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學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的動態與評析*

耿化敏，羅健男

作為海外中國學研究重鎮，英國學界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以下簡稱“新思想”)相當關注。考察“新思想”在英國的研究動態，可以觀察其在英語世界的學術關注度，分析海外學者對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認知，為建構“新思想”的學理闡釋體系提供借鑒。(1)基于國際學術界的跨國別、跨機構、跨學科的強流動性，本文所稱“英國學界”指依托英國科研機構、出版平臺進行編輯發行研究成果的學術共同體，并非根據學者出生地、國籍或工作旅居地界定。英國學界的個案意義在于它是海外中國研究的重要開創者，還是世界學術出版的主要平臺。截至2020年12月底，英國有35所高等教育機構開設了119項中國研究類學位課程。根據2018年西班牙科學部高等科學研究理事會調查顯示，世界10所引用最高的社會科學類學術出版平臺中，3所總部位于英國，另有3所在英國設有主要運營中心。

一、英國學界關于“新思想”研究的關注與面相

作為海外中國研究的“副產品”，20世紀60—90年代中共研究引起英國學界的關注、重視與拓展。21世紀以來，英國學界發生從中共向中國(區域)的研究轉向，但基于歷史、現實與學術的考量，始終保持對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精英人物的常態研究。對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關注，正是該研究傳統的延續。

筆者利用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倫敦國王學院、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英文數據中心進行英語論文的檢索，以“新思想”研究的相關性為參照，以2017年10月18日中共十九大正式提出“新思想”概念至2020年12月31日為檢索范圍，發現直接使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習近平思想”即Xi Jinping(’s)Thought、“習思想”即Xi(’s)Thought的論文文獻共計82篇；討論中共十八大以來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政策研究但沒有提及“新思想”的相關論文約有800篇。(2)這三所英文數據中心的期刊數據收納量分別為123 684種類、183 197種類和135 422種類，幾乎囊括所有英文文獻發表平臺，因此該數據統計具備文獻分析的樣本價值。本文統計范圍不包括具有一定學術價值但主要職能為新聞報道的英國知識型媒體(如《金融時報》)或學術機構下屬電子平臺發表的短篇社評。

在關注度上，英國學界對“新思想”的研究處在起步增長階段，漸呈常態化、穩定化的發展趨勢。中共十九大提出“新思想”后，英國學界即時進行介紹分析，處在反應敏感迅速、早期成果較多的海外研究領先位置。2017年至2020年初，該研究受到持續關注，呈曲折上升趨勢。雖然系統論述“新思想”整體的研究在2018年后趨緩，但隨著中國國際影響力的增大，越來越多的研究論及“新思想”。尤其是在2020年中國與歐美的新冠病毒防疫政策對比下，相當數量的研究關注中國的防疫政策、外交政策等議題。

從期刊種類和地理分布來看，“新思想”研究具有一定的差異性。近三分之一的直接研究成果發表在《國際批判性思想》《當代中國期刊》《當代中國》《世界政治經濟學評論》四種期刊。在30余種中國研究期刊中，《中國季刊》《亞洲研究期刊》等老牌期刊的成果非常有限，這同它們堅持學理研究，不關注時政的辦刊思想有關。從地理分布來看，66%的直接研究類成果產生在牛津、倫敦兩大學術中心，而作為中國研究中心的劍橋大學沒有產生與其地位相匹配的成果，曼徹斯特、伯明翰、巴斯等地的中國研究中心甚至沒有產生相關成果。上述差異化的分布反映出“新思想”研究在英國仍屬于從萌芽到發展的成長期，尚未得到中國研究機構普遍應有的重視。

在研究人員上，華人作者參與度較高，英國本土學者介入較少。在82篇直接研究成果中，有30篇至少有1位華人學者參與研究并共同署名。相當數量的成果同中國學者存在密切的學術聯系。英國本土學者在作者群體中不占據主流，僅有27篇成果的作者目前在英國任職。“修昔底德陷阱”提出者、美國哈佛大學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美國加州大學華志堅(Jeffrey Wasserstrom)等作者擁有來自美國、澳大利亞等10余個國家的廣泛背景。這種現象源自歐美學界的強流動性和華人學者影響力的提升，揭示了英語國際學術圈的全球化和華人國際寫作能力增強的現實。

