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老人與《長征交響曲》

陳益

一

我始終保存著一方白色手帕。手帕極其普通，展開看去，正中印有一頁《長征交響曲》藍色曲譜手稿，右下角則是筆力遒勁的簽名“丁善德”。這是1995年12月10日去龍華殯儀館參加丁善德教授追悼會的紀念物。那天的靈堂內，沒有播放哀樂，而是一遍遍回響著《長征交響曲》的旋律，激昂而又充滿深情，仿佛音樂老人也在側耳聆聽。

記得那年的五月，我曾去上?；春Ｖ新沸驴祷▓@拜訪丁善德?？匆娂亦l昆山來人，他非常高興，不僅贈我簽了名的照片和多本書籍，還給了我一盒《丁善德交響音樂作品》。里面裝著三盤錄音磁帶，其中主要是從第一樂章《踏上征途》到第五樂章《勝利會師》的《長征交響曲》。沒想到，僅僅半年多，他就離開了我們。

據《文匯報》報道，2021年2月27日，上海交響樂團在指揮家黃屹的執棒下，攜手女中音歌唱家雷鳴，以朱踐耳《唱支山歌給黨聽》和丁善德《長征交響曲》兩部老一輩作曲家的紅色經典，揭開了“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紅色經典劇目展演季”序幕。他們還找到了一套由黃貽鈞指揮，于1962年錄制的黑膠唱片，在演出現場向聽眾展示。

我一邊讀報，一邊回想起曾留學法國的音樂老人丁善德與《長征交響曲》的點點滴滴。

二

丁善德4歲時，父親患肺病去世了。他自幼家境貧困，卻有很好的音樂天賦，讀小學時就學會用左手配八度的和音，能在失準的風琴上彈奏出江南絲竹《梅花三弄》。小學畢業時，老師讓學生寫一篇題為《我的志愿》的作文，大家紛紛說畢業后想當布店或米店的學徒，掙一個好飯碗，只有他想繼續讀書，讀初中、讀高中、讀大學，然后出洋留學。他最初的樂器僅是一套舊鑼鼓。他是在敲敲打打中獲得節奏感的。第一次見到小學校的風琴，那種興奮的神態，不亞于巴赫見到圣·瑪麗大教堂里的管風琴。

1928年8月，丁善德初中畢業。了解他特長的縣中校長吳粹倫先生，鼓勵他去上海報考國立音樂院。他忐忑不安地去了，從沒見過鋼琴，也不會小提琴，便用琵琶彈奏了一曲彈詞。考樂理倒是頗有把握，因為自學過豐子愷先生的《音樂入門》。主考官蕭友梅從他洋溢著鄉野氣息的臉龐上看到了靈氣，先是作備取，后來看了他的全部成績單，當場表示可以錄取。丁善德將母親省吃儉用積攢的150元錢，小心翼翼地縫在貼身口袋里，從昆山來到上海，開始一步步走向巍峨的音樂殿堂。

1935年，丁善德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于音樂本科鋼琴組高級班，副科聲樂和琵琶也順利地通過了畢業考試。這時候，他舉行了個人鋼琴畢業音樂會，成為我國鋼琴家舉行獨奏音樂會的第一人。音樂會盛況空前，他不僅演奏了歐洲著名作曲家的鋼琴經典作品，還演奏了賀綠汀院長創作的鋼琴曲。然后，他又赴天津、北平舉行各人鋼琴獨奏音樂會，開始以鋼琴家的身份，活躍于中國樂壇。同時應聘為天津河北女子師范學院音樂系教授。當時，這位青年音樂家還不滿24歲。

抗日戰爭爆發時，充滿愛國熱情的丁善德，在蕭友梅和黃自先生的帶動下，參加了音?！翱谷站葒鴷保瑒撟髁藧蹏枨端娜f萬同胞》，他還和黃自先生一起，積極投入為東北義勇軍募捐的抗日宣傳活動。后來，他留居上海，與勞景賢、陳又新等人一起創辦了上海音樂館（后改名私立上海音樂專科學校），擔任館長（校長）。同時應蕭友梅先生之聘，在母校國立上海音專任教。當時師從丁善德教授的有朱工一、周廣仁等人，他們后來都成為中國著名的鋼琴家。另一位學生陸洪恩后來則成為上海交響樂團的指揮。

