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1
我有個發小叫張進步,2010年,也就是10年前那個青黃不接的五月,他賽過一鋤頭掘下去就掘到了金磚的,賽過一夜睡成了富翁的。這年晚些時候,我從城里回去,老爸見到我就嚷嚷,脫口來了句臟罵,這在老爸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足見他當時的憤怒程度,然后他感慨說:“哪有這么好的事情,他是渾身暖熱哉。”他的感慨是沖張進步而發的,語氣里包裹著強烈的抱怨:為何這樣的好事會落在張進步這種人頭上,而不是落在自己頭上,他就覺得老天爺不公得很。就連老爸這大把年紀的人都對張進步心生嫉妒,那村里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老爸說到張進步去銀行白拿鈔票那天,把“白拿”兩個字咬得很重,“這個賊坯那是發瘋哉,在這條路上奔進奔出的,不知奔了多少回,像條野狗偷到一根筒骨,都不曉得如何是好哉。”
你聽聽,好像這錢是張進步偷來的。
其實,造這條從機場到城里的高速道所沖掉的土地,在車村并非張進步一家,其他還有七家,他們都有土地征用費,是按沖掉的土地面積賠償的。最高的有兩家,賠了三十萬;其余的二十來萬、十來萬不等,只不過張進步是最高兩家之一罷了。我想村里所有的目光之所以光盯住張進步不放,就因為他是村里最窮的,最倒霉的,也就是說,是被村里人看死了的人,誰料到他還有破瓦翻身的一天,大家就死都不甘心接受這個事實。但平心而論,張進步礙著誰了嗎?沒有!縱然他有一點古怪的臭脾氣,那也是環境使然,怎么就見不得他先富起來呢?
村里通知他征用費到賬的那天,張進步接到電話,就傻在他家道地上,噘起他的豬鼻子,沖著大天呼哧呼哧的,他在深呼吸,臉色煞白,胸腔里的那點氣好像不夠使了。他老婆大白頭就催他,你這么不放心,去趟銀行呀。對對對,張進步匆忙推出三輪車,載上大白頭,呼哧呼哧地直奔鎮上。
五月中旬,天氣本來就熱,張進步格外燥熱,路上又踏得要死的快,趕了三里路到農村信用合作社時,雙腳抽筋,一下地,兩根細腿子又軟又酸,還是大白頭扶著渾身汗濕的他進去的,但他依舊瑟瑟地發抖,生怕進去一問,那筆對他來說天大的巨款就會不翼而飛了。
銀行不大,但顧客不少,估計都是來問賠償款到沒到賬的。張進步取了個號子,想在廳里找個角落等的,但坐沒有坐處、站沒有站處,要坐就只能坐地上,大理石倒是锃亮的,卻沒有人這么做,他也就不敢造次。他讓大白頭捏著號子候在廳里,自己出去,坐到銀行門前的花壇上抽煙,晾一晾火燒般的心窩。他抽的是西湖牌香煙,現在屬于最疵毛的香煙,一般人吃不消抽,兩塊錢一包,相當于老底子的經濟牌香煙。西湖牌香煙過去倒是紅過一時,但那時候他咋抽得起呀,后來西湖牌煙絲做了利群牌香煙,西湖牌香煙就一蹶不振,還是老價錢,從此就成了他的最愛。
差不多抽了半包煙,大白頭才慌張出來喊他,說叫到號子了。他擠到窗口,人家要他出示身份證,他在身上一陣亂摸,發現沒有帶。張進步又不是沒來過銀行,他知道身份證的重要性,但今天不是太那個……匆忙了嘛,居然一點都沒有想到。他求人幫他刷個卡,只要看看錢是否到賬就行,但人家就是不給他看,讓他去廳里服務機上看。可他從來沒有操作過那玩意兒,萬一自己不小心,把卡上的錢弄沒了咋辦?好在廳里有個工作人員,熱情地引他過去,幫他把卡塞進去,讓他自己輸了密碼,然后在屏幕上啪啪地點了幾下手指頭,一串數字就出來了,告訴他這是余額。張進步和大白頭瞪著牛眼,數了一遍后面的“零”字,兩人緊張地對視了一下,又扳手指重數了一遍,才朝工作人員傻笑。人家問他還有需要幫助的嗎,他搖頭,人家就把卡退出來,讓他小心收好。