從研究類型和內容看，思想理論、中央政策、國際關系三種類型研究占有主導地位。前者以“新思想”為研究對象，進行歷史比較的解讀和分析，后兩者將“新思想”作為重要的分析范疇和影響因素植入研究語境。在內容上，“新思想”體系內的具有宏大指向、國際戰略意義的問題受到重視，中微觀層面的不具有國際普遍性的話題缺乏關注。

根據對82篇直接研究類論文的關鍵詞統計，“大國外交”最受關注，近半數的研究涉及習近平外交思想，議題集中在中美關系、中國與亞洲國家關系、中國與“一帶一路”經濟體關系，很少提及中歐、中非、中國與拉丁美洲等洲際關系，并且“人類命運共同體”概念使用度不高，部分學者使用間接指代的“共同發展”“共同利益”等概念。反映新時代中共氣象的“黨的領導”“從嚴治黨”“偉大復興”“反腐工作”處在次高的關鍵詞行列，討論中共組織結構與指導思想的變化，并與國際關系研究結合，加入中國外交研究議程。許多研究者將反腐同從嚴治黨分開探討，視其為中國對內綜合治理的主導性變革，忽視了依法治國、保障民生、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邊緣性”關鍵詞同“新思想”的關聯性。關鍵詞的冷熱不均說明海外學者在視角選擇、議題設置與觀點立場上的偏好。

二、英國學界關于“新思想”研究的議題與熱點

不同于中國已經形成規范性的結構化的“新思想”體系研究，英國學界很少將“新思想”整體地作為獨立對象，相關研究分布在傳統的中國研究領域，作為中共研究、改革開放、中國外交這類研究的組成部分。其中，關于“新思想”的界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與全面從嚴治黨、全面深化改革和中國特色大國外交作為主要的議題和熱點，構成英國學界“新思想”研究的主要骨架。

1.關于“新思想”的界定。

是否具有獨立主題的概念定義、嚴謹明確的分析范疇和結構完整的思想體系，是判定一項學術理論研究領域能否成立的基本要素。“新思想”在西方政治學辭書的“敘述”是衡量海外研究動向的觀測點。

作為英國關于中國哲學政治科學的重要辭書，英國圣安德魯大學克里斯·奧格登(Chris Ogden)編寫的《中國政治學與國際關系辭典》將“新思想”定義為：“詮釋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取得世界大國地位的政治理論”，包括“14項主要內容”，并列出“以人為本、持續改革、科學創新、依法治國、推行社會主義、保障和改善民生、保護環境、國家安全、‘一國兩制’、從嚴治黨和反腐工作”等內容。(3)Chris Ogden, A Dictionary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Chi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Ideas & Principles Section, No.29/29.

英國學者詮釋“新思想”概念的要點在于國際大國的目標設定和若干概念的改造。首先，“14項主要內容” 是國內“14個堅持”在西方政治學框架下的變體表述，但沒有“8個明確”，縮小了“新思想”的內涵。其次，選擇性改造“14個堅持”的內容。如：沒有堅持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堅持黨對人民軍隊的絕對領導、推進祖國統一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條文；使用“推行社會主義”指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把“以人民為中心”“人民當家作主”納入“以人為本”概念；用“科學創新”、“保護環境”兩個低位階概念指代“新發展理念”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把“反腐工作”從“全面從嚴治黨”中分離出來，提升為“新思想”的一項獨立主題。

其他學者的定義同樣強調“新思想”在中共領導下追求中國的世界大國地位的指向。美國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邁克爾·彼得斯(Michael A Peters)認為，“新思想”是“中共在中國向世界超級大國轉變的歷史時期中的意識形態指導的表現”，是中國旨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回應“于本世紀中葉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和“文化及軍事領域恢復大國地位”的指導藍圖。(4)Michael A Peters, “The Chinese Dream: Xi Jinping Thought on Soci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for a New Era”, Educational Philosophy and Theory, 2017, 49(14): 1299-1304.英國高級管理人員招募機構佩雷特-拉沃爾(Perrett Laver)的菲爾·恩特索(Phil Entwistle)將中共十八大以來中國政治生態變化歸結為兩個角度，一是重新凝聚中共、中國政府和中國社會的力量，二是提升中國的國際影響力，積極參與國際交流互動，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5)Phil Entwistle, “The Xi Paradox: Reconfigured Party Power, Long-Term Risks”, Journal of Current Chinese Affairs, 2018, 47(3): 3-16.

