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蕙



隨著傳媒產業化的發展,原創新聞的商品價值逐漸凸顯,新聞行業內的競爭也愈發強烈,未經授權隨意轉載的現象層出不窮,侵害了原作者的正當權益。近幾年,傳統媒體與新聞自媒體平臺常常因時事新聞版權問題產生分歧,進入司法程序。
在我國《著作權法》的第三次修改中,將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從原來的“時事新聞”修改為“單純事實消息”,明確了著作權法保護新聞作品的宗旨。而在此之前,時事新聞一直處在法律保護之外。根據《著作權法》(2010年修正)第五條規定,本法不適用于時事新聞。但對于此處“時事新聞”內涵和外延的界定較為模糊。
相較于其他新聞形式,文字消息因其發揮空間狹窄且難以量化標準[1],常常成為我國司法實踐中判定時事新聞的爭議焦點。那么什么樣的文字類新聞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原著作權法中的“時事新聞”與新聞作品的判定邊界又在何處?本文旨在從《著作權法》的相關條款變遷入手,通過一系列案例加以剖析。
一、條款變遷:從“時事新聞”到“單純事實消息”
我國著作權法歷經三次修改,有關“時事新聞”的條款一直爭議不斷,根本原因在于新聞界與法學界就“時事新聞”的概念界定未能達成共識,從而導致理論與實踐存在鴻溝。
最早對“時事新聞”做出規定的基礎性國際公約是《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其第二條第八項規定:“本公約所提供的保護不得適用于日常新聞(news of the day)或純屬報刊消息性質的社會新聞。”可見,《伯爾尼公約》所排除在外的是日常新聞或純報刊消息性質的社會新聞,其他的報刊文章、基于時事的新聞作品都在其保護范圍內。
新聞界普遍將“時事新聞”界定為新聞機構對最近國內外大事的報道,并進一步將其劃分為新聞作品與消息兩大類。前者滿足著作權法對于作品獨創性的要求,應受保護;而消息通常為僅包含新聞“5W”(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原因)要素的單純事實消息,即用白描的手法記錄客觀事實,這屬于排除在著作權法保護之外的時事新聞。
總而言之,由于法學界與新聞界對時事新聞的內涵理解尚未統一,有關時事新聞的著作權保護問題因此存在分歧。最新《著作權法》將“時事新聞”修改為“單純事實消息”,正是從根源上明晰了該條的適用范圍。單純事實消息,一般理解為由“5W”要素組成的簡單事實陳述,未添加作者的主觀創作。相較于原來時事新聞的模糊界定,單純事實消息的涵蓋范圍明顯縮小,概念界定也更加清晰。
事實上,最新《著作權法》將不受保護的對象修改為“單純事實消息”早已有跡可循。2002年《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五條就將“時事新聞”解釋為“是指通過報紙、期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媒體報道的單純事實消息”;同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六條也明確指出:“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傳播的單純事實消息屬于著作權法第五條第(二)項規定的時事新聞。”由此可見,此次修正既是立法者的初衷,也是司法機關的適用原則。
二、司法實踐中認定“時事新聞”的基本邏輯
在最新《著作權法》施行前,司法實踐又是如何把握和認定“時事新聞”的呢?以“時事新聞”作為全文檢索內容、案由選擇“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類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進行檢索,共檢索到3808篇文書。詳細案由類別中,“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居多,共計1877件。筆者從中選取了以下八個具有代表性的案例進行簡要評述。