那卡頓時有千斤重,張進步哆哆嗦嗦地塞進皮夾里。
夫妻倆云里霧里地搖晃出銀行,呆立在門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不認識對方似的。大白頭突然問:“這可咋辦呵?”好像這筆巨款是個負擔,是筆新債,是塊巨石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張進步頓時虎起臉道:“要你管!”他讓她留在這兒,自己踏了三輪車風風火火地趕回家,取了身份證又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他擠到窗口,以為馬上就能給他辦的,誰知人家讓他重新取號子。他說他先前取過號子的,但那個號子已經用過了,人家說必須重取。他罵娘,又取了號子,又等了許久,才輪到他。他先取了一萬元現金,證明卡里的那些數字確實是真錢,又取了一千元,打算零花。余下的,20萬元、5萬元、3萬元各一張,定期存三年;另外,1萬元和9千元各一張,定期存一年。辦完事,張進步懷里揣著一刀天外飛來般的存單,載上大白頭,一路傻笑,高高興興地踏著三輪車奔回家。
回到家里,張進步突然大吼一聲,把大白頭嚇得半死,以為他把存單搞丟了。張進步卻說今天這樣的日子怎么能不吃肉呢?他要吃肉!他要天天吃肉,放大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哈哈哈……”他又踏了三輪車去鎮上,從市場斬了一大刀肥肉來,滿滿地煮上一鍋。
從此,張進步開始了他朝圣般的吃肉生活。
2
我估摸,張進步活到2010年初夏,在他已經大半生過去的47年里,并沒有吃過幾回肉。過年應該吃的,嫁兩個女兒時也應該吃的,但除此之外,他應該不會再大方到去買肉吃,他哪舍得浪費這個錢呀。有次他帶著和他一樣瘦骨嶙峋的小女兒來老爸店里打醬油時,老媽正在煤球爐上燉豬蹄,鐵鍋里偷跑出來的肉香,讓他小女兒吵著要吃肉,張進步可能覺得丟臉了,或許是因為他小女兒,也或許是因為他自己,總之,他猛地咽下自己嘴里泛濫的口水,“不吃肉會死呀!”他吼小女兒,嚇得她哇哇大哭。當時我也剛巧回老家,看到這一幕,我從店里抓了幾顆水果糖,蹲下身來逗他小女兒。吃中飯時,我夾了兩小段豬蹄到一只小碗里,老媽顯然看不起我的發小,她也明白我的舉動,就沉下臉來道:“這送得好呀!”我在心里一聲嘆息,放棄打算,中午就只吃了這兩小段豬蹄。
記得我和張進步在村小讀書時,張進步問過我最多的“作業答案”就是,肉是啥味道。
其實,我家成分不好,老媽常生病,我又有一個姐三個哥,全家就靠老爸的手藝生活,一年之中也是難得能吃到一回肉的,唯有兩個娘舅每年冬天農閑時,從東沙趕過來討生活,半夜里到我家落個腳,老媽才會在第二天去肉店里淘些骨頭,斬得碎碎的,放在大半鍋黃豆里燉,來招待兩個娘舅。有一回我想到張進步的問題,就偷了兩小塊骨頭,撕了一張作業簿上做錯作業被老師打上大紅叉的紙頭包著,帶去村小算是給他的“標準答案”。我本想放學后,在校外給他的,但我一到學校就忍不住告訴他,誰知張進步猛地跳將起來,激動得亂嚷嚷,害得班里的同學都朝我們看,一臉鄙夷表情。
兩小塊骨頭燉得最酥,畢竟還是骨頭,但張進步前額貼住書桌沿,低頭趴在那兒,硬是把它們嚼得碎碎的,連渣都不吐,全吞到了肚里。他抬起頭來,沖我傻笑時,嘴唇都嚼出血來。說實話,骨頭上沒肉,或許原本是有一點的,但因為燉得久了,被我慌忙夾時掉了。但張進步異常幸福。我問他怎么樣,他說香。他說好吃。他咂了幾下出血的嘴唇,無比深情地說:“哇,原來是這個味道!”
