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佳
(九江市美術家協會,江西 九江332000)
談到現代高溫顏色釉,便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現代陶藝對其產生的持續性深遠影響。自20世紀80年代至今,西方及日本、韓國等地的現代陶藝觀念對我國傳統陶瓷創作領域產生了顛覆性影響。由裝飾性為主的工藝表達方式逐漸走向藝術化,各種釉上、釉下工藝美術技法也得以打開枷鎖,釋放出巨大的藝術能量。從造型、色彩、紋飾的單體固有構型,到自由表現主義空間,高溫顏色釉在現代陶藝觀念中,被賦予了更多的生命。無論是追求簡單的胎釉自然裂變,還是對釉料流動性、變異性特質的發揮,都體現出比其他表現媒材更為寬廣的表達空間。近年來,隨著國內越來越多的油畫、水墨等領域的畫家逐漸關注到高溫顏色釉這一特殊材料,“釉畫”開始成為一種全新的探索領域。通過借助其材料本身特有的色彩、肌理語言,迸發出其在繪畫性領域獨居特色的觀念性表達特質。
要系統深入地考察現代高溫顏色釉在繪畫性方面所呈現的特殊景觀,我們首先要追溯其產生的形式特征源流。這其中首先要提到的就是表現主義,這是形成于20世紀初期西方特殊的繪畫藝術流派,這種繪畫樣式及表現手法在思維觀念上區別于更早時期的印象派。它強調創作者內心的情感表達,忽視對現象實物過分具象的抽象摹寫。例如,在創作過程中,通過對現實的扭曲,將人們的恐懼甚至是悲觀主義思想等情感抽象出來。這些早期表現主義較為典型的表達特征很鮮明地體現在相應時期的代表性藝術家身上。他們大都受到康德哲學思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柏格森直覺主義等哲學、心理學及美學思想的影響,在創作行為上主張對傳統的反叛,極力凸顯革命意識。他們試圖通過刻意避免對客觀事物的摹寫,強調摒除人的行為方式及環境來揭示人的靈魂,以及排除對暫時性、偶然性現象的個案記述,以此凸顯表現對象的永恒特質。從形態特征來看,表現主義的形式美感事實上有些類似于法國的野獸主義,同樣熱衷于濃烈、艷麗的色彩表達及運用,畫家們常常粗獷地將顏料瓶直接用力擠壓出顏料,并直接涂抹在畫板上,創造出多種色彩相互交織的對比強烈的視覺效果,由此較為直截地傳遞出作者的情感表達傾向。
對于色彩的強調性是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創作尤為關注的要點,這顯然與早期表現主義繪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其主要原則是通過光色作用的調和效果來達到色彩配置的目的。我們常常看到,畫面上既沒有具體造型,也無明確的行為意識涂抹,而是綜合運用配置、構圖、比例,在繪畫的語言框架內,營造媒材與空間的秩序性。類似的表達心理,我們可以在馬蒂斯的作品中看到,這是對色彩較為純粹的價值展現與觀念表達。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之所以體現出部分區別于現代陶藝的藝術發展方向,除了媒材本身所具有的特質被越來越多的其它領域創作者廣泛運用外,也與西方早期表現主義甚至后來的觀念主義表達思維理念有著重要關聯。而通過進一步深入了解相應的藝術家群體,也可以看出,這些藝術家或多或少都對西方早期表現主義繪畫有著一定的了解、認知甚至是有著較為豐富實踐基礎。
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的行為方式轉向,實則還暗含了陶瓷繪畫自身的發展特點,特別是將繪畫從平面向空間延伸的過程中,“釉畫”有著其自身特有的立體表達語言。從形式特征來看,常規的繪畫一般呈現的載體主要是平面。早期的陶瓷繪畫同樣如此,以平面瓷板作畫,燒制后成為瓷板畫,這是陶瓷繪畫最為常規的表現樣式。自陶瓷繪畫的概念被確定以來,平面瓷畫一度發展成為一門相對獨立的繪畫藝術樣式。但也因此被釉畫、書畫等領域評論為僅僅只是“對主流繪畫藝術的復制”,失去了其自身的“魂”。而隨著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在媒材領域實現了更大突破,釉畫帶來的開放性語境,較為深刻地奠定了其在陶藝與繪畫的交叉研究實踐中的獨立話語權。在此基礎上,繪畫逐漸從單純的平面走向空間。除了釉料本身在高溫環境中產生的立體變化表現外,承載畫面的胎體同樣能夠產生不同的變化效果。而判定作品的藝術性與繪畫性的標準也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即便是一種有形表達,卻也不可避免地要考察繪畫的存在要素。由此可以看出,高溫顏色釉的純藝術性表達是游走于造型藝術與觀念藝術之間的某種特殊的藝術性表達方式。也正是這種突破常規陶藝觀念的表達方式,最終成就了高溫顏色釉繪畫作為一種獨立藝術形式而存在。