由上述定義的規定性，可見英國學界對“新思想”選擇性詮釋的特征。其主要表現在：一是缺乏對“新思想”的意識形態價值觀的理解意愿或闡釋能力。例如，有意無意地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盲視”；只從黨的組織結構和權力結構的層面理解中共的先進性，并不考慮其中蘊含的政黨價值觀。二是存在借用西方哲學政治科學話題表述“新思想”的語象，將含義接近或有密切聯系的觀點或有中國特色的觀點視為一個西方學界熟悉的觀點。例如，用保護環境指代“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基于西方環保運動經驗分析中國工業污染治理和氣候變化，卻不討論中國特色生態文明理論。三是對“新思想”的定義存在價值導向上的現實性大于理論性、理論闡釋上的實用性優先于結構性的現象。例如，鑒于反腐工作的現實影響，把它從黨建范疇抽離，并提升它的位階。

由此，不難理解海外學者基于現實考量從中國世界大國地位的維度定義“新思想”，并把那些與中國內部治理、世界秩序、國際關系的現實變革聯系最為直接密切、影響最為深巨的部分列為表述結構的重點。

2.關于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與全面從嚴治黨的研究。

黨的領導和黨的建設是“新思想”的顯性內容，也是英國學界新興的核心研究議題之一。其研究動向是基于“新思想”對此的官方描述，關注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發生的顯著變化，越發強調中國共產黨的獨特性。

英國學界重視討論中共與中國社會的關系，視其為理解黨的領導的主要方面，著眼于分析“新思想”指導下黨的領導出現何種變化以及黨的歷史定位，已經突破傳統的“背景—內容—影響”的分析模式，采取更加解構主義的方法，重點分析黨的領導的象征內涵與變化影響。德國全球與區域研究院海克·霍爾比格(Heike Holbig)提出“時效性意識形態敘事”的概念，主張從敘事結構上分析新時代黨的領導的表達方式變化，認為新時代以來不斷被推廣的“復興”“希望”“夢”等一批反映時效性意識形態敘事的概念是用于調動資源的抽象符號。“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則是將“復興”“夢”等抽象的符號賦予具象化的切實目標。這些將時效變化和未來重大節點結合起來的敘事方式，反映了中國領導核心已經跨過了“摸著石頭過河”的歷史階段，確定了未來發展方向的指引藍圖。(6)Heike Holbig and Entwistle Phil (Editor), “China after Reform: The Ideological, Constitutional, and Organisational Makings of a New Era”, Journal of Current Chinese Affairs, 2018, 47(3): 187-207.

英國學界把中共的指導理論作為分析黨的領導的哲學維度，將“新思想”與經典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進行對比，探討其中的發展與變化。關于中國特色理論的本土化，最常見的質疑來自民族主義和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矛盾”。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詹姆斯·格雷格(A.James Gregor)認為，中國追求的馬克思主義相比經典馬克思主義更接近于“反應發展型民族主義”，即發展中國家為回應西方自由主義的沖擊，選擇依靠紀律、秩序、領導力、群眾運動等有民族主義特征的策略來加速實現現代化。(7)Ngeow Chow Bing, “Recension / Review, Marxism and the Making of China: A Doctrinal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Sep 2017,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2017, 50(3): 882-884.西方社會民主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學者認為民族特征與民族主義并不等同，劍橋大學彼得·諾蘭(Peter Nolan)指出,中國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一直包含俄國十月革命、中國歷史等經典馬克思主義之外的精神內核。他認為，中國歷史的影響不是民族主義，而是中國古代史上的官僚系統對無私和承擔社會責任的追求和近現代史上的毛澤東以中國哲學為基礎提出的為人民服務的論斷。(8)Peter Nolan，“The CPC and The Ancien Régime”, New Left Review, 2019, 115: 17-26.這些觀點有一定差異，但都認為“新思想”相比經典馬克思主義增加了更多的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元素，只不過在這部分民族內容的具體組成上存在爭論。這對把握“新思想”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成果、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定位具有參照意義。

英國學界聚焦黨的建設與反腐敗問題，討論中共的組織形態模式及其與西方政黨的區別、與中國的關系等。因為反腐工作的空前規模、顯著成效與國際借鑒的普遍意義，反腐成為這一層面討論最集中的話題，從思想到實踐行動，從中央決策部署到地方貫徹執行，都獲得廣泛關注。

