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志
(福建省泉州市高甲戲傳承中心,福建 泉州362000)
在現代戲里,傳統戲曲的耍翎子、耍髯口、耍甩發、刀槍劍戟等武打把式似乎無用武之地?,F代生活中又產生許多新事物,諸如汽車、電梯等等。以開關門為例,現在的門鎖有彈簧鎖、密碼鎖等與古代門鎖完全不一樣,必然要求在表演上是不一樣的。現代人穿西裝皮靴,不同古代人的寬袍廣袖,許多鑼鼓點子就不合適了,必然要有相應的創新。想要振興戲曲,不能沒有“傳統化”,也不能否定“現代化”,這應該說是不可辯駁的。然而,有人借此認為戲曲要“現代化”必須擺脫“傳統化”的束縛,突破“傳統化”的觀點。而“傳統化”的觀點又集中表現在“程式”上。由此,得出了“程式化”是阻礙戲曲發展的絆腳石。有人甚至說“程式”是僵化的、落后的、形式的東西,也是違背了戲曲“現代化”的需要。將問題的焦點僅僅停留在戲曲該不該有“程式”,似乎過于膚淺了。況且,去掉了“程式化”消滅“傳統化”,就能實現戲曲的“現代化”了嗎?反觀當前所謂的“現代化”,似乎更多的是強調聲、光、化、電等高科技在舞美領域的廣泛運用,根本談不上是戲曲的“現代化”。
阿甲先生在《戲曲程式運用》中提到“程式反映在生、旦、凈、末、丑行當上面,反映在唱、做、念、打的上面,反映在音樂曲牌、板強、鑼鼓點上面,反映在服裝、臉譜等等方面?!背淌郊瓤鋸堄忠幏叮褥`活又鮮明,是戲曲舞臺的特殊形式。去“程式化”的觀點是對戲曲的程式缺乏真正的了解和體會。
程式,是中國傳統戲曲表演的靈魂,也是不可欠缺的。由于戲曲是以演員表演為中心。因此,表演程式自然是戲曲程式的核心。什么是表演程式呢?簡單的說,就是以演員在舞臺上根據劇情和人物需要,創作出來的具有規范化的名種“狀”。這種“狀”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藝術形象,這種“狀”以夸張、寫意、虛擬的手法去構思創作的。它具有濃厚的假定性的戲劇效果。有人說過,經過變革后的戲曲形式是“變形的、抽象的……”其實,戲曲表演程式正是真實生活的變形和虛擬化、寫意化的。有戲則做,無戲則過。八個龍套可以虛擬千軍萬馬,跑三圈圓場可以代表千百里路程。比如高甲小戲《昭君出塞》的王昭君、劉文龍以及眾番兵,在同一舞臺上,通過表演傳達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一會兒又是在大沙漠。若以真實生活來看,這種現象、環境的隨意變化,豈不“變形”的嗎?這種象征性的虛擬體驗,是戲曲最特殊的體驗,完全是想象的體驗。戲中的“趟馬”,拉馬,去輦觀馬,執鞭上馬,乃至對“南馬不過北關”嘶鳴的哀戚,雖是虛擬,卻是有真實的形跡可尋,具有模仿的性質。然而,人與馬的關系并不是按生活邏輯去理解的,在虛擬與模仿中,追求表演主體的身份、性格等形式美和精神美。
這種“狀”可以是各種人物表演的喜、怒、哀、樂“狀”,也可以表現各種動物、植物、以及想象中神、妖、魔、鬼、怪??梢员憩F所處的環境,地理位置(包括景物的流動變遷),還可以表現人物各種行動,包括騎馬、乘車、劃船、爬山、過橋、進門,以至上天、入地等等,凡是生活中,包括想象中的,都可以由演員的“程式”表現出來。其它的如:舞蹈、話劇、雜技也都有它們相應的程式,但都沒有戲曲程式手法那樣豐富多彩,它是以中國傳統審美經驗相符合的。我們不妨看看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吳作人的魚、黃永玉的貓頭鷹。這些都不去注重生活中的真實環境和條件,而只表現奔騰的馬,游泳狀的魚蝦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貓頭鷹,觀眾欣賞的是栩栩如生,有寓意的“狀”,并不去強調賴以生存的環境、條件。它的觀賞價值和真實感是取決這些生動而有神韻的“狀”。這和我們戲曲程式的虛擬、夸張、寫意手法是異曲同工,一脈相承的。難道具有我們民族特色的藝術形式是僵化、落后的東西?
