。“歷史以英雄的受難銘刻了歷史也銘刻了自己,常人以對歷史的無意識的參與和介入,成為了未必呈現于敘事的‘歷史細節’或‘歷史的褶皺’。”⑥因此當我們回顧歷史時,不應褻瀆英雄的尊嚴和崇高,但也要允許人性弱的一面存在,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到真實的歷史和真正的人。
面對戰爭逼仄的生存空間,人性中的軟弱和無奈始終夾雜在國愁家恨之中。房偉常常讓戰爭中各色各樣的人物來反觀戰爭的殘酷,他想要突顯的不僅是戰爭本身,更是戰爭對個體、家庭乃至民族國家造成的無法挽回的巨大創傷。《副領事》中身為日本人的副領事在戰爭尚未到來之時便已經在精神上表現出對戰爭的恐懼和逃避。一邊是自己的祖國,一邊是與自己靈魂相交的國家,他無法在兩者之中做出絕對獨立的取舍,更沒有勇氣面對戰爭的殘酷。由于自己無力阻止戰爭的爆發,他產生了強烈的對生命存在價值的質疑,最終在精神的掙扎中選擇以自我的毀滅來替日本謝罪。諷刺的是這一行為本身卻險些成為中日爆發戰爭的導火索。雖然日軍仍舊以另一種方式發起了對中國的侵略戰爭,但我們能夠說副領事和曾泰們所做的努力是無用的嗎?盡管副領事被遣返回國并因瀆職罪被殺,曾泰等人也在守衛南京的戰爭中壯烈犧牲,可我們必須承認,中日之間那短暫卻珍貴的和平是副領事和曾泰等人用生命換來的。當人們身處時代之中,他們本身便構成了時代的一部分,只是在滾滾的歷史洪流面前,普通個體生命的抉擇又能發揮多大力量呢?房偉正是想以此呈現出宏大歷史中個體生命的無力感。他們都是時代中的一粒微沙,在歷史長河奔涌的浪潮中兀自飄蕩。
以往的抗戰文學書寫,對戰爭場面的還原、對人物悲慘遭遇的記錄往往占據著作品的大量篇幅。但戰爭對人們產生的影響不僅是有形的肉體傷害,更多的是無形的精神創傷。山田朗認為:“戰爭首先是人的戰爭,而人的非理性特性便使得戰爭充滿著難以確定的因素。由此來看,戰爭不再顯示人的神圣、輝煌與偉大,而是暴露出人性的愚妄、殘忍、自私、任性和偏狹等陰暗面,是一種丑,并且這種丑是一種審丑,因為它向真實的人性、真實的自我邁進了一大步。”⑦在文學創作上,這種審丑是對戰爭中被扭曲的人性的審視,以此來揭示戰爭罪惡、荒誕的本質。《手肴》中的“我”在遭受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刺激之后從受害者轉變為施害者。此時的“我”已經不再是柔弱的女學生,而是被戰爭異化出來的仇恨的怪物,是一個瘋狂的復仇者。在“我”內心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不擇手段地去報復、殺戮任何一個日本人,即使是同樣厭惡戰爭并希望幫助表哥救助更多中國人的巖佐。當“我”親眼看著巖佐吃下“手肴”毒發身亡時,心中早已沒有絲毫對生或死的恐懼,而是充溢著復仇和殺戮的快感。所以,《幽靈軍》里人們面對投降的日本兵以極端的泄憤方式將他們擊殺并興奮地發出快意的吶喊,甚至剖出敵人的心肝來吃,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對生命屠戮后的狂歡?房偉固然是想以此種極端化的行為表達人們對敵人極致的痛恨,但其主旨顯然是為了突顯戰爭對人的精神和行為造成的扭曲和異化。他想要表達的是:人們在戰爭的塑造下早已成為嗜血的獸。
在戰爭環境的刺激下,并非所有行為都可以上升到形而上的層面被賦予民族大義。因為當人們失去理性后瘋狂地無差別地殺戮,更像是以極端方式進行的個人的泄憤行為。《肅魂》中人們擊殺并烹食日本人的血肉,已經徹底出離了人性而墮入獸性的行列。而房偉又更深一步觸碰到人性中最隱秘的罪惡的深潭,他甚至選擇讓春陽陷入了虐殺的快感之中,以至將屠刀對準了自己的戰友。為了滿足渴望殺戮的變態心理,春陽以“肅整”的名義虐殺了無數英勇的戰士。毫無疑問,這絕非正義的戰爭,而是血淋淋的自我戕害。戰場上擊殺敵人自是英勇的壯舉,可戰爭卻將殺戮常態化并讓人們逐漸對生命的消逝感到麻木甚至沉醉于殺伐之中,使得殺人成了絕妙的快意感受和情感釋放方式。