關于中共的組織特性。相關學者主張中共組織結構自成一脈，同西方政治組織存在明顯區別。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威廉·帕特萊特(William Partlett)認為，“檢察系統”(Procuracy)是中國組織結構和西方政治組織的主要區別，不僅包含檢察院，還包含黨內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和國家新設立的監察委員會，是在中央指導下可以對各類政治機構進行監督的系統，在運行過程中不會受到其他政治機構的干預。他將中共紀委、國家監委視為保護公民免受官僚系統組成的漠視法律的集團的堡壘，而反腐工作是實現這種保護機制的方法。這種“檢察系統”挑戰了西方自由主義視角下的分權制衡原則，可以保證國家對于來自資本或持續性的非法行政行為的控制力，是對國家權力合法性的政治控制，與西方國家注重分立的、有制衡能力的司法合法性有一定區別。(11)Ewan Smith, “Socialist Law in Socialist East Asia by Hualing Fu, John Gillespie, Pip Nicholson, and William Edmund Partlett (ed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Asian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 2019, 14(2): 373-379.

關于全面從嚴治黨的正當性。在新時代開始的反腐工作之前，美國佐治亞州立大學魏德安(Andrew Wedeman)曾經判斷腐敗幾乎成為流行性問題，黨內在一個時期內采取松懈的自我管理方法，使得黨員以特權、私人關系為主。(12)Andrew Wedeman, Double Paradox: Rapid Growth and Rising Corruption in Chin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2.作為回應，凱瑞·布朗認為中共采取了三項解決方案：方向上重新把準政治方向，確定政治使命與職能；在道德上強調始終忠誠，使黨員對政治使命與忠誠保持清醒；解決公平和效率的問題，重點處理政黨建設、國家發展與人民生活水平的關系，解決特權與私人關系的問題。(13)Kerry Brown, “The Anti-Corruption Struggle In Xi Jinping’s China: An Alternative Political Narrative”, Asian Affairs, 2018, 49(1): 1-10.這些研究聚焦黨的組織結構與反腐的同時，忽略了黨建的其他面相。

新近關于黨的領導和從嚴治黨的研究揭示出英國學界的兩大變化：一是研究重心逐漸從歷史學領域轉移到政治學領域，引入話語分析、現象學、人種學等政治學方法，構建中共領導方式與組織結構的解釋模型；二是研究團隊逐漸從傳統的“中國通”、漢學家轉移到西方某項政治社會科學學者，使用短時段、跨國比較的方法，代替中國歷史長時段比較的方法。這一變化拓展了研究方法和國際視野，也易引起忽視中國傳統的“歷史短視癥”。

3.關于全面深化改革的關注。

同傳統海外研究關注“改革”弱于“開放”相比，英國學界較集中地在經濟體制改革、文化社會事業改革、生態文明建設等方面，強化了對新時代全面深化改革的關注。

關于經濟體制改革。圍繞公有制經濟體、市場經濟地位展開，有兩種爭議性的觀點。鑒于公有制主體地位的凸顯，部分學者對中國非公有制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前景產生焦慮。(14)W.Leutert, “Firm Control Governing the State-owned Economy Under Xi Jinping”, China Perspectives, 2018, 1-2: 27-36.一些學者基于經濟發展和經濟生態的現實，批評這種焦慮。德國吉森大學泰門·哈西斯(Timon Immanuel Haasis)、漢諾威大學英戈·利夫納(Ingo Liefner)通過對中國企業國際化的進程分析，認為中國企業正在延續改革開放成果繼續融入世界經濟，并走出與西方經濟體截然不同的發展途徑，所有中國企業都將更加強調“政府管理、政府引導和政府支持”的屬性，這使中國企業在世界經濟中具有亟待研究的突出的特殊性。(15)Timon Immanuel Haasis and Ingo Liefner, “Reviewing the Research on the Internationalization of Chinese Firm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merging Markets, 2019, 14(1): 24-50.從經濟生態看，美國哈佛大學威廉·奧弗霍爾特(William H.Overholt)提出非公有制經濟中的黨組織與非公有制經濟相互依存的觀點，認為中國對非公有制經濟組織的黨組織的再振興采取溫和漸進的調整策略，使中共有效地為這些經濟組織提供必要指導，但在執行過程中可能存在干部對政策認識不清晰、濫用權力并催生腐敗等問題。(16)William H.Overholt, “China’s Political Economy under Xi Jinping”, China’s Crisis of Succes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210-255.