程式化表演,有它固定的程式和規律,不是隨意性和自然主義的,因為它用于維護舞臺的整體性,表演動作的節奏性的需要。同時,它又是進行表演的訓練的手段,但它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同樣是花臉戲,《大鬧花府》《鴛鴦扇》《屠夫狀元》三個劇目中花臉的出場,其程式動作都表現不同,風情各異。由于他們各人所處的環境,人物身份,性格特征,行動目的不同,加上結合他們自身服飾以及道具的運用,表現形式就自然形神不一。因此,表演動作和技術手段的運用,有很大的差別。這說明程式因人而舞,是為內容服務的,不是純粹形式的東西。李少春先生說過:“生活動作程式化,程式動作生活化,程式動作需要按生活化表演,要有生活的體驗在里頭?!薄熬脑O計,自然流露”是劉長瑜老師的精辟見解。
著名戲劇家焦菊隱先生說過:“程式并不是限制演員創作性的表演。優秀的演員能夠在同一程式的基礎上,創作出風格各異的人物。如周信芳和馬連良所演的宋士杰,用的同是一種程式創作出來,卻是兩種不同性格。”他還指出戲曲的程式,孤立的看起來仿佛機械的,但他們有技術的可塑性和適應性,每個劇本都有可以按照自己特定內容,采用那些適合于表現特定生活和特定人物的程式單元加以適當安排和調整,以構成自己的體載樣式。而不覺得這些格式、單元是生搬硬套的。我們不應害怕程式,程式是為作家、藝術家所用的不是作家、藝術家為程式所用。王瑤卿在《悅來店》中創作過機智勇敢的十三妹;梅蘭芳在《穆桂英掛帥》中塑造出老當益壯的穆桂英。這兩位大師在創作出這些真實動人的人物形象的時候,反復充分運用了程式,而且還恪守的運用程式規律,也許可以說,他們倘若不曾適用這些程式,并加上發展創造這些程式,就一定不會在戲曲舞臺塑造出這些令人難忘的藝術形象!
“傳統化”也好,“程式化”也好,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已被廣泛的采納和運用。香港拍攝的電影《霸王別姬》就有戲曲里的水袖和臉譜。新加坡特約泉州編導莊長江自編自導《釋迦牟尼》,大部分不僅都離不開戲曲表演程式,同時還獲得了可喜的成功,得到觀眾的贊許。這些“傳統化,程式化”的手法,到底和“現代化主義”之間有什么矛盾和相低觸的地方,我認為并不存在著對抗,關鍵是如何運用它,如何為劇情和人物角色服務。
焦老還有一段很深刻的闡述:“程式化是戲曲的特色,削弱或取消程式,就意味著削程式或取消戲曲藝術色彩,甚至等于勾銷了它的藝術方法和藝術形式?!?/p>
陳彥先生在《人民日報文藝》上發表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縱橫談》中說道:“面對新的世界格局、新的科技浪潮、新的生產生活方式,我們更有必要對本民族傳統文化進行深入檢索和認知。這個檢索與認知過程,正是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過程?!?/p>