這不僅是對生命的漠視和殘害,更是對人性的荼毒。我們可以看到,房偉筆下這些所謂的戰士幾天前還是手執農具的農民,卻僅僅通過幾次戰斗便成為修羅場里嗜殺成性的劊子手。在人性的扭曲之下,戰爭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施害者與受害者,而是如同地獄修羅一般的殺戮場所,將所有人都幻化為嗜血成性的惡魔。于是《小太君》里沉浸在勝利的狂歡中的人們,必須以槍殺星羽的舉動作為慶祝勝利的絕佳方式。房偉正是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將非常態之下人性中惡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現在眾人面前,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戰爭壓力下普通生命個體靈魂的觸動,從而真正地接近歷史本身,觸碰到戰爭災難的本質。
長久以來,傳統的“革命”“戰爭”“對抗”等意識已經深刻地改變了我們想象、虛構和敘述戰爭歷史的方式。不同時期對歷史本質的追問是不斷行進的,但對人性的探索卻常常難以完成。也正是由于戰爭中的人處于一種非常態的歷史處境,人性中的善與惡,人性的殘忍與壯麗,往往就在一瞬間展示出來。“在險惡的戰爭環境中,人的心理、意識和情感發生著深刻的裂變。《獵舌師》將其視為生命個體,以生命正義對歷史暴力進行人性和個人意義上的揭露和反思。”⑧因為只有從生命到生命、從心靈到心靈的交流,才能夠重新激活蘊藏在歷史深處的巨大力量。曾有評論家提出,房偉的抗戰小說一定程度上是對新歷史主義小說創作的延續。這顯然忽略了兩者間的本質差異,即新歷史小說主要書寫的是“事件”,但房偉更側重于“人物”。誠如上文所言,在房偉的小說中宏大的歷史現場并非缺席,但只是作為人物存在的時代背景和事件發展的隱性因素。他所重視的是歷史對人物精神的建構,是對人性中的幽微和齟齬的探究。房偉對戰爭的敘述不是講述故事,也不是書寫死亡,更不是重現歷史,而是在歷史的褶皺處書寫個體生命在生與死的抉擇中人性的異變與精神的消亡,體悟掙扎于生死之間的靈魂的重量。當然,人性的復雜與歷史的多面并不能用簡單的善惡來涵概。因此,“房偉常常給他的主人公賦予一種憂郁的思考者的特點,讓這些原本的作惡者盡情展示他們的困惑與掙扎。他所做的努力是奮力向人性的詭譎和文化的復雜處開掘……他選擇了一種極為大膽,但是又十分有力而沉痛的方式來勘探那場戰爭,在死亡和殺戮中尋找生命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詮釋戰爭的殘暴本性,昭告我們:漠視歷史遺忘歷史也是一種暴力。”⑨
一直以來,關于抗戰文學的創作,無論是主流意識形態下的宏大敘事,還是民間意識主導的暴力書寫,都是以反抗者的視角來審視戰爭。作為被侵略者,以戰爭受害者的視角審視戰爭本身自然無可非議,但戰爭所涉及的顯然是敵我雙方。被侵略者的身份在很長一段歷史中都左右著我們審視戰爭、反思戰爭的思維方式,這一思維在文學創作中表現為敵我雙方絕對的二元對立性,即個人與個人、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截然對立。在這種二元對立觀念之下,我們似乎早已習慣于以受害者和弱者的姿態去吶喊,一些作家甚至以此來自我乞憐,更有部分作家在此觀念下進行想象中的報復,以實現阿Q式的心理滿足。然而這種觀念本身便構成了對歷史多面性的遮蔽。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指出中日戰爭不僅對中國產生劇烈的沖擊,對日本同樣具有難以忽視的反向影響。“中日戰爭將改造中日兩國;只要中國堅持抗戰和堅持統一戰線,就一定能把舊日本化為新日本,把舊中國化為新中國,中日兩國的人和物都將在這次戰爭中和戰爭后獲得改造。”