關于文化社會領域的改革。英國學界采用“走向基層去”的實證方法，以案例分析為主、理論建構為輔，主要討論新時代改革政策對各類中小型產業、社群的影響。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馬修·約翰遜(Matthew D.Johnson)通過分析中國文化生產的獨立紀錄片、短視頻指出，當下的文化建設以發展國家軟實力和實現文化安全為重心，將精英主導的多元主義文化制度化、系統化。(17)Matthew D.Johnson, “Institutionalizing Independence: Security, Culture, and Unofficial Documentary Filmmaking under the Xi Jinping Government”, Problems of Post-Communism, 2017, 64(3-4): 152-166.奧弗霍爾特通過大量的基層基礎設施建設案例，批評西方文獻對中國在資源平等分配、基礎設施普及等社會包容性的忽視，認為西方民主制度下精英權力過大，導致資源分配不均，并以中國擁有住房人口大約是印度有廁所可用人口的兩倍為例，論證中國具有普及各類基礎設施的顯著優勢，強調中國并不存在部分國家面臨的包容性問題。(18)William H.Overholt, “Critical Social Issues of the Transition: Inequality, Corruption, Environment, Globalization”, China’s Crisis of Succes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210-255.這些研究討論中的微觀問題，善于運用數據對中國的文化社會結構進行跨地區跨國家的對比，往往能夠挑戰海外學界一些流行的宏大敘事。

生態文明領域的改革是英國學界新興的一項獨立話題。21世紀初，環境保護課題一般作為中國工業發展研究的附屬品。2012年以來，中國工業研究下降，生態文明研究走上前臺。新西蘭-中國關系促進委員會本·亞伯拉罕(Ben Abraham)批判了“氣候利維坦”思想，認為 “氣候毛(毛澤東思想)”能成為解決氣候問題的有效途徑。(19)杰夫·曼(Geoff Mann)與喬爾·溫懷特(Joel Wainwright)提出的“氣候利維坦”要求建立一個超越國家主權的全球性資本主義管理系統，用于規范各國生態秩序，領導世界生態建設。與之對應的模式分別為以中國為代表的國家或全球建立的非資本主義系統“氣候毛”、放任各國自由管理的資本主義系統“氣候貝斐摩斯”以及至今缺乏具體形式的“氣候X”。參見Geoff Mann and Joel Wainwright，Climate Leviathan: A Political Theory of our Planetary Future，London: Verso，2018.“新思想”中的生態文明理論是“氣候毛”的具象化，中國充分利用國家干預，動員社會各界，成為世界應對氣候變化與實現節能減排的領導力量。(20)Ben Abraham，“Mao Versus the People: A Review of Climate Leviathan by Joel Wainwright and Geoff Mann”，Rethinking Marxism，2020，32(4):425-433.英國《自然》雜志編輯杰夫·托勒夫森(Jeff Tollefson)發文認可中國嘗試通過完善的行政標準，實現污染源內部排污量市場調節的排污權交易制度。(21)Jeff Tollefson, “China backs Cap-and-trade”, Nature, 2015, 526(7571): 13-14.該雜志的大衛·西拉諾斯基則表示中國在援助非洲過程中同樣著重實現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的雙贏，在世界范圍內的保護生態多樣性、抵御氣候變化與治理土地荒漠化發揮了關鍵作用。(22)David Cyranoski, “Science Benefits in China’s $60-billion Africa Splurge”, Nature, 2018, 562(7725): 15-16.這些現狀觀察類文章動態性強、時效性大，但對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和中國生態文明建設方法的分析并不系統。

上述研究呈現關于全面深化改革的內容豐富、時事動態強、宏觀理論研究偏少的形貌，主要研究傾向于分析經濟、文化、社會、生態文明等各領域的改革內容，而不論及全面深化改革思想的本身。對于習近平有關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論述，英國學者容易以強化意識形態為論點簡略帶過。(23)例如，Camilla S?rensen, “The Significance of Xi Jinping’s “Chinese Dream” for Chinese Foreign Policy: From “Tao Guang Yang Hui” to “Fen Fa You Wei””, Journal of China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5, 3(1): 53-73.同時，西方學者對經濟社會問題有明顯的研究偏好，對政治民主建設如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幾乎沒有論及，數量可觀的中國法治改革研究成果也很少提及“新思想”。