在表現手法上,高溫顏色釉繪畫同樣有著與現代陶藝類似的情感表達特征,甚至于比后者更加放達、隨性,更為追求酣暢淋漓的即時感情抒發。類似于波洛克的“行動繪畫”,釉畫藝術家也開始嘗試舍棄常規的筆墨材料,改用直接的潑灑噴濺等方式,將釉料、色料即興潑灑在平面或立體坯體之上。當液態的釉料(色料)與干燥坯體接觸的一剎那,通過不同程度及角度的撞擊,在接觸面上形成飛濺噴射的痕跡,由此也留下了藝術家創作過程中的情感宣泄成分。在這一過程中,可以看出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完全不同于傳統釉面裝飾的創作表達行為,它吸收了西方自由表現主義中極為典型的藝術精神及表現渠道,但同時亦具有其自身特有的媒材屬性。
除了前面所述的西方繪畫藝術流派對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產生了重要影響外,后印象主義繪畫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定的推動角色。這一繪畫流派的產生具有一定的歷史性特征。西方印象主義繪畫發展至后期,出現了某種全球性繪畫藝術的滲透交互,隨著日本浮世繪等相比之下較為嚴肅的風格對西方倡導感性表達思維產生的思想沖突,藝術家對色彩的表達開始有所轉向,變得不再單一追求混沌、無秩序性,而是逐漸趨向于展現一種適度的規則性,但畫風依舊具有一定的印象主義的余韻,有著虛幻的朦朧之美。后印象主義正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其中較為主觀地將藝術家對自然的視覺印象進行抽象,但同時又有一定的秩序性,并且最具特點的是相比于印象主義,其結構更具簡潔化、概念化、平面化特征。在形式法則上更為直接純粹,甚至有一絲裝飾的意味在里面。
無獨有偶,在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領域,藝術家們不少也深受后印象主義之風的啟發,圍繞釉畫領域展開了新一輪的探索和實驗。這些創作行為意識從作品風格中可以得到反映。首先,在造型表現上,變得輕輪廓,重色彩,對表現對象當時所處的狀態更為重視;其次,開始有意識地運用幾何構型特點的色塊交織穿插的方式,來傳達一種沖突與對撞,這種富有沖擊但卻并不錯亂的表達方式,成為現代釉畫較具特色的一種特征性表現手法。例如馬丁民的釉畫作品《夢中家園》系列,運用色彩的幾何構成,形成不同釉色之間相互穿插的表達效果,通過土黃、黛青等典型色彩的表現,展現鄉村屋舍土墻黛瓦等色彩視覺印象,表達了對夢里老家的特殊情愫。從畫面結構不難看出,色彩以色塊交織穿插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朦朧而又扁平的裝飾性繪畫效果。
現代高溫顏色釉繪畫發展之所以迅速,與藝術家諸多的創作實驗有著重要關系。這一方面受西方繪畫觀念及手法影響而產生,另一方面則同時與當代國內異軍突起的新水墨、材料繪畫、裝置繪畫等創新表達形態相關聯。釉畫的媒材語言表達,也并不只是針對母體繪畫語言的簡單復制,而在于其能夠將這種具有開放性自由表達思想的藝術實驗模式源源不斷地持續下去,由此不斷對新的表達思維空間產生拓展性延伸,豐富了形式與思路。傳統國畫是不會強調實驗性的,而是遵循循序漸進的理性發展模式,每一次變革進步都是建立在規則、秩序基礎上的。而西方現代藝術自上世紀初期開始,藝術觀念的統一性,審美創造觀念的規律性,評價和批判的價值標準都逐漸開始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反叛、破壞、革命、無政府主義、個人主義,所有的體系、標準迅速崩塌。因而在高溫顏色釉領域,傳統的裝飾審美主義演變成為觀念主義、表現主義等表達思維,從媒材語言上去呼應這種全球化的藝術思潮。
當代國內外先鋒繪畫領域,處處充斥著材料與媒介的凸顯表達。這顯然對高溫顏色釉繪畫的快速發展而言是極為有利的,這其中還涉及到從題材到媒材的藝術轉向問題。現代表現主義從本質上而言是20世紀中葉西方藝術前衛策略的一種宏觀表現,特別是二戰以后,原本從事單一門類創作的藝術家們在歷經戰亂、政治動蕩等顛沛流離之后,在無序中產生了一種混沌意識,各種藝術門類間的交流與融合由此得到了深層次的加強。同時,在題材上也更為豐富,涉及更多政治、社會、人文、自然等相對古典藝術更加邊緣的話題,通過裝置與介入性表達,藝術家開始在作品中自由表達著自己對于社會現象的觀點態度。在陶藝領域,一些陶藝家和雕塑家在作品中大膽運用陶泥的材料特性,變造出更多異于常規的雕作手法,并且使得陶泥成為備受關注的材料之一。陶藝家們也更加注重作品與社會化環境的介入性關系,通過綜合材料的橫向運用以及對陶藝材料工藝語言縱向延伸的把握,凸顯出陶土、釉色在窯燒環節中產生的自然肌理及物化變異的優越性,將材料的變化性、復合語言等特性發揮到極致。同時,他們也將這一媒材特征創造性地運用于自然肌理及形色語言的繪畫之上,由此產生更具視覺沖擊力的特殊媒材效果表達。通過這些特征性工藝符號,使得材料性繪畫煥發出比傳統平面繪畫更為寬廣的發展空間,以及極具開放性的自由度及鮮活生命力。
由此可見,無論是早期的表現主義,還是包括陶藝甚至是后來的釉畫在內的“新繪畫”,從本質上來說,都體現出“媒材論”在現代藝術語境中的深化、蛻變、衍生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