⑩這無疑是超越民族國家的世界性視野,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將戰爭中的雙方置于同一歷史層面,具有超前的預見性。但當下的抗戰文學中,作家們似乎仍然沒有足夠重視戰爭中的雙向性書寫。如何能夠突破這種單一立場,以多重視角去看待抗戰的歷史,去認識戰爭中的雙方,而不是一味地以弱者的姿態企圖博取他人的同情,或進行自我意淫式的想象,是當下抗戰文學面臨的重要問題。在這一層面上,《獵舌師》具有重要的參照意義。房偉站在時代的立場書寫戰爭中的雙方,更大膽地以敵方視角反觀戰爭并進行向內的反思,用細膩的筆觸呈現日本內部對戰爭的不同認知,讓我們看到戰爭背后的另一種可能性。
就戰爭本身而言,從戰爭發起者的視角出發更能準確地捕捉到戰爭的殘酷與荒誕。書寫戰爭發起者在戰爭中遭受到的同樣無可挽救的創傷,能夠以向內的視角展現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無差別的傷害。在《獵舌師》中,房偉較傾向于關注日本軍隊中帶有強烈反戰情緒的軍官,探究他們從剛剛踏入中國國土到深入戰爭泥沼這一過程中精神與心理的劇烈變化,以此體現出日本內部對戰爭觀念的分裂與對抗,以及戰爭發起者同樣無法逃脫的被戰爭反噬的命運。《幽靈軍》借助長谷川的視角體悟戰爭荒誕且殘酷的本質,以虛幻的現實將戰爭無意義化。長谷川想要的是參加“偉大的戰爭”,渴望將自己的血肉和靈魂奉獻給自己的國家。而當他真正來到戰場親眼目睹侵略戰爭的兇殘時,才逐漸開始明白自己深陷其中的所謂的“偉大的戰爭”已不再是肉體與肉體的搏殺、靈魂與靈魂的角斗,而是恃強凌弱的霸凌,是強者對弱者和無辜者的屠戮,是對非我族類生命的肆意踐踏。對“消失的川軍”的追蹤更讓他深刻地意識到戰爭的荒誕性:“敵人”不過是想象的自我生存的意義,是被戰爭和殺戮所扭曲了的世界的一種精神幻象。在長谷川身上我們看到,當信念與現實的沖突無法彌合時,觀念的崩塌帶來的是對生命價值的質疑,更是對戰爭本質意義的追問。所以房偉才會讓最后幸存的兩名日本士兵在被川軍發現時從眼中放出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絕望,也正是因為他們身上所顯露出的人性的弱點,表明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一如房偉在作品中借長谷川之口所言,“脫去這身軍裝,他們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孩子。”?情感的柔軟和人性的脆弱是人身上共有的特性,只是他們早已被戰爭同化為嗜血的惡魔,成為戰場上冷血的殺人機器,從而失去作為“人”的生存意義。日本人作為侵略者的自我矛盾、自我質疑的心理變化以及他們作為“人”的豐富情感,在以往被侵略者視角下的抗戰書寫中顯然是無法呈現的,而對他們內心世界的發現,對于我們認識并反思戰爭的本質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在文學敘述過程中,視角的轉變會促進被敘述者特征的變化。房偉所采用的敵我敘事視角的轉變,讓日軍在作為“人”的意義被發現。他將戰爭之下人性的懦弱、情感的細膩、靈魂的恐懼等等人所共有的特征重新賦予日本軍人,而不再是簡單地給他們貼上軍國主義分子的標簽。在《地獄變》中,當朱瑞的夫人被殘忍殺害時,她身上所展現出來的人性的雄偉與悲壯,以及作為母親的柔軟和作為戰士的堅毅擊中了在場所有日軍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部分。目睹了這一場景的水源清因此對戰爭的意義產生質疑,并開始懺愧自己在戰爭中所犯下的罪行。也正因如此,他后來才會做出放走八路軍運輸隊的決定。顯然,他對戰爭不再有沖動和欲望,而是將所有情緒都寄托在自我情感之中,希望通過減少殺戮進行自我的贖罪并以此尋求精神的安寧。而土冢的殘暴與嗜血則指向其內心所累積的巨大精神壓力。