他的豬鼻子又一噘一噘的,豬舌頭舔了上嘴唇,又舔下嘴唇,我看他舔了一整天。就連那張浸透了油漬的作業紙,他也悉心地保存起來,并且時不時偷偷地攤在手上,拿他的豬鼻子往油紙上拱。都好幾天了,我看他還這么做,就去奪那張紙,要擲掉它。他死活不肯。他說他想記住肉的味道,他說他老是忘記,老是記不住肉是啥味道,這時候他就需要拿出來確定一下。
“算了,隨你便。”我說。
他就又把那張油紙對折,又對折,然后用一張不知哪兒撿來的半版大的舊報紙,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起來,夾在語文課本里,藏到書包的最底層。我不清楚這張臟紙,他要珍藏到什么時候,或者說什么時候他才肯擲。但我估摸,他是絕對不會把它擲掉的,或者最后是他吃掉了也說不定。但凡與肉有關,這種事情他是絕對做得出來的,他怎么肯浪費滲透到紙里的豬油呢。
但結果到底如何,我沒問,他自然也不說。
不過,我和他的友誼就是由此深厚起來的。
3
張家是1955年夏天逃難到我們車村的。
那時候還沒有他,但已經有了他的三個兄長。他們老家在東沙,據說那年夏天錢塘江決堤,東沙那邊淹了一大片,張家被洪水沖走了,張進步的父親張濤就一瘸一拐的,帶著一家五口向西逃,輾轉一百余里,最終在車村落腳。他家之所以落腳在車村,是因為車村與外草塘之間有個破涼亭,可以容他們棲身。張濤有所不知,車村依舊在錢塘江邊,向西三里路,或向北江五里路,就是錢塘江。車村人得知他家的經歷,就嘲笑張濤:“你吃錢塘江的苦還不夠嗎?還不趕緊逃?”
但張濤已經無力再逃了。
車村北邊有一大片早些年圍涂所獲的沙地,村里人叫它外草塘,沒有人家,距離村子又遠,村里就在中間造了個涼亭,躲雨或休息,不承想讓張家占了。占了就占了,是人誰沒有個難處呀,村人也就不跟張家去計較。張家在涼亭熬了六年,有人看到他們到錢塘江防堤上采榆樹葉兒,煮上一鍋就當飯吃。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呀。但張家卻在這六年里一點點積蓄力量,等到戶籍遷到車村后,便在村北較偏僻的地方建了一間直頭草舍,正式成為車村人。
當然,張家是這么愿意的,但車村人未必是這樣想的。
張進步是兩年后,也就是1963年生的,他比我大一歲,但我去村小讀書時,他卻成了我的同桌。張進步在前一年上過學,但他讀了幾天書,就不讀了,或者說讀不下去了。我估摸,原因眾多:一是他家是外來戶,而且還是逃難來的,在村里被人歧視;二是他家那個窮不是一般的窮,他的衣服都是他兄長穿剩下的,他們年齡又相差十來歲,舊衣服擱了這么久再翻出來給他穿時,和后來流行的乞丐衫一般,只不過人家的乞丐衫是新的,而他的乞丐衫是天成的,爛成了流蘇,不能碰,一碰就一塊塊地掉,太丟人了;三是張進步又瘦又小,比同齡人小一號,欺負他不帶風險,所以誰都敢欺負他。即便他長大了一年,再來上學時也依舊改變不了帶著烙印的命運。
同班同學里,有個叫劉躍進的,或許因為他們名字中都有一個“進”字,而且名字的意思也有些類似,劉躍進就覺得張進步不配擁有這個名字,又或者覺得自己的名字因他受了污辱,就特別仇恨張進步,但凡看到張進步在看他,他就滿臉通紅,就怒吼:“小叫花子,你也配!”就沖上去揍他。劉躍進比張進步高出一個頭,身子也闊許多,一把揪住張進步的頭發,像拎只夜壺似的,就近往任何能磕頭的地方磕他的頭,比如課桌、板凳、教室的草墻或門板,磕得張進步賴倒在地上,他也還是不解恨,繼續往泥地上磕。不過,那時候的鄉村孩子都比較實誠,只要劉躍進一動手,不管是我,還是別的同學,總會第一時間跑去告訴老師。劉躍進的父親被叫來過村小幾次后,劉躍進就改變了策略,堵在張進步放學回家的路上,繼續找機會揍他。