戲曲的緣起、發展乃至壯大,源于它是該地方代表性文化,代表該區域的人文風情,生活方式、情感方式、語言語音,甚至是當地的日常生活娛樂主體、精神食糧。它的表演內容與人們生活休戚相關,戲曲呼應觀眾在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而今,隨著時代的發展,戲曲的傳統程式同樣可以表達進步的、時代的、世界性、人類普適的價值觀,它仍然有超越現實、超越時代的審美觀照。湯顯祖的《牡丹亭》寫于明代,然而其中理學壓迫下的人性自由,即便用古老的戲曲的樣式表達,仍然具有強烈的現代性,仍然受到當代人的歡迎。因為文藝作品的真諦在于揭示人性、表達時代精神。
以演員創造角色的一整套表演程式技術來說,這個程式并不是單人獨創,它是幾個世紀以來藝人以衣缽相傳承中千錘百煉,在每個時代里有它的變化與發展。它有規范有自由,可續可斷、可接可卸、可繁可簡。無論新程式還是舊程式,它們都以存在寫意空間為前提,不管是關鍵性行為動作或人物情感的表達方式,它根據劇情、人物塑造等內容的需要,在現實生活或其他藝術門類中選取新的形式因素,進行加工、提煉、夸張、變形、美化,在其虛擬表演的把握上,突出有利于歌舞動作的發揮,并結合鮮明的戲曲鑼鼓經音樂節奏。例如《智取威虎山》中的“滑雪”,具有程式韻味的新形式可以與傳統的戲曲程式系統有機融為一體,使得整個演出樣式完整統一。
任何一種新的藝術因素進入到戲曲劇種中來,或多或少會影響并改變戲曲劇種固有的風貌。戲曲劇種外在的、非本質的東西可以隨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變化,但劇種內在的本質的東西是不能變的。破壞了這些內在的、本質的東西,戲曲劇種就失去了內在的規定性,也就遠離了人們共同審美心理結構。盡管人們所處的時代不同,然而,這種審美心理結構仍然具有普遍性和延續性。
戲曲經典與文學經典的不同在于,它的當代演繹離不開傳承者的程式表演。在一代代一次次表演中,戲曲有更多機會被賦予現代意義,更易于和當代產生共鳴。
傳統程式仍然可以在現代背景、現代理念、現代審美、現代價值觀的感召下,堅持傳統,繼續研究,挖掘深藏的潛力,有所借鑒,有所發展,溝通現代年輕人的心靈、情感、審美之間的通道。
能否成功化用傳統,洋為中用,以豐富現代戲的舞臺表現手段進行藝術創造,是現代戲創作成敗的關鍵?!吨侨⊥⑸健返摹按蚧⑸仙健边@段,作曲于會泳先生把傳統京劇的韻味和西洋作曲的技法糅合起來,鑼鼓點子與銅管樂器中渾厚的圓號交織一起,把楊子榮在風雪怒號中上山揚鞭策馬的場面表現得非常詩意、逼真。此外,在戲曲的唱腔中,在演唱時,從本土語言、本劇種聲腔出發,可以研究西洋的美聲唱法,在表達字義、傳達情感的同時,又能美音。
戲曲表演程式的規定化是穩定的,也是暫時的,變化發展才是其永久的規律,它推陳出新,雋永、耐味,具有迷人的魅力。在縱向繼承和橫向借鑒中,打破通常的藝術邏輯,未嘗不可。人們的審美喜好一直在發生變化,然而,不能說但凡新的都是好的。作為一個藝術工作者,我們應該先自問:我們呈現給觀眾的是什么?觀眾接受嗎?它是否發揚了民族的精神,是否保留了民族的特色,乃至戲曲劇種本身的特性。比方說,如果沒有地方語言、聲腔的表達,地方戲曲劇種之間的特色會瞬間消失。
中國戲曲藝術舞臺要接近人民,扎根人民,在戲曲的審美情趣里,角色與演員,演員與觀眾的關系如魚與水的關系。筆者相信,我們民族的戲曲藝術之花是永遠不會凋零的,但需要的是珍惜和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