當他殘忍地殺害朱瑞的夫人和孩子后,“在司令部喝的大醉,連續鞭打了幾名士兵才號叫著睡去”?。這一行為無疑是以極端的方式掩蓋自己內心恐懼。戰場上的日本軍人內心對死亡的恐懼刺激著他們時刻緊繃的神經,而在精神近乎崩潰的狀態下他們只能以瘋狂的行為壓制對死亡和殺伐的恐懼。戰爭借助施暴者摧毀世界的同時也在摧毀施暴者自己。房偉以敏銳的洞察力從敵方視角讓我們看到戰爭以無差別的方式對所有人造成的精神戕害,即便是戰爭的發起者同樣無法從戰爭中脫身。與此同時,房偉敢于讓多愁善感的水源清和暴戾狂躁的土冢同時與蔣巽產生情感上的糾纏。雖然“在古代日本,同性縱樂是被武士、僧侶等上流社會男性接受的一種行為”?。但房偉在此處顯然更有深意,他企圖通過三人之間情感的沖突完成對人物內心的虛妄和矛盾的外化。因為“在具體的歷史事件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往往都不會是單向度聯系的”?,所以當作為侵略者的水源清和土冢二人因為被侵略者蔣巽而在情感和精神上產生無法彌合的矛盾時,他們所有的行為便都已失去了意義。參與戰爭的使命在他們意識中早已不復存在,而自我的贖罪和靈魂的安息才是生命最終的價值所在。于是,失去蔣巽的土冢只能在憤怒與絕望中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水源清則在企圖自我拯救的路上走向肉體與靈魂的雙重毀滅。
房偉在《獵舌師》中對日軍內部普通群體形象的刻畫讓我們看到,當戰爭、政治話語掌握著時代的話語權時,身處時代之中的個體生命不過是被國家意識形態所支配的對象,他們無法擺脫籠罩在命運之上的時代牢籠。無論在任何時期,戰爭的罪行必然在于行使政治權力的統治群體,然而承受懲罰的卻永遠都是無辜的普通人。房偉在《殺胡》中對三橋的刻畫代表了當時日本大多數下層群體,他們參軍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吃上軍糧并以此保全性命。這些人在對生的渴望下走向死亡,如此荒誕的求生邏輯本身便是一種悖謬。但作為平民的三橋們,早已失去了選擇的權利。所以當他在戰場之外有機會活下來時,便毫不猶豫地選擇拋棄日本軍人的身份。三橋的出現直接從根源上指出日本發動戰爭的非正義性。而無論是《七生蓮》中的鶴田,還是《地獄變》中的水源清,他們都是在日本政府的強征之下不得不走上戰場,甚至《小太君》中黑木星羽也代表著即便是孩童也無法逃脫統治者所施加的命運。所以房偉在《中國野人》中有意放大渡邊和美惠子作為日本反戰群體的贖罪意識。戰爭帶來的傷害是雙向的,日本國內包括軍內的反戰群體同樣痛恨戰爭,雖然他們沒有能力去改變政府的決策或時代的走向,但是他們始終以自己的方式為推動反戰做出努力。對此,房偉在作品中也提出發問:難道我們要將民族的仇恨施與所有日本人嗎?如果是,那么中日之間又將如何逾越仇恨的大山?可如果不是,那么我們的國仇家恨又將置于何處?因為即便在當下社會,日本右翼政府也仍舊試圖掩蓋自己的罪行,甚至對華的敵意日漸上升。可面對同樣反對戰爭、真心懺悔的日本人,我們是選擇繼續仇恨?還是選擇寬容?這種復雜的情緒,時至今日我們也無法真正做到平靜面對。所以房偉在作品中并沒有給出答案,而是將答案留給讀者,也留給歷史本身。但無論答案如何,我們都不能忽視日本內部強烈的反對戰爭、渴望和平的聲音,這也是房偉選擇以敵方視角進行敘述的尤為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需要指出的是,房偉以戰爭發起者視角的敘述方式寫出了更真實的戰爭歷史,并以第一視角揭露日軍在中華大地上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在房偉筆下,日軍一次次的屠村、屠城暴行,披著人皮面具的隨軍和尚燒殺搶掠等等諸多罪孽,不但沒有被遮蔽反而以更清晰更慘烈的方式呈現出來,不僅讓我們看到了真實的戰爭慘狀,更站在施暴者的角度進行向內的反思。他對于抗戰歷史的書寫,無論是表現個體生命的掙扎,還是書寫日軍內部對于戰爭觀念的沖突,本質都在于突顯其強烈的反戰情緒。但反對戰爭并不是遺忘戰爭,而是時刻謹記戰爭的慘烈與殘酷,以此警醒世人珍視來之不易的和平。