案例1—4來自“南海網訴武進日報社案”(2019)。該院將“是否具有獨創性元素”作為區分時事新聞與新聞作品的主要標準,具體而言,“記者以自己的語言和敘事結構,對所報道的事件進行具有獨創特色的取舍、描繪、背景鏈接等,表達了個人的觀點和立場,則屬于新聞作品”,背景調查、深度訪談、人物報道等都包含在內;而記者是否付出整理、加工、采訪等勞動并不是區分時事新聞和新聞作品的依據。根據這一標準,案例1報道了座談會的時間、地點和參會人員等構成事件的基本要素,只是客觀敘述當時情況,領導講話部分屬于引用他人言論,全文并沒有記者獨創性內容,屬于時事新聞;案例2只記述了于海的身份資料與個人觀點,同樣不具備獨創性,認定為時事新聞;案例3是系列調查之一,從多個角度描寫不同身份人物的態度,屬于深度訪談報道,并發起了民意調查,具有獨創性,不屬于時事新聞;案例4雖然是對活動內容的介紹,但描述了多個細節,其他記者進行的細節描述可能有所不同,因此帶有作者的創作元素,具有獨創性,并非時事新聞。案例5緣起于“晉江新聞網訴‘大溫嶺平臺案”(2019)。該院主張原《著作權法》中的“時事新聞”特指“單純事實消息”,即“使用最為簡單的語言文字對某一新聞事實的基本構成要素進行記錄”。如果涉案文章僅僅反映客觀事實,不含作者的情感表達、評論等內容,就不屬于作品的范疇。該案只是對車禍經過的客觀描述,屬于單純事實消息,不具有獨創性,無法構成作品。案例6源自“經濟參考報社訴財訊網案”(2016)。法院依據《著作權法》中所稱“作品”,強調應根據文章內容判定其獨創性。判決指出,涉案文章雖然注有“記者整理”的字樣,但“表達了作者對相關事實信息、問題的選擇和思考”;在語言結構和修辭層面,體現了作者的獨特表達,不只是對客觀事實的簡單信息羅列,因此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案例7來自“現代快報訴今日頭條案”(2018)。法院認為,時事新聞是指通過大眾傳播媒介傳播的單純事實消息,只是對事件的簡短描述不滿足獨創性要求,故不構成新聞作品。涉案文章不僅包含單純事實情況,還包含記者對火災起因的調查和評論,后者凝結記者的獨創性智力勞動,故并非時事新聞。案例8緣起于“劉昕訴諸城新企公司案”(2019)。法院強調,《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應當具備獨創性,而時事新聞只是對新聞要素的簡單組合,具有表達唯一性。因此該院將文章是否體現作者的創造性勞動視為標準,認為涉案文章雖然是對當事人刮獎被騙過程的敘述,但其表達體現了“作者對整個事件發展過程的取舍、選擇、整理、編排等”,屬于客觀事實的個性化表達,具有一定獨創性,享有著作權。
綜上所述,可以歸納出司法實踐中認定文字類“時事新聞”的基本邏輯。一般而言,法院主要依據著作權法和實施條例的相關條款,對涉案文章內容進行審查,從區分單純事實消息和新聞作品的角度做出最終判決。根據《實施條例》第二條,構成作品必須滿足兩個前提:具有獨創性,能夠有形復制。時事新聞顯然可以有形復制,因此“獨創性”成為司法認定中的關鍵。
那么,“獨創性”又該如何衡量?通常認為,如果新聞報道僅使用簡單的語言記錄新聞事實的幾個基本構成要素,就無法滿足《著作權法》對獨創性的要求;但經過記者的修飾與加工、并非僅僅闡述新聞事實的文章,可以視作受著作權保護的新聞作品。可見,“獨創性”特征在判定中扮演著“全或無”的作用[2],若存在獨創性表達,則無論報道中包含多少事實,都不能視作“單純事實”,可以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若報道中不含獨創性表達,則為完全的事實本身,無法受到《著作權法》保護。
“個性化表達”是法院認定作品獨創性的重要依據,不同法院對其解讀并不統一,具體可以分為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個性化表達”即記者對信息的取舍、編排和表達技巧;另一種認為,意指記者的評論、分析和觀點立場。前者強調記者個人的語言和敘事結構,后者強調記者融入的創意和主觀態度。從本質上來說,只要突破了單純事實的唯一表達,就屬于記者的獨創性智力成果。此外,記者所做的前期工作,諸如整理、加工、采訪等并不是法院區分時事新聞與新聞作品的依據。雖然一條新聞事實的簡單描述仍然需要記者付出一定勞動,但因為僅反映客觀事實存在、缺乏個性化表達,并不具備《著作權法》所要求的獨創性。這正符合修訂前的《著作權法》不保護時事新聞的出發點:剝離時事新聞附著的權利,可促進時事新聞盡快傳播,保障公眾知情權[3]。如果這些新聞事實的簡單狀態都要賦予著作權,不利于新聞信息的自由流通。基于修訂前的法律條文,法院主要遵循《著作權法》的獨創性要求,通過分析涉案文章內容體現的遣詞造句與思維含量進行判定。然而,由于有關“時事新聞”的界定較為模糊,盡管法院努力遵循《著作權法》的保護初衷進行判決,其推理過程卻算不上完美,還需要更客觀、清晰的釋法過程和說理依據。