我家和張家不同方向,他家在村北,我家在村南,我唯一能幫他做的,就是先去偵探一下劉躍進走哪條路,讓張進步改道而行。其實村里就南北一條道,但對于我們來說,只要沒有房屋,任何田野都是路。雖然鄉村的田野是遼闊的,張進步也練就了奔跑的才能,躥得比老鼠都快,但他依舊沒少吃苦頭,他的臉上或四肢上,總是隔三差五會出現新的傷疤。不過,他倒是有些“無所謂”,他就這個性格,我都不知道他干嗎這樣,在村小,人人都叫他“小叫花子”。
他經常被一幫高年級的學生叫去村小后面那個大池塘邊的小樹林里。他是自愿的。我不知道他們去小樹林里干什么壞事,鬼鬼祟祟的,問他,他也不說。有次我偷偷地尾隨,躲在池塘邊偷看林子里面,發現這幫大學生圍著張進步,而他竟然自個兒彎下身去,扯開褲子,將自己的頭塞到自己的褲子里,嘴巴在褲襠里唱“花籃里的花兒香”。他唱上一段,圍觀的學生就問他:“香不香?”他回答:“香!”他們中的一個人就將一塊咸菜塞到他手上。他把咸菜塞到褲子里,放進嘴里,在褲子里吃了起來。他們又問他“香不香?”他邊嚼邊答:“香!”
我在樹林外面大吼一聲,那幫大學生拔腿就逃。
我既不想張進步這么做,又怕高年級學生報復我,就再也不敢去那個該死的小樹林。我經常從家里帶來一把蘿卜干啥的給張進步,讓他別去那兒。但他蠻不在乎,他說這樣才有東西吃呀。我說一塊咸菜至于讓你這么做嗎?你家就沒有嗎?他居然沖我傻笑,說沒有,說他家里的任何東西,只要能換錢的,都讓父母拿去換錢了。他家一天只吃兩頓,中晚兩頓的飯桌上,也只有兩碗咸菜湯,而碗底那點菜干,總是被他的哥哥們搶個精光。
我家成分不好,外公是地主,只不過老爸是個手藝人,靠一手絕活在車村站穩腳跟,但父母做人的那份小心勁兒,從小就教會了我們偽善,所以我并沒有欺負張進步,相反的,我蠻同情他的。只不過在我看來,張進步讀那點書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為他把一個孩子有限的精力全都用在了割羊草上,上學對他而言,就是能在課堂上睡個覺。他父親張濤沒錢給他上學,他讀書所交的錢都是他自己放學后去割草,把割來的草曬干,然后賣給來收草的牧場人換來的。
自從那年冬天,我給張進步嚼過兩小塊骨頭后,他就視我為大哥,邀我去他家玩。他家有棵高大的無花果樹。那年暑假,無花果開始成熟,我就成常客,我跟他像猴子一樣躥到樹上,各自找個枝椏騎在那兒,邊看風景,邊摘無花果吃。有了我們兩個饞癆坯,無花果不到八成熟,就全落入我們的“虎口”。所以在我記憶中,他家的無花果不太甜,但甜中帶點酸,酸中帶點澀,澀中帶點香。吃飽了我們就在樹上鬧,不知碰傷和打落過多少尚未成熟的無花果,它們斷裂的傷口呼地噴出白色血液,稠稠的、黏搭搭的,像乳汁,粘在衣上就是污漬。為此,我常常被母親痛斥。但我三天不去他家,張進步就會來找我,見到我他也不說什么,只傻傻地笑。我當然心領神會,拉起他的手直奔他家。
幾十年過去了,兩個青澀少年在田野上奔跑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令我動容。