房偉在《獵舌師》中站在戰爭發起者的視角反觀戰爭本身,為我們揭開了被遮蔽的歷史因素,為當下的抗戰書寫提供了新的審視視角。正如魯太光所言:“我們如果能夠在這樣的視野內藝術地呈現日本社會各個階層在戰爭不同階段的不同表現,如果我們能夠呈現日本民眾對待戰爭態度的漸次變化,如果我們能夠呈現日本進步政黨及人士在這場戰爭中的心態和行動以及戰爭后的心路歷程,如果我們能夠呈現今天日本社會各界對于那場‘改造’了中日兩國及其人民的戰爭的不同態度,也許比從單純的人性論角度出發觀察這次重大的歷史事件能得出更為豐富、更為深刻的答案,從而能夠創造出更富歷史感和藝術感的‘抗戰文藝’作品。”?顯然,房偉做到了。
戰爭作為一種非常態的時代環境,給國家、民族造成的影響無疑是全方位的。對處于戰爭環境中的人與事的評判,我們不能用常態的人性、道德等理念去理解和解釋。但回顧當代抗戰文學書寫,作家們幾乎都是僅限于對戰爭本身的書寫或反思,卻很少去探索被戰爭表象所掩蓋的更為縱深的內在因素。誠如上文所言,只有將戰爭的雙方置于同一歷史地位,才更有利于我們認識的戰爭本質。但遺憾的是,在抗戰文學的書寫傳統中,尖銳的敵我二元論思維禁錮了作家的文學想象力,以至于很少有人關注戰場以外的歷史因素。而房偉在《獵舌師》中不僅側重于書寫戰爭本身的慘烈和悲壯,同時關注到戰場之外中日間文化交流與碰撞的可能性,并極力融入對日本戰時文化的理解和闡釋。他傾向于探求戰時文化的碰撞對中日兩民族產生的重要影響,發掘出戰爭背后的文化推力,尤其是對戰時日本所謂“武士道精神”的詮釋和解讀,揭示了彼時日本內部不同群體對待戰爭的矛盾態度的根本原因。這種想象異他文化的創作嘗試,為中國的抗戰書寫提供了更為獨特的寫作方法,并且在文化層面為推動中日間走向歷史的和解做出了重要探索。
房偉對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解釋,尤其是對戰爭期間被扭曲了的“武士道”的發現,讓我們更為清晰地看到日本作為戰爭發起者的極端心理、文化狀態,可以更準確地捕捉到日本在中華大地上犯下的種種罪行背后的心理和文化因素。房偉在作品中指出戰爭時期日軍所謂的“武士道”本質上是被扭曲和誤用了的“武士道精神”,而正是這種被異化了的“武士道精神”為日軍兇殘的屠戮行為提供了精神的支撐。日本傳統文化中有一種“精神凌駕于物質”的勝利觀念,即崇尚精神的勝利而非仰仗物質的掠奪,這一點在戰爭中便被用作控制士兵們思維和行為的精神力量,日軍“對精神的依賴成了戰爭中的行為準則”?。在政治話語的干預下,“武士道精神”被強行賦予戰爭意識形態色彩,對異他民族的暴力和屠殺、對異他文化的驅逐和統治成為戰時日軍一切行動的精神信仰。他們甚至將“武士道精神”異化為瘋狂的殺戮行為和“特攻”口號之下的“玉碎”觀念。在日本傳統文化中,“武士道”的本質是英勇無畏而絕非暴戾兇殘。但是在戰爭生與死的逼迫下,人們無暇也無法停下驅趕或逃亡的腳步,又如何去反思、追問所信仰的“武士道精神”的內核。
房偉在作品中借助厭戰的日軍指揮官對“武士道精神”的反思,解釋了日軍種種暴行背后的心理動機。《幽靈軍》中的長谷川最為接近真正的武士道精神,他在追擊川軍的過程中一直恪守律己,面對士兵們肆意殺戮的暴行,“長谷川極力約束,先是打腫幾名士兵的臉頰,后直接處死了一名伍長。士兵們怨聲載道,長谷川卻不以為意,只是刻苦訓練,晚上按《葉隱》里武士的規矩,在房間靜默玄想,反思己過”?。房偉借助長谷川的行為對“武士道精神”進行自我反思。在長谷川看來戰死沙場是武士道最神圣和崇高的結局,他渴望槍林彈雨,渴望戰場上與敵人浴血廝殺。但現實的戰爭卻與想象的戰爭有著本質的差別。不斷的殺伐早已麻痹了人們的神經,這種情況下又如何用“武士道精神”規約自己?“長谷川知道,這些沒自尊的士兵,不會認真搜索什么川軍,他們多半在蹂躪當地居民,勒索財物,強奸婦女,干盡壞事。這就是戰爭!長谷川強迫著告訴自己。他討厭罪行,但崇拜偉大的戰爭,但誰又能區分戰爭與罪行呢?”?房偉將長谷川塑造成一個典型的古代武士般的人物,其目的就是通過書寫日軍內部兩種截然不同的行徑揭示戰爭對一個民族文化核心的扭曲與濫用。而這種被誤解的“武士道”又恰恰指向了日軍殘暴的行徑,并反向揭示出戰爭對中日雙方的文化核心造成的無法彌補的傷害。