三、完善時事新聞著作權保護的幾點建議
“單純事實消息”可以等同于“對于事實基本構成要素的簡單描述”,強調時事新聞的唯一表達性。如果該新聞僅僅以平鋪直敘的方式和簡潔的語言進行報道,并只包含“5W”要素,那么不同作者的報道差異很小,無法體現作者個性,不能滿足獨創性要求。由于這種表達經常會與事實本身發生混同,為了避免對新聞事實的壟斷,此類文字描述無法受到著作權保護[1]。但是只要以客觀事實為基礎、經過記者的精心選擇與編排,體現獨特的視角及觀點(如深度分析與評論),就視為融合了作者的獨創性表達元素,從而成為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新聞作品。修改后的“單純事實消息”從立法層面明確了《著作權法》的保護宗旨,讓“時事新聞”的界定回歸本義[4]。但隨著原創新聞的商品性質凸顯,新聞業競爭日益激烈,為對侵權行為進行有效規制,時事新聞的著作權保護還需進一步完善,司法層面也需要對相關條款進行補充解釋,以提升法律適用的確定性。
首先,清晰界定“單純事實消息”的適用范圍。可借鑒日本文化廳《新版權概要》中“人事往來、訃告、火警、交通事故等日常消息屬于傳播事實的雜文和時事報道”這一限定,將“單純事實消息”界定為“通過大眾媒介報道的使用簡單文字反映國內外新近發生的重大事件的日常消息”,通過列舉性規定排除著作權保護。這不僅利于保護記者與媒體的正當權益,也能對人們模糊的思想觀念加以糾正。
其次,保護時事新聞的傳播優先權。在這個時間就是生命的時代,新聞的時效性直接決定了時事新聞的價值,而這份價值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閱讀量的分散逐漸降低。意大利著作權法101條規定:如果通訊社對其新聞公報注明確切的發布日期和時間,他人必須給原始新聞作者16小時的優先傳播權;在標明出處及不違背新聞業慣例的情形下,可以復制報道。[5]在相似情形下,美國也規定了20小時的優先傳播權。為首發新聞設置一定優先權時限,之后其他媒體才可以進行轉載,這能夠激發新聞記者的積極性,從而為公眾提供更多、更及時的新聞報道,滿足其知情權。
最后,對合理使用條件做出嚴格規定。為避免新聞行業內的不正當競爭,可以借鑒美國版權法中的“合理性”四標準:一是使用的目的和性質,這種使用是否有商業性質或者為了非營利的教育目的;二是有版權作品的性質;三是同整個有版權作品相比,所使用的部分的數量和內容的實質性;四是這種使用對有版權作品的潛在市場或價值所產生的影響。[6]除明確列舉之情形外,其他新聞機構想要轉載新聞消息時,需要獲得原作者許可并支付報酬。
值得一提的是,進入數字時代,傳統媒體在新聞采編與報道撰寫上具有獨特優勢,而新聞聚合平臺擅長于算法推薦模式。通過鼓勵傳統媒體與新媒體間簽訂合作協議,可以充分發揮雙方優勢,最大限度地實現時事新聞的傳播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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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袁博.論《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對“時事新聞”的新定義[J].中國出版,2015(8):49-52.
[4] 沈正賦.新聞作品著作權中邊界模糊問題的癥候、糾偏與調適——基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草案新聞傳播條款的修正[J].當代傳播,2021(1):85-88.
[5]黃城.單純事實消息新聞的法律保護困境及其突破[J].理論界,2021(5):79-84.
[6]鄭麗艷,程艷.時事新聞著作權的保護及完善[J].法律適用,2011(11):105-106.
(作者單位:大連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