4.關于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的多元互見。

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是英國學界“新思想”研究數量最多、關注度最高的領域，也是研究視角最多元、觀點爭鳴最激烈的領域。相關研究主要針對中國與當前以西方為主導的國際秩序的關系展開爭鳴，涉及大國外交及其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思想基礎、政策方針、具體行動、戰略影響等。

第一種觀點關注中國如何主動地影響與改變當前國際秩序。這類研究以國際秩序觀察者的身份看待中國外交，認為新時代的外交思想主要是對現存國際秩序的沖擊，分析中國沖擊國際秩序的策略。法國ESSC高等商學院阿納斯塔斯·瓦格里(Anastas Vangeli)提出中國屬于“象征力量”的觀點，認為中國正在通過象征主義的權威和領導力改變中亞、東歐傳統意義上對合作、邊界、歷史遺產等舊范式概念的理解。這種假設源于英國政治哲學家史蒂文·盧克斯(Steven Lukes)的“三維權力”論和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象征資本”論。(24)史蒂文·盧克斯認為，社會秩序的構建基于三種權力維度：第一維度是對決策產生直接影響的權力；第二維度是指定議程和影響權力對象做出判斷的權力；第三維度是影響權力對象需求和好感度的權力。布迪厄認為，象征資本屬于一種無邊界的社會資本。它不需要通過交換與耗費資本來獲取影響力，而是利用歷史、文化層面已存在的實體資本進而產生可持續的且不需要實體資本的抽象影響力。參見：Steven Lukes, Power: A Radical View, London, Macmillan: 1974；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瓦格里在此基礎上建立自己的分析模型：“新思想”被納入第三維度權力的范疇，新時代的中國外交被認為正處于象征資本的形成期，即中國擁有更多的能力利用經濟合作與文化、教育、醫療等社會化聯系，通過動員各國各類學者、智庫、政黨、文藝工作者、新聞工作者、企業、醫護人員等作為“象征勞動力”的全方位社會化參與外交活動，達到將中國的國際訴求以非可視化、非強制化的方式讓這些合作國家自然認可、接受與推廣的目標。(25)Anastas Vangeli, “Global China and Symbolic Power: The Case of 16+1 Cooperation”,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2018, 27(113): 674-687.

第二種觀點以中國在國際秩序中的相對不平等地位作為出發點，探討如何回應當前的國際秩序給中國帶來的壓力。印度德里大學巴特查亞(Abanti Bhattacharya)撰文稱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主要目的是回應美國在西太平洋、東南亞和南亞的單極地位與霸權地位，打破以美國為核心的亞太秩序對中國地域合作的空間限制，使用以地緣政治為基礎的這種外交大戰略對沖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實現美國在該地區的“去中心化”。(26)Abanti Bhattacharya, “Conceptualizing the Silk Road Initiative in China’s Periphery Policy”, East Asia, 2016, 33(4): 309-328.這種視角的發聲人的研究立場從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觀察者轉變為受國際秩序束縛的中國外交觀察者，主張中國尋求更大的國際影響力是中國和平發展的自然選擇，而非有意沖擊國際秩序。

前兩種觀點都認為大國外交存在重構中國與國際秩序關系的戰略目的，第三種觀點則突破了以上思維框架，認為中國外交更注重如何實現中國和世界共同發展的具體問題。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約翰·歐文(John M.Owen)撰文把中國外交方略稱為“中國特色國際主義”，其基于與美國主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完全不同的政治制度，更加強調重商主義，且不以“人權”“民主”為名規范其他國家。這一觀點同時批判了中國將挑戰自由主義秩序以及自由主義秩序將長期存在兩種論點，認為目前中美相互依存的經濟及核威懾使得雙方都不可能與對方直接沖突，保護中國本土的貿易、投資與開放型經濟更加具有現實意義。(27)John M Owen, “Ikenberr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Rise of China”, The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2019, 21(1): 55-62.俄羅斯國立高等經濟學院亞歷山大·盧金(Alexander Lukin)認為，近年中國外交戰略呈現明顯的外向型趨勢，無論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張，還是強調“一帶一路”倡議的互惠，都顯示中國尋求更多的國際伙伴，正在追求大國崛起、提升國際形象等多重目標中尋找平衡，而不是將單一的中國訴求作為外交戰略的核心政策。(28)Alexander Lukin, “The US-China Trade War and China’s Strategic Future”, Survival, 2019, 61(1): 23-50.這些研究突破了從中國與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的不平等關系出發的二元世界觀，推動大國外交思想研究“去標簽化”，更加豐富了中國外交的解釋框架。

