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瑞平
在新冠疫情和經濟衰退的雙重打擊下,經濟全球化遭遇嚴峻挑戰。《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的簽署仿佛劃過陰暗天際中的一縷亮光,其亮光所及,隱現國際經貿秩序在百年大變局中全面重塑的東亞方案。
戰后建立的國際經貿秩序,是以世界貿易組織(WTO)、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等多邊治理框架為基礎的。這些多邊治理框架的有效運行,對保障國際經貿秩序穩定、促進世界經濟增長,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到上世紀90年代尤其是進入新世紀后,這些多邊治理框架卻越來越顯現出“失效”甚至“失敗”,造成越來越嚴重的治理“赤字”。其突出表現為:WTO新一輪談判在2001年啟動后進展遲緩,止步不前,原定2005年完成的談判在15年后依然看不到達成的希望,以致全球貿易投資治理的總體規則框架難以出臺;而在監管規則方面,作為WTO“皇冠上明珠”的上訴機制,也因美國阻撓法官遴選而陷入“停擺”,其直接導致的后果是保護主義死灰復燃,逆全球化暗流涌動,經貿沖突愈演愈烈。2017年特朗普上臺后,美國全面推行單邊主義、“美國優先”,更加惡化了國際經貿環境。

多邊治理機制的“失效”或“失敗”,催生了各種形式的區域治理框架,推動國際經貿秩序由多邊主導進入區域時代。在此背景下,各種形式的區域治理框架蓬勃興起。在國際經貿秩序的區域時代,呈現出由全球經濟的三大中心——歐洲、北美和東亞——為主導的“三極格局”。
全球區域經貿合作的“三極格局”,還顯現出“歐洲領先—北美跟進—東亞滯后”的突出特點。歐洲在區域經貿合作中長期處于領先地位。1958年1月1日,《羅馬條約》生效,歐共體成立,歐洲即開啟了現代區域合作的歷史進程。之后歐共體成員逐步增多,合作領域全面拓寬,機制日臻完善,層次不斷提升。進入上世紀90年代以后,歐洲經濟合作更形成加速發展之勢:1991年《歐洲聯盟條約》簽署,1992年歐洲統一大市場建成,1993年歐盟正式成立,1999年歐元正式啟動。北美區域合作進程于上世紀90年代開始啟動。在美國主導之下,1992年,美國、墨西哥、加拿大達成《北美自由貿易協議》(NAFTA),1994年1月1日NAFTA正式生效。特別是到奧巴馬執政時期,美國同時啟動“兩洋戰略”,推動《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和《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談判,2016年TPP簽署。而在東亞一極,區域合作直到1997年金融危機后才在“10+3”(東盟+中日韓)框架下開始啟動,且之后很長時期,東亞只是在金融貨幣合作方面取得一些進展,在更加重要的貿易投資合作方面,直到2010年前后,才在多對“10+1”和“10+2”(東盟+澳大利亞、新西蘭)自貿區框架之下取得實質性進展,處于明顯滯后狀態。
而近年來,全球區域合作的這種“歐洲領先—北美跟進—東亞滯后”的“三極格局”,開始發生顯著變化,越來越形成“歐美兩極遭遇反動,東亞一極后來居上”的全新態勢。在長期處于領先地位的歐洲一極,區域合作不僅由于英國脫歐深陷困境,其他歐洲國家“分裂歐盟”的政治勢力也在迅速壯大。在北美一極,2017年特朗普上臺后,美國主導的兩大區域談判框架受到嚴重沖擊。特朗普先是讓美國退出了奧巴馬時期全力主推的TPP,后又對克林頓時期美國主導形成的NAFTA推倒重來,逼迫墨西哥和加拿大完全按照美國意愿,重新簽署了充分體現“美國優先”的《美墨加協定》(USMCA)。
與歐美兩極遭遇“反動”形成鮮明對照,東亞一極的區域合作呈后來居上之勢。其最重大進展和最主要標志,是在有關各方的全力推動和艱苦努力之下,RCEP于2020年11月15日成功簽署。2010年前后,東盟分別與中國、日本、韓國、印度建成四對“10+1”、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建成一對“10+2”自貿區。以此為基礎,東盟于2012年發起涵蓋這16個國家的五對“10+”框架的RCEP談判。2019年第三次RCEP領導人會議決定,除印度外的其他15國于2020年簽署協議。2020年在疫情造成嚴重困難的局面下,有關各方排除萬難,終于在11月15日舉行的第四次RCEP領導人會議上,正式簽署了協議。