在暴力與殺戮之外,日本傳統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是對自我生命的尊重,同時也是對敵人生命的尊重,是帶著必死的決心維護武士、國家的榮譽。“武士道精神”的核心是與敵人平等地對抗,渴望追求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搏殺以實現自我精神的升華,可現實的戰爭卻是對平民無窮無盡地蹂躪,是對無辜者尊嚴的侮辱和對生命的肆意踐踏。《地獄變》中的水源清是基于對日本武士道精神的崇敬而走上戰場,可耐人尋味的是,他在戰場上的英勇行徑不過是以瘋狂的形式來彰顯他對于精神和信念的絕對依賴,卻始終與戰爭本身無關。面對戰爭,水清源認為“殺戮的震懾是必要的,但水清源更喜歡勇士之間斗爭,對強奸婦女,殺死老人和孩子不感興趣。”?水源清這一形象本質上代表著深陷戰爭泥沼的恪守傳統武士道精神的日本軍人,他們被迫卷入戰爭,但又無時無刻不渴望逃離這種荒誕的戰爭。與之相對應的是,土冢以屠殺中國軍民作為游戲取樂的方式,日本士兵甚至將殺人的方式作為觀賞性的表演藝術……當信仰“武士道”的精神戰士驚覺自身肉體與靈魂陷入雙重困惑之中,又將如何直面這如同地獄羅剎般的戰場?當他們意識到自己所堅信的“武士道”已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時,肉體的行為便失去了情感的支撐和精神的動力。因此水源清心中涌出強烈的對生命的悲憫和對戰爭未來的絕望,他只能將自己的情感寄托在蔣巽身上,以此逃避戰爭對他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折磨。
通過閱讀我們可以看到,房偉對戰爭的書寫更多的是對中日戰爭歷史的反思,其核心在于呈現戰爭本身的非理性與悲劇性。而他對戰爭時代下中日文化的書寫,則體現出他對中日走向歷史和解的愿望。《獵舌師》中駱寧安與虎太郎的廚藝比拼,是以中日飲食傳統為核心的文化碰撞。虎太郎與駱寧安對中日廚藝的不同詮釋,從兩個民族的飲食傳統中折射出中日民族之間不同的文化觀念和相通的生存哲學。日本料理對食物自身味道的保留以及對精致的極致追求,正是因其地理環境及飲食傳統所決定,而中式餐飲兼具粗糲和精細之風恰恰代表著中國南北方截然不同的自然環境及人文特征。房偉設計了一場令人瞠目的廚藝比拼,巧妙地將中日不同文化特質與中日廚藝融于一體,賦予文本深厚的文化意蘊。其中尤為出色的是以日本小俳句和中國古詩文為代表的中日間文學與哲思的較量,打通了中國與日本在漫長歷史過程中形成的文化阻隔,這無疑是跨越了民族國家、跨越了時代的文化交流。毫無疑問,《獵舌師》讓我們看到不同民族間文化的共通之處和不同特質。而駱、虎兩人共同合作完成的“文思豆腐”,顯然更具文化象征意義,指向了中日在文化層面上超越戰爭時代背景的“對抗”與“融合”,彰顯了中日文化在本質上相通相連的特性,更代表了房偉對促進中日文化交流乃至實現中日間歷史和解等問題的渴望。然而諷刺的是,戰爭的爆發促成了這種特殊的文化碰撞,也摧毀了中日文化進一步交流的可能性,使之成為歷史的悖論。