小學畢業,張進步就算完成了人生的學業,便去生產隊勞動,而我也離開村小去鎮上讀書。后來我去江蘇鎮江讀中專;再后來,我在杭州城里工作,安了家。我偶然回家,只有剛巧碰到他,才能見到一面。他還是老樣子,瘦瘦的,黑黑的,好像都沒長過個兒,見到我也還是那般嘿嘿地傻笑,不懂得打招呼,但他的豬鼻子卻因為激動而向天噘著,呼哧呼哧的。
4
老爸因為眼睛出了問題,手藝飯難吃了,就改開那種賣點香煙老酒和孩子零食的小店。這以后碰到張進步的次數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些,也還總是我先向他打招呼的,他就傻笑。我們不交談,只打招呼而已。因為有關他的情況,我太清楚了,而且我也是個比較木訥的人,不知道如何向他開口。
老爸的新小店生意清淡得很,他們有空就跟人嚼舌頭,這種小店在鄉村本來就是個家長里短的集散地,更何況父母清楚張進步是我的發小,但他們內心對他的嫌惡就像紙包的火,所以每每張家有事情發生,通常都是扣人心弦的糟糕事,他們自然少不得在我面前啰嗦的。
張進步的父親張濤,在父母嘴里便是那個“做煞鬼蹺拐兒”,終于做死了,在張進步18歲那年夏天。張濤在那場致命的洪水中就斷了右腿,逃難過來后,就一直拖著這條破腿,沒天沒夜地做,但卻因為破腿而只能掙到婦女的工分,比任何男人都矮上一頭,最后他倒在了自家剛承包的責任田上。到了張進步20歲那年冬天,他的母親,同樣是個做煞鬼,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知道她就是張進步的母親。她每天出門,是從來不空手回家的,人駝到不行,那張破碎的老臉永遠與路面平行,見到什么就撿什么,不管有用沒用,哪怕是一塊石頭,她也一樣會撿回家來,或許哪天兒子們造新房可以用得上。那年冬天,她不知在路上撿了什么,遲遲沒有回家,等到天黑了很久還不見人影,四個兒子才跑出去尋找,發現她倒在離鎮不遠的泥路邊。她肯定被人撞了,但不知道撞她的人是誰。張家四個兒子也都是窩囊廢,母親都被人撞成癱瘓了,只是去鎮上報了案,而且還是個懸案。他們沒有送母親去醫院,只是讓她癱在家里。他母親癱了兩年,可能覺得自己對不住兒子,把他們拖累了,就連飯都不肯吃了,兩天后就伸直了雙腿,這也成了個懸案。
張進步的三個兄長都肯做也都會做,和他們父母一樣,平日悶聲不響的,起早貪黑地做,像三頭不說話的黑牛,在父母過世前后,都勉勉強強地各自成了家。唯一給張進步留下的是父母那間四壁如洗的直頭草舍,而且還是20多年前造的,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那個破敗,感覺小風一吹就會隨時趴下。張進步又做不過他兄長,而且比他兄長蠢。
老爸最看不慣他一點,明明是個窮鬼,卻偏偏要裝出很有錢的樣子。家里有多少錢,就都在他身上。張進步去鎮上的地攤淘舊西裝穿,據說那是美國人穿臟了,當垃圾擲了的,讓國人撿了回來,洗了洗,就幾十塊錢一件,他買來穿,人模狗樣的,就不怕染上艾滋病?
張進步來老爸小店里,多半是買一包西湖牌香煙,他煙癮這么大,卻每次只買一包。老爸把香煙給他放到柜臺上,等他付錢。張進步就從不倫不類的舊西裝內袋里,呼啦掏出一把紙幣來。紙幣是對折的,他攤開了,捏在右手上,然后用左手一張一張地抽出來數。紙幣面額有大有小,大的在外面,小的在里面,他從大數到小,直到所有的紙幣都抽到左手上,卻并沒有抽出一張紙幣來付錢,而是用騰出來的那只右手,又去掏舊西裝的其他口袋,終于摸到兩個一元錢的硬幣,遞給老爸后,又把那刀紙幣對折,塞回舊西裝的內袋里。
“你說他明明有零錢,干嗎不直接給我呢?”老爸氣憤道,“什么毛病!”