1942年，國立上海音專為敵偽所接管，丁善德斷然拒絕與日偽派遣的校長合作，大義凜然地辭去了教職，專志于私立音專的教學工作，表現出了一位愛國知識分子的民族氣節。

1947年，胸懷大志的丁善德自費去往法國留學，進入了各國音樂家都渴望進入的巴黎音樂學院。在這里，他努力吸收西方音樂的精華，卻沒有放棄民族風格，而是將兩者巧妙結合起來，采用新手法和新技巧，創作了鋼琴獨奏《序曲三首》（作品3號）、《中國民歌主題變奏曲》（作品4號）、《雙簧管奏鳴曲》和獨唱、長笛伴奏的《神秘的笛音》（作品5號）等。

在巴黎苦讀3年，正在撰寫畢業論文時，丁善德聽到了許多關于中國解放戰爭不斷進展的消息。長春、沈陽、天津、北平等地相繼回到了人民手里的報道，在巴黎各大報紙紛紛以通欄標題刊出，他頓時產生了回歸祖國的念頭，同時決心構思出一部《新中國交響組曲》。

1949年4月，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在巴黎召開，丁善德與十幾位留學生作為列席代表參加。開幕那天，恰好是南京解放的日子，大會主席向全體代表宣布了這一重大歷史事件，代表們向中國留學生送來了熱烈的掌聲，表示祝賀。他們連忙起立致意，心里真的有說不出來的興奮和自豪。這給他創作《新中國交響組曲》增添了無窮的動力。

《新中國交響組曲》是在巴黎寫成的，演出卻在上海。

那年的10月1日，新中國誕生之際，遠涉重洋的丁善德終于經由天津回到了上海。上海音樂學院聘請他擔任教授。次年1月，由意大利指揮家富亞指揮的上海市政府交響樂團，在上海上演了解放以來第一部中國作曲家的交響樂作品《新中國交響組曲》，音樂會座無虛席，許多觀眾只能站在過道里聆聽。

賀綠汀院長聘請丁善德擔任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后來又任作曲系主任）。他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為新中國成立后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教學工作的重建和開發，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在他的主持下，作曲系的師資力量逐步得到充實，教學內容不斷豐富，優秀作品迅速涌現，各類人才蓬勃成長。許多活躍在中國作曲界的人物，如陳銘志、劉施任、施詠康、陳鋼、李延林、何占豪、馬友道、王西麟等都是他的學生。

1956年，丁善德擔任了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主管教學業務、藝術實踐和外事活動等。他始終以充沛的工作熱情、嫻熟的業務素養，兢兢業業地干著自己認為應該干的事，取得了豐碩的教學成果。

與此同時，他在這段時間也寫出了許多反映人民生活，明朗樂觀、意境深邃、藝術技巧新穎的作品，如《長征交響曲》、大合唱《黃浦江頌》、歌曲《山上的松樹青青的哩》《愛人送我向日葵》《延安夜月》《藍色的霧》等，以及鋼琴曲《新疆舞曲》、兒童鋼琴組曲《快樂的節日》，民歌改編曲《槐花幾時開》《瑪依拉》《太陽出來喜洋洋》《想親娘》等等。這些作品都獲得了音樂界人士的贊譽，成為聲樂和鋼琴教學中中國作品的經典曲目。在理論方面，他也發表了大量有關音樂教育、文化交流、創作心得以及作家、作品研究的文章，有不少文章還在國際學術會議上發表。在社會音樂活動方面，他作為上海音樂家協會的副主席，參與創辦、領導和組織了“上海之春”音樂節，促進了上海音樂創作和表演的繁榮發展。他擔任了多次國際比賽的評委，并有機會與國外的音樂機構進行交流活動，贏得了很高的聲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