除以國家為主體的外交政策，公共外交、民間外交同樣是大國外交的渠道。英國埃克塞特大學凱瑟琳·歐文(Catherine Owen)提出國際化過程中的認知殖民主義問題，認為當前的國際排名系統、引用方式、以英語為主的科學期刊等都強化了西方國家的知識生產霸權。伴隨中國與世界高校合作的深化，中國教育國際化是否開辟了一條新的發展模式已成為一個突出問題。那種認為西方的自由主義知識生產路徑優于中國的政府主導模式的觀點，具有殖民主義的思維傾向。(29)Catherine Owen, “The ‘Internationalisation Agenda’ and the Rise of the Chinese University: Towards the Inevitable Erosion of Academic Freedom?”，The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20,22(2)：238-255.英國高等教育政策研究院發表題為《英國高校與中國》專項報告，指出中國高校保持開放的國際關系，鼓勵與國際高校、研究人員的深入合作。(30)Michael Natzler (editor), UK Universities and China, HEPI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Institute) Report 132, 2020, p.15.這同部分西方教育研究機構以自由主義路徑為基準的行為產生鮮明對比。對于文化教育層面的外交研究，無疑豐富了傳統以政府為主體的大國外交的層面。

此外，還有根據中國國際環境、中國國際形象、“一帶一路”、中國南海領土爭端、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具體問題產生的觀點與爭鳴。在海外的國際關系學界，英國同樣存在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建構主義等理論流派，這直接影響到了相關學者的研究立場、觀點與方法，造成日趨顯性的“碎片化”現象。

三、英國學界關于“新思想”研究的進路與啟示

總體而言，英國學界的“新思想”研究作為一個新領域，正成為現代中國研究的組成部分。這一研究初具規模，具有相當關注度，漸有持續升溫之勢，具備領域分布、成果產出、作者群體、期刊平臺等基本要素支撐。由其可以看到英語學術世界、甚至整個海外學界較為普遍的狀況。

英國的國際學術平臺的意義明顯高于本土研究平臺的意義。英國學術出版機構編輯發行的研究文獻數量遠遠超過英國本土學者的成果產出量。這與英國科研經費持續低迷、學術機構資金嚴重不足、中國研究投入經費短缺有關。英國吸納了大量包括美國、澳大利亞、中國在內的國際學者的原創成果在英國平臺發表，但卻有很多英國學者流失到科研資金充足的歐美國家的學術機構。

相比宏大課題，英國學界更加重視“小問題、多學科”的研究路徑。現今英國學界不再喜好往昔如《劍橋中國史》那樣的大歷史、長時段的百科全書式的宏大學術工程，除政治學與外交學的部分學者仍然偏好宏大敘事外，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的主流路徑是采用跨學科方法解析外延較小的具體課題。在跨學科的研究作品中，英國尤其重視實證研究，經常采用數學、統計學的理論方法進行數據分析。這種研究路徑雖然沒有產生鴻篇巨著，卻提高了中國研究的品質。

在研究關注度上，受歷史傳統、國際政治與學術語境的影響，英國學界對“新思想”的重視程度還有所不足。英國發表“新思想”研究的刊物與論文作者大多同華人學者存在顯性的直接關系，而以《中國季刊》為代表的西方學者聚集度高的中國研究傳統期刊的相關成果較少。很多西方學者從事中國問題研究時經常探討其與“新思想”相關的話題，發表論文時也會直接提及中國治理與“新思想”的密切關系，但始終聚焦于“新思想”并以其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成果卻非常有限。這說明一些西方學者尚沒有認識到其在中國發展中的分量。

在研究內容上，英國學界存在對“新思想”的片面性認識與選擇性詮釋的傾向。雖然相當多的研究成果涉及“新思想”的主體性、關鍵性的內容，但并沒有給予經濟、文化、社會、生態、國防、軍隊等類別的研究應有重視。在現有研究文獻中，幾乎看不到中共對軍隊的領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等議題的成果。一些研究者習慣性地根據西方經驗對“新思想”進行偏見性分析，使得這一研究領域存在良莠不齊、成色不一的現象。