“算他有錢?算他錢多?”老爸繼續氣憤道,“有趣死了!”
是的,張進步就這個臭毛病,他不但在老爸的小店里是如此,只要人多的地方,更是如此。他總是找機會當著人家的面,把舊西裝內袋的錢掏出來數給人看,然后再塞回去。他在老爸小店里算是老實的,換在別的地方,除了數錢給人看外,他還會伸長捏著錢的手,恨不得伸到別人眼皮子底下,使勁地抖上幾抖,抖得人家眼花,然后大聲地問:“這是什么?”
然后又抖上幾抖,才肯塞回去。
我分配到城里工作沒兩年,連個對象都還沒來得及找呢,張進步就結婚了。那年他才25歲,但在農村也算是大齡青年了,他娶了個外地姑娘,照老媽的說法,這是他托人買來的。
老爸皺眉道:“又是一身債!”好像此前張進步已欠了他多少債似的。
老媽嘴一撇:“白毛女一個。”
“白毛女?”我不懂。
老媽說:“滿頭白發,背后看看,還以為是個老太婆呢。”
“他又窮又丑,也就外地佬肯嫁的,本地人誰肯走進去呀。”老爸解釋張進步為啥討這樣一個老婆。
老媽又說:“外地佬危險兮兮的,保不定哪天就嗖地跑掉了,找都無處找。”
我就問哪兒的。
老媽說:“貴州的。家里窮得一塌糊涂,幾棵樹間搭個草棚就是家了。”好像她親眼看到的。
老媽和老爸在飯桌上,就這么一唱一和的,把張進步的婚事說得如此不堪,而且我覺得他們都已經看到了白毛女日后逃走的情景。
講故事一樣。
隔年,白毛女還沒有逃走。對此,老媽又有說法,說她娘家實在太窮了,你讓她往哪兒逃呀。白毛女被村里人改叫大白頭。又隔一年她就給張進步生了女兒。老媽就說,還是女兒好,白頭發也嫁得了人,好像大白頭生的也一定是大白頭。又過了八年,大白頭生下第二胎,還是個女兒。老媽倒不提白頭發這檔子事了,只是嘴巴一撇,一臉不屑道:“有啥用場呵!”不知她是說大白頭,還是說二胎的女兒。我也只給老媽添了個孫女,而且只能生一個,心里頓時格登一下。
5
張進步賠到巨款后,就死拽在自己手里,一個子兒都不給兩個女兒家。
他天天燉一大鍋肥肉吃。他不喜歡吃精肉,精肉嚼在嘴里全是渣。他喜歡吃肥肉,紅燒,在鐵鍋里煮上半天,紅艷艷的,肥嘟嘟的,香噴噴的,他每天嘴巴吃得油滋滋的,嘴唇都紅膩膩的,閃耀著油光。香煙也上了個檔次,他改抽5塊錢一包的牡丹牌香煙了。另外,他舊西裝內袋里藏的,不再是那刀零散的紙幣了,而是一整刀百元大鈔,連銀行打的封條都完好無損呢。他每天三頓肥肉,臉吃得紅彤彤的,然后懷里揣著一萬元整鈔,油滋滋的嘴里叼著牡丹牌香煙,成天在村里晃來晃去,專挑人多的地方,二話不說,就從懷里呼地掏出錢來往地上一砸,高聲喝道:“這是什么?”
