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
前些年,李白《將進酒》一詩的異文曾經引起過何優何劣之爭。最近,又有人將敦煌卷子中的幾件題為《惜樽空》和無題的這首詩集中展示出來,強調與通行本不同的異文更能凸顯出詩人李白的狂傲豪邁。
三件敦煌卷子(敦煌遺書二五四四號《惜樽空》、二五六七號《惜樽空》、二0四九號無標題),與通行本相比較,其中共同的異文集中在這幾句上: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的“高堂”記作“床頭”;“朝如青絲暮成雪”的“絲”記作“云”;“天生我才必有用”記作“天生吾徒有俊才”;“請君為我傾耳聽”記作“請君為我傾”;“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的“饌玉”記作“玉帛”,“不足”記作“豈足”,“不愿”記作“不用”;“古來圣賢皆寂寞”的“寂寞”記作“死盡”。
除了三件敦煌卷子擁有的共同異文,無標題的二0四九號卷子還有更多的個別異文。比如,“床頭明鏡悲白發”句無“發”字;“人生得意須盡歡”記作“奴生得意須盡官”;“莫使金樽空對月”記作“莫使金樽對”;“天生吾徒有俊才”的“徒”記作“相”;“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樂”記作“落”,“會”記作“逥”;“岑夫子,丹丘生”記作“琴夫子,丹丘住”;“但愿長醉不愿醒”的“不愿”記作“不須”;“古來圣賢皆死盡”的“古”記作“故”;“陳王昔時宴平樂”的“陳王”記作“秦王”,“樂”同上記作“落”;最后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記作“為汝同歡萬固愁”。
在敦煌卷子中,有許多是當時人的習字抄錄,因此,這卷個別異文有些是明顯的音近誤抄。
從異文喚起的校勘學意識,進而延伸到文本生成史,《將進酒》的異文引發了我的思考。
且不論孰優孰劣,三件敦煌卷子擁有共同異文的這一事實表明,至少在唐代敦煌地區流傳的李白的這首詩,與通行本有著不同。廣而言之,敦煌的區域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普遍性,就是說,在唐代的一定時期內,李白的這首詩是敦煌卷子所呈現的面貌。
在印刷業普及以前,書籍乃至單篇詩文皆以抄錄的寫本形式流傳。不像是雕版印刷,甚至也不如活字印刷,對書版要反復校對后才開印,手寫抄錄的錯誤發生率很高。無論是一人獨自抄寫,還是一人讀一人錄的兩人作業,音近而誤,形近而誤,脫漏衍文,別字俗字,雖會因抄錄者的認真程度或文化水準而有所不同,但誤寫錯抄都難以避免。在文獻的抄寫時代,書籍或詩文一旦產生,抄錄亦隨即開始。一人錯抄,接著又不斷會被輾轉傳抄,便會以訛傳訛。并且在抄錄過程中,還會形成新的抄錄之誤。于是,這些錯誤便使文獻的原貌發生了變化,與原生態拉開了距離。
在文獻抄錄過程中,除了誤抄,還有校訂之際的改動。不斷生誤,又不斷校訂。而校訂者也因水平而異,有相當多的人并沒有接受過校勘學的規范訓練,甚至都沒有校勘學的意識,將文獻朝著自己認為本當如此方合理的應然方向加以改動。
想當然的校訂,還與校訂者的認知局限有關。人的認識都是在特定時空之內的認知。超出了時空范圍,對未知的事物,只能參照已知的知識水準來加以處理。《將進酒》中從“床頭明鏡”到“高堂明鏡”的變化,是不是與唐宋間的生活習慣與居處環境的改變有關呢?