在跨語境研究的鏡像下，英國學界存在中文文獻利用率不高、信息失真度強的問題。由于漢語在西方國家的教育普及程度仍然有限，一些西方學者并不具備直接閱讀包括習近平著作在內的原始中文文獻的語言條件，只能依托二手材料和間接成果進行研究。這類學者的文獻征引往往以經過翻譯轉化后的英文媒體報道和其他學者的英文研究文獻為主，而非直接大量地引用中文文獻特別是習近平著作的原文。經過跨語境的語義轉述，基于翻譯文本進行的研究工作可能存在因為語言習慣的因素造成信息失真的情況。華人學者盡管不存在中英文的語言障礙，但在西方語境下發表成果時通常會遵循英文表達習慣，也會以概況和分析為主，較少引用中文文獻原文，進一步加劇了西方研究的資料瓶頸。

在研究理論方法上，英國學界依然受到根深蒂固的“西方中心論”和既有理論框架的深度影響。在經濟問題上，習慣運用以“新古典主義”為代表的西方主流經濟學理論框架作為分析工具，討論“經濟新常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類不同于西方經濟學的中國新概念。在政治與意識形態問題上，“冷戰思維”在西方學界的影響猶在。例如，冷戰時期被賦予象征意義、至今在西方學界還有貶義屬性的“共產主義”一詞仍被一些西方學者視作描述中國國家性質的常用前置詞。在社會問題上，英國學界極易將西方相對固化的社會結構框架運用于“新思想”研究，潛意識地默認新時代的中國社會存在“官僚”“精英”“民族”“性別”等基于社會或生理基礎產生的所謂“利益集團”，無法擺脫利益集團相互制衡的傳統分析思路。在國際關系上，“西方中心論”仍有學術市場，那種假定中國的全球化就是中國融入西方過程的理論預設至今不乏跟隨者，以中國為本位的中國研究意識還非常薄弱，關注中國與發展中國家的新型關系的研究更是稀缺。最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把西方主導的全球化秩序視為普適性、通識性的國際秩序，對中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議關心不足或視為未知風險。當中國與其他發展中國家增進合作時，少數學者甚至產生“中國陰謀論”的誤判。

從西方學者對當前“新思想”研究的自我審視來看，英國學界自身對“新思想”的解讀同樣不一而足。除“新思想”與西方標準下的自由民主主義存在明顯的路徑區別得到廣泛認可外，英國學界在傳統西方政治學議題中已經存在的學派分野表現得更為明顯。社會民主主義和自由主義學者對“新思想”的另辟蹊徑更容易持認可或接受的態度，保守主義學者就常常使用“極權主義”或“全能政治”來描述與否定“新思想”，而部分研究時政與國際關系具體問題的學者則由于其不屬于直接的現實政策，未對其予以重視。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曾銳生(Steve Tsang)則認為“新思想”更接近劉少奇的糅合了部分儒家思想的列寧主義思想。(31)Steve Tsang, “What is Xi Jinping Thought?”, China-US Focus, Feb 11, 2019.這些迥異的觀點使得“新思想”研究在英國與西方學界產生了相當規模的辯論，并由此推動了“新思想”研究的深入進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于英國學界的研究成果，國內學界既要吸收借鑒有益養分，更要理性評估價值限度，特別是甄別批判其中一些偏失乃至錯誤的觀點，發出中國學界聲音。鑒于這一學術領域與各國現實利益的相關性，海外研究更容易出現“選邊站隊”的問題，即站在本國視角將中國作為對立面分析的傾向。相比海外漢學研究領域的“中國通”的作品，中國學界對包括“新思想”在內的中國問題研究更需報以警惕慎重的態度進行評估判斷。從華人學者的參與還可以看出，海外學術平臺逐漸成為華人學者向世界展示中國形象的通道。中國學者應更加積極有為地在海外學術平臺發聲，講好中國故事，傳遞中國聲音。仍需強調，如果沒有新時代的理論創新，沒有中國奇跡的事實，沒有中國話語的“走出去”，就不會產生英國學界的“新思想”研究。無疑，提煉中國話語、構建中國理論、增強學術認同，向國際學術界介紹植根中國、連接世界的具有獨創性、標識性的理論觀點，中國學界還要進行更多的理論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