這個小把戲,別人頭次碰到,還是蠻稀奇的,在被張進步砸錢鎮住之后,反應異常強烈,有人問他這錢是怎么回事;有人贊嘆他的富裕;也有人搶了他的錢,假裝不肯還他,讓張進步既慌張又幸福滿滿的。但次數玩多了,就不新鮮了。張進步倒是依舊有勁得很,但別人卻沒勁陪他玩。再說,其他人中,也有有錢的,就覺得不屑;也有沒錢的,就覺得不爽。總之,日子一久,原本三五成群在那兒斗嘴的閑人,見張進步奔過來,就立馬知趣地散了,每每讓他的希望落空。
但這一次他肯定昏了頭,同村劉躍進的父親死了,在家里辦喪事,張進步也揣著錢奔去了。照理村里死了人,沒有特殊原因,村里人都會去送白禮的,也就20元、30元不等加一塊錢硬幣的白紙包和一串錫箔,送個意思罷了。我估摸,張進步奔去劉躍進家,是因為他在村里寂寞得太久了,就沖劉家外村的親戚去的,想在那兒露上一手,張揚自己的富裕。
張進步去了,二話不說,就在擠滿人的院子地上用力一砸錢,問人家:“這是什么?”
這一萬元鈔票沒包報紙,赤裸裸的,只要長眼睛或長了眼睛又不瞎的人,都能認出這是錢來,哪怕是三歲的孩子。劉家的外村親戚都被他的這個架勢鎮住了。他們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他到底要干嗎,但這又薄又厚的一整刀錢,就足夠吸引眼球了。他們都不由自主地哇出聲來,坐著的站起身來,站著的趕緊圍上來,都問咋的呀?送白禮也不是這個送法呀?
有人問他是誰?有人問錢怎么啦?有人問他是瘋子嗎?……
四周的人虎視眈眈的,而且氣氛也特詭異。他的舉動擾亂了喪禮原有的秩序,就連那些吹吹打打的假道士也停下手中的活兒,跑出來看熱鬧。張進步倒也后怕了,慌忙趴到地上,先將錢護住,然后藏到舊西裝內袋里,就準備起身跑路。但是晚了,劉躍進帶人過來了,見是張進步,頓時滿臉通紅,就怒吼:“小叫花子,老子操你家的奶奶!”張進步點頭哈腰,腳底抹油想溜。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劉躍進一把揪住他的頭發,就像在村小讀書時那樣,拎一只夜壺似的,就近找地方磕他的頭。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一手劉躍進倒是一點都不生疏。
張進步連聲討饒,他倒也曉得自己找錯地方了。
劉躍進就近將他的頭往八仙桌上磕,磕幾下,問他這是什么地方?
“靈……靈……堂……”
“砰砰!砰砰!”劉躍進習慣連磕兩下,然后停一下,又連磕兩下。
“你他媽的找死呀!”
“我……”
“砰砰!砰砰!”
終于有人出來勸架了,見劉躍進將他往死里磕,擔心磕出一條人命來了。
最后,劉躍進將張進步拎到他父親的牌位前,下跪,磕頭,讓他以孫子的身份敗天敗地痛哭了一場才肯放過他。
張進步長記性了嗎?顯然沒有。
第二天上午,他就奔到鎮上,又取出4萬元現金,加上原先的一萬元,用一張日報包起來。那是很大一包錢了,舊西裝內袋是塞不下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塞不下了,他就撐開胸前的汗衫領口,貼肉塞進去。這包錢還不樂意呢,磨磨蹭蹭地滑到他已微微鼓起的肚子上,就懶得動了。但他很有感覺,鼓鼓囊囊的,摸著這包錢,他就又信心滿滿的,連頭上磕起的包也不痛了,便高高興興地出去找人多的地方砸錢了。
這天村里人倒又不避他,老遠就熱情地打招呼:“啊喲,我當是誰呢,是劉家的孫子來哉!”
“呵呵,這個孫子孝順的!”