相較于《獵舌師》中期待實現中日間文化交流的愿望,房偉在《幽靈軍》中集中呈現的是戰爭環境在中日雙方民族文化中造成的扭曲與阻隔。虛云和尚經常獨自到中國寺廟中與僧人談論佛經,喜歡與中國文人探討傳統詩詞,尤其是將杜甫的《春望》與當時戰爭環境進行的遙相呼應使其在文化上衍生出情感的共鳴。這些顯然是房偉的有意為之。房偉將虛云置于異他文化之中,并賦予他強烈的個人情感,其目的正是想要在超越民族國家的層面上呈現戰爭所催生的文化上的創痛。不僅如此,由于虛云自身能力所限,面對日軍慘無人道的殺戮和暴戾行徑,他只能讓自己當做在地獄中修行。雖然他無法逃離戰爭的慘烈,甚至也加入搶奪的行列,但他卻從來不傷人而只是搶些酒來麻痹自己。他會對所有死去的亡魂誦經超度,無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異他文化的影響改變了虛云對戰爭、人生意義的認知,而他最終悲慘的結局也同樣預示著戰爭時代中日文化交融必然失敗的結局。毫無疑問,虛云是在戰爭環境中形成的文化怪胎,在他身上既有大和民族的傳統特征又帶有中華民族的文化氣息,同時其言行舉止中又無不透露出戰爭對不同民族內在精魂的侵害。
不僅如此,房偉常常讓同為典型東方文化的中日民族文化以一種極為特殊的方式共存:《小太君》中所描寫的端午時節的鳳蓉街,日本節日傳統和中國文化習俗幾乎到了一種相得益彰的地步;《七生蓮》里鶴田身上帶有的宿命論色彩,正是對中日佛教文化中生死輪回觀念的共性書寫;《副領事》甚至將中國傳統詩詞文化作為推動敘述行進的重要因素。然而,鳳蓉街看似和諧歡快,實則被戰爭無形的利刃分割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種環境;鶴田初離日本時的隨性而言,最終卻成為其悲慘命運的讖語;副領事深愛的中國文化,也見證了其悲劇命運的終結。在這種文化意識之下,我們會不禁要發問:倘若不是戰爭,中日關系會走向何方?中日之間在文化、歷史等方面能否會有更進一步發展的可能?這種歷史的假設我們無法回答,但我們可以將歷史的經驗作為當下的參照。可事實上,抗戰勝利以來,戰爭意識始終主導著中日關系,中日之間一直氤氳著濃厚的戰爭遺留的文化癥候和戰爭意識下的敵我觀念。房偉在作品中所表達的是對當下及未來中日關系的可能性發出的省思。但無論何時,這種文化上的交流也絕不應建立在遺忘歷史的基礎上。當我們站在歷史的天空之下,如何審視戰爭歷史對中日雙方產生的深遠影響?兩種不同文化的交流又將如何以更好的方式進行?這同樣是房偉在作品中提出的問題。
在當下及未來的抗戰文學創作中,作家不僅要站在歷史的普遍性維度書寫代表全人類精神變動的大歷史,更要跳出單一視角下對自我民族歷史的獨立性敘述,以不同的視角對戰爭中的雙方進行精神與文化上的探索。這同樣是房偉在《獵舌師》中進行的探索與嘗試。但需要指出的是,房偉在創作中以主觀的意識賦予人物以顯著的現代/后現代思辨特征,并將其抽象為形而上的反思或批判等現象,是他作為批評家的身影在作品中留下的痕跡。《副領事》中“黑亮的獸物”對副領事的嘲諷,顯然是房偉以現代化的敘事策略對副領事焦慮與矛盾的心理斗爭進行的物化和外化。而在《陽明山》中房偉更是直接亮明了他理論家的身份。雖然以符號學理論完成對文本的敘述,挑戰了新的寫作模式和敘事方法,但同時也提出了另一問題,即近乎理論注釋般的敘事語言和學理性的邏輯構造,其文學藝術價值能否為專業學者以外的大眾讀者所接受?設若作品僅是為學者的研究提供分析的文本,那么文學本身的意義勢必會被極大地削減。而這種對小說敘述技巧的極致把玩,能否突破先鋒小說式的自我束縛并作為推動文學敘事方式新變的動力?同樣值得我們做更進一步的思考。
正如所有的血腥暴力本質上都是歸于對人性善良的召喚,所有的戰爭文學最終指向也必定是反戰爭。在《獵舌師》中,房偉以自己的方式寫出了歷史的惡與善,寫出了歷史的偉力與人的反抗。他筆下的人物在戰爭的漩渦里自覺地形成了一種“命運共同體”,無論是中國軍民還是日本士兵,他們基于各自不同立場均不同程度地傳達出強烈的反戰態度。而只有關注戰爭中受害的雙方,了解彼此在戰爭中遭受的共同傷害,才能真正走進戰爭本身,領悟到和平的真諦。倘若繼續單純地以受害者的身份在民族主義情緒之下進行個人的泄憤和幻想勝利式的對應,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甚至將人們推入歷史仇恨的牢籠,最終被戰爭囚禁。