傳統的東亞國家的經濟,帶有明顯的“外向型”甚至“依附性”特點。東亞經貿秩序完全從屬于以歐美主導的多邊治理框架。但是二戰以后,東亞地區卻出現了明顯高于世界其他地區的經濟增長。伴隨經濟的高速增長,東亞的國際經濟地位快速提升。到2019年,中國、日本和韓國GDP總額即占到全球總量的24.1%,與美國的24.4%大致相當,高于歐盟的17.8%(加英國為21%)。而近些年東亞地區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高達1/3左右,中國一國即占到約30%。伴隨東亞經濟規模迅速擴大、地位持續攀升,以往過度依賴歐美的經貿秩序越來越暴露出嚴重缺陷和問題,東亞必須通過構建獨具特色、更具效力的區域治理框架,對內優化和完善區域經貿秩序,對外影響和變革全球經貿秩序,才能實現地區經濟的穩定和可持續發展。
東亞在全球經濟格局中地位快速提升,為其在國際經貿秩序變革和重塑過程中發揮更大作用、做出更大貢獻奠定了堅實基礎。在此基礎上形成的RCEP,不僅具有“全面、現代、高質量”的顯著特點,還將通過其獨特的“包容性、開放式、多元化”,為在調整和變革中的國際經貿秩序貢獻獨具特色的東亞方案。

2019年11月4日,《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第三次領導人會議在泰國曼谷舉行。
首先是包容性。RCEP成員既包含資本主義國家,也包含社會主義國家;既包含發達國家,也包含發展中甚至最不發達國家;既包含東亞社會文化背景的國家,也包含極具西方社會文化特色的國家(如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就2019年人均GDP看,RCEP既包含高達65233美元的新加坡,也包含只有1408美元的緬甸,兩者相差46倍!為最大限度照顧不同成員國情,滿足不同成員利益和訴求,RCEP不僅給予最不發達國家特殊與差別待遇,還通過加強經濟技術合作,滿足發展中和最不發達成員的實際需求,以此促進本地區的包容均衡發展。RCEP具有的這種包容性特點,為未來國際經貿秩序的重建和全球經濟治理如何順應世界多樣性現實,兼顧不同發展水平、體制制度、社會文化成員的利益和訴求,提供了更加切實可行的東亞方案。
其次是開放式。任何區域合作框架,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排他性。尤其是美國主導下新近達成的《美墨加協定》(USMCA),更通過設置所謂“毒丸”條款等措施,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排他性。而RCEP則更加重視開放性,盡量弱化排他性。RCEP對其他成員加入始終保持開放態度,不排斥和限制成員與非成員發展合作關系,在相關規則中盡量降低排他性標準。如RCEP在設置區域原產地累積規則時,對很多商品設置的區域價值成分標準僅有40%,遠低于《美墨加協定》。RCEP具有的這種開放式特點,為未來國際經貿秩序的重建和全球經濟治理如何通過區域框架與多邊框架的良性互動實現重組和優化,尤其是通過RCEP與CPTPP的雙輪驅動,推動形成亞太自貿區(FTAAP),提供了更加切實可行的東亞方案。
最后是多元化。歐洲和北美區域合作的顯著特點是大國主導,在歐洲是由法德聯盟主導,在北美是美國獨大。RCEP則始終強調由實力相對弱小的東盟來主導,而實力相對強大的中國和日本等成員支持東盟的主導地位,從而形成了RCEP框架的多元化特點。例如,RCEP談判本身就是由東盟發起的,且在整個談判過程中東盟始終保持主導地位。因此,獨具特色的“東盟方式”,如重視協商一致、照顧各方“舒適度”等,在談判過程中始終發揮著重要作用。RCEP具有的這一多元化特點,為推進未來國際經貿秩序的重建和全球經濟治理的民主化,提供了更加切實可行的東亞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