流傳過程中的抄錄,會在不同程度上逐漸改變文獻。這種狀況,讓本應問世即固化定型的文獻處于活躍的流動狀態。這種動態,直到印刷業發達之后的刻本出現才基本結束,文獻回歸到產出時點本當應有的安定化。
以前,我根據整理文獻過程中發現的實例,寫過一篇《生長的墓志》(《歷史教學》二0一九年第十期)。按理說,墓志刻石埋土,可謂如板上釘釘,不會發生變化。但范仲淹為他那修建岳陽樓的好友滕子京撰寫的墓志,收錄到《青陽縣志》中的版本,就出現了撰者范仲淹所未曾見到過的幾十年后“未來世界”的事實記載。經我考證,“未來世界”的事實是出自滕氏子孫的續寫。于是,原本板上釘釘的墓志,便像家譜一樣不斷地生長。盡管墓志的生長,是一個特例,但與寫本時代的文獻抄錄有著相通的道理。不斷誤抄跟不斷校訂疊加在一起,使動態的文獻跟生長的墓志一樣,不斷發生變化。
不過,文獻在抄錄過程中,文本從流動變化到基本定型,也有一個存優汰劣的客觀規律存在其中。對于同一文本的各種異文,抄錄者會有一個不約而同的基本認知判斷。于是,歷年所流傳的文本便會變得逐漸趨同,最后形成眾人所認可而熟悉的形態。而對趨同文本撬動最后一根杠桿的,便是印刷業興起后的刻本。當然,同一文獻不同刊本間所存之異同,則是由于刊刻之際選擇底本有異而形成。這種異同說到底,還是來自寫本時代的遺傳。不過,刻本時代的異同,處于安定形態的文獻,已比抄本寫本時代少了很多,因為文獻已經基本停止了生長。
就李白的《將進酒》而言,敦煌卷子所顯示的文本形態,正是寫本時代的流動生長狀態。三種敦煌卷子所顯示的共同異同,或許就是這首詩的原初模樣。從這一點來說,也是敦煌卷子珍貴的文本價值所在。而其中一卷的個別異同,除了明顯筆誤,有些則可能是出于抄寫者想當然的改動。寫本時代處于進行時的抄錄改易,存優汰劣,逐漸趨同,最終成為今天為人們所熟悉的文本狀態。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將進酒》定本,當是出現于宋代。觀察國家圖書館所藏宋刊本《李太白文集》,其中的《將進酒》,跟我們今天所吟誦的文本基本一致。不過,宋刊本可貴的是,將上述敦煌卷子所顯示的共同異同,幾乎都以夾注的形式記錄在各句正文之下了,為讀者保留了這首詩的異文信息。這也顯示了校勘學發達的宋代,文集校訂刊刻者所擁有的強烈的校勘學意識。
人的心理,總是樂于接受熟悉的事物,而排斥陌生的東西。對文本接受的閱讀心理也是如此。除了學術討論,包括李白的《將進酒》, 定型后的長期流傳與閱讀,讓人們對文本的本來就是如此、本應就是如此,深信不疑,從而本能地排斥其他異文。這里面,盡管有著優劣判斷的因素,但基本上還是感性的“熟人”因素使然。
什么版本在什么地域流傳開來,被廣泛閱讀,便成為親切的“熟人”。敦煌卷子所顯示的共同異文,至少就是唐代敦煌地域流傳的熟悉文本,不然不會有如許之多的共同異文。而李白另一首有名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我們自幼所熟悉的文本,但日本人自明代李攀龍的《唐詩選》傳入并廣泛流傳之后,熟悉的則是“床前看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收入中學國語課本的也是這個文本。
關于古代詩文的文本聚訟,時常見諸報道。最近,收錄到小學語文課本中杜牧有名的《山行》一詩,其中一聯記作“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于是,有人就提出質疑,不是“白云深處”嗎?怎么記作“白云生處”呢?對此,編輯出版課本的人民教育出版社還專門做了解釋說,從版本的角度,作“生處”的較多;從詩意上說,“生處”和“深處”意思都講得通,但據明人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今刻本作‘深,不逮‘生字遠甚”的說法,用“生”字意境更佳。基于這兩個理由,新編教材的這首詩就用了“生”字。自然,有了前句“遠上寒山”,從詩本身來說,我也覺得作“深”有些語意重復,不如作“生”為勝,不過,歷代傳抄刊刻,讓文本處于流動的狀態,后出終是以眾勝寡,以俗勝雅,“白云深處有人家”成為家喻戶曉,耳熟能詳。因此,既然作“生”也有版本依據,還是從眾為好。
究竟哪一個文本更好,哪一個文本是原貌,其實大可不必深究。跟語言一樣,文本在流傳過程中,也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生成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