可遺憾的是,一直以來每當中西文化發生碰撞時,我們對西方現代文明都會產生文化和心理上的焦慮,并在這種焦慮中想象我們的文化和文學。這種心理也導致我們始終將自己置于文化弱者的位置上,在面對戰爭時習慣以一種受害者的姿態表現甚至過度放大我們在戰爭中受到的傷害。因此,我們的抗戰書寫常常以主觀的想象來完成對侵略者的精神復仇,使得文學的書寫走向歷史的虛幻,進而表現為對歷史本身的不尊重。要改變這種心態,就需要我們超越簡單的民族仇恨的邏輯,形成一個真正的強者的文學觀、價值觀和歷史觀,使中日兩個民族在文化和心理上實現歷史的和解,而不僅僅是兩個國家在政治、軍事上的互不干涉。但必須要指出的是,抗戰結束以來中日雙方在民族和解方面所做的努力非常有限,在推動中日雙方在歷史、文化、心理上的互相理解等方面需要我們做的還有很多。但另一方面,促成中日之間歷史的和解也絕非某一方孤獨的努力,必須要在雙方共同的努力下才有可能真正實現。
中國當代文學以來,有關革命、戰爭等題材的書寫歷久彌新。而持續不斷的清洗、修改、增飾,恰恰反證了講述和閱讀“革命歷史”的另類可能性的存在。?正如張麗軍所言:“中國抗戰勝利置于百年中國歷史,是一個極為重要的里程碑式的歷史轉折點。中國社會歷史走向、民眾文化心理結構乃至國魂民魂的重鑄等無不與抗日戰爭的內在深刻關聯,但是,我們依然缺乏史詩性、經典性的抗戰文學。”只有真正能夠觸碰到歷史的本質、觸碰到人性最柔軟的部分,給人們以心靈的震撼和觸動的作品才能夠成為經典,才能夠在任何歷史時期都不失其意義和價值。毫無疑問,抗戰歷史還有廣闊的領域值得挖掘,還有更多有價值的題材和許多撼人心魄的事件等待著我們去發現、去書寫。我們期待房偉在抗戰題材的創作上作更進一步的突破,同時也期待當代文學中有更多更好的抗戰文學作品不斷涌現。
①郭冰茹《“革命歷史”敘述與史傳傳統》,《揚子江評論》,2016年版,第2期。
②張麗軍《改革開放與新時期中國文學四十年》,《河北學刊》,2019年版,第2期。
③黃德海《虛構·非虛構·三重練習》,《揚子江評論》,2018年版,第5期。
④王威廉《漫長的祭禮——讀房偉的系列“抗日小說”》,《長江文藝評論》,2017年版,第6期。
⑤路文彬《作為修辭的歷史感——“新歷史主義”小說之后的歷史敘事》,《文學評論》,2004年版,第2期。
⑥⑧王金勝《“總體性”困境與宏大敘事的可能——論房偉〈獵舌師〉兼談當代小說的相關問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版,第6期。
⑦山田朗《日本如何面對歷史》,李海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頁。
⑨文紅霞《心靈沖突·先鋒品質·古典意境——房偉抗戰歷史題材小說論》,《長江文藝評論》,2020年版,第1期。
⑩毛澤東《論持久戰》,《毛澤東選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57頁。
?????房偉《獵舌師》,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3期,第34頁,第84頁,第23頁,第24頁,第82頁。
??[美]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何晴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7期,第173頁,第22頁。
?吳辰《歷史真相的追蹤者——論房偉“抗戰系列”小說中的探隱意識》,《百家評論》,2018年第2期。
?魯太光《開掘新的話語空間——“抗戰文藝”的歷史、現狀及可能性》,《文藝理論與批評》,2015年第5期。
?黃子平《革命·歷史·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版,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