張進步虎著臉,一聲不吭,照例沖到人跟前,就伸手去掏錢。他是從汗衫領口里伸手進去的,這個動作很是別扭,而且不夠利索,就喪失了“驚艷”的效果。他到這時候才明白,有些東西放進去容易,掏出來就難了。但你也別小瞧了張進步,在這種事情上,他倒是一個善于變通的人。第二次砸錢時,他就將胸前的汗衫猛地往上一扯,汗衫與錢就從褲帶的束縛中掙脫出來,尤其讓他興奮的是,這包錢好像挺有靈性的,自個兒就“撲”地掉到地上。
這個效果比他抓錢砸地上還讓人來得驚訝。
他放錢依舊從衣領口放,掏錢就用這個改良的方法掏了,只是包錢的報紙不經砸得很,沒砸幾天就被他砸爛了。不過,沒關系,他重新換上新報紙就是了。
張進步瘋狂地吃肥肉,朝圣般地吃肥肉,效果倒是十分明顯的,沒兩年他就吃胖了,發福了,整個人的骨架都大了許多。我有段時間沒碰到他,之后冷不丁地見到他,都嚇了一大跳,眼前的他還是那個發小張進步嗎?分明是個腦滿腸肥的包工頭嘛。結果就出事了。
到了2012年12月,我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城里在瘋傳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的那個月月初,張進步一早在去鎮上斬肉的路上,踏的三輪車側翻了。至于怎么側翻的,沒人知道,等到下午村里通知大白頭,她趕到鎮衛生院時,張進步已經嘴歪了,說不了話了,歪嘴角像嬰兒似的一直掛著口水,時不時滴下一坨,又滴下一坨。
張進步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就像扭曲的不再配套的鍋與蓋,再也無法嚴絲合縫地蓋上,始終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空洞,像河岸邊的螃蟹洞,黑漆漆的。
張進步患腦血栓了,而且很嚴重,身子也歪了,無法再站起身來做人,出門必須坐輪椅。女兒女婿們是要送他去城里大醫院看的,但張進步堅決不答應,他怕這幫不懂得過日子的家伙,大手大腳地糟蹋光他的錢。在鎮衛生院住了幾天,病情穩定了,他就回家了。這足見張進步的腦子靈清得很。他癱在床上,枕頭底下必須壓著那5萬元錢;他坐輪椅出門時,腿上也必須壓著那5萬元錢,依舊用報紙包著,他用一只發僵的右手護著。大白頭生怕他把這錢弄丟了,畢竟是5萬元呢,好大一筆錢,但她要是不給他帶上錢,張進步就犯病了,就抽搐了,大白頭不得不從。他家門前是村里原先的曬谷場,只要天氣許可的話,總有一些閑人聚在那兒,賭個小錢或搬弄是非,這是張進步現在唯一愛去也唯一能去的地方。大白頭推著輪椅到那兒,就先告訴大家,不包錢他就抽。大家就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張進步的歪嘴巴抖得厲害,口水也就滴得厲害,像是在說話,但說不成聲;而一雙扭曲又僵硬的手,努力在拍打自己膝蓋上的那包錢,豬鼻子一噘一噘的,很是激動的樣子。
大家想笑卻不好意思笑,只在心里笑或嘆息。
張進步患腦血栓后,我一回家,老爸老媽就以此大做文章,有些話我就不便在這兒說了。
不久,我去山西臨汾市出差,去前還做過功課,知道那邊的襄陵煎餅特別有名。煎餅,你知道的,就是粗糧做的,據說好處眾多,我就帶回來一箱,我是連老婆女兒都不讓碰,再回老家時,我就給張進步送去,順便去看看他。
到他家時比較晚了,天快暗下來了,大白頭剛把張進步推到道地上,準備去曬谷場透透風,見我來了,就客氣地請我進屋。我見他家都關上門了,就連忙阻止她。我把那箱粗糧煎餅遞給她,她連聲道謝,我也是好心,把這份薄禮的好處啰嗦了一下,讓張進步少吃油膩多吃粗糧。我估摸,是我說他不能再吃肉了,才使得坐在輪椅上的張進步突然犯病了,抽搐了,看他使了老大的勁兒,才把他原本用雙手護著的5萬元錢弄到地上。
落地時,包錢的報紙散了,五刀紅燦燦的百元大鈔像鮮花般盛開。
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掏出手機來打120,大白頭卻勸住我說:“沒事,他抽兩下就好。”
我灰溜溜地走了,一路疑惑:他這是故意的,想用錢砸我走嗎?
啊喲,我的發小張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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