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

藝術家的每一次公開展覽都是和另一個自我的偶遇,他們創作出的作品,與我們看到的世界相關但又是摻雜了自我投射,異于現實的存在。在“怪婆婆”草間彌生的奇幻世界里,就算身臨其境,恐怕也很難體會到其荒誕審美的來龍去脈。近期,以“波點南瓜”聞名的她打起了鏡子屋的主意,英國倫敦著名的泰特現代美術館將會呈現有史以來最大的鏡子屋(Infinity Mirror Room)。鏡子展的想法絕非一時興起,從她過往的作品《永無止境的自戀》中就能看出端倪,無數鏡子簇擁的房間營造出夢幻的視覺效果,迷幻的光猶如人間樂園。
小時候的草間就是他人眼中的特異兒童和不良少女,在她不為人知的想象空間里,大小不一的圓圈像是外來的咒語支配著幼小的靈魂。原生家庭的紛爭讓原本性格怪異的她更加孤僻,幻聽幻視以及被當作出氣筒的身軀留下的圓形傷痕是“波點藝術”的雛形,似乎點醒她人生的未來走向。在自傳《無限的網》里她寫道:“我一邊沿著藝術這根絲線爬行,一邊摸索著自己的生存之路,如果沒有這些的話,我在很早以前就因不能忍受而跑去自殺了……我在母親的子宮里便已絕望,是藝術救了我!”
病痛即靈感。在別人看來是神經質的重復,然而對草間來說卻是無聲的治愈,在無限延伸的網中之網,圓圈幻化成生命最原始的細胞、形態各異的花朵以及鏡子,在色彩幻術下模糊了現實與虛構的界限。經歷過紐約暗無天日窮困潦倒的獨自打拼,她與安迪·沃霍爾等眾多大師級藝術家一同見證了當代藝術史,在精神療養院治愈創傷之后,又帶著作品重回大眾的視線,參加威尼斯雙年展。
草間彌生的坦白直率在傳記里隨處可見,字里行間寫滿了對父母和日本的厭惡之感。27歲的草間彌生成了喬治亞·歐姬芙的狂熱粉絲,這位被譽為“美國畢加索”的女畫家作品多以花朵微觀和牛骨紋理見長,與草間期待的感覺一拍即合。藝術既是給她帶來幻覺的敵人,又是賦予她靈感的朋友,她從小就被宇宙自然里某種不可知的神秘與恐怖所吸引,從望見長著人臉的堇菜花以及河邊勾魂的鬼影開始,那些繚繞在思緒里的“怪物”只有通過畫畫擺脫和疏解,仿佛只有投身于藝術世界靈魂出竅的時候才能換取些許自由。草間在與偶像通信的過程中,“去美國”的計劃日漸明朗,在她看來,日本的當代藝術無論在理念、運作以及開放度上都相當落后。說服了保守固執的母親,擺脫了紙醉金迷的父親,帶上60件和服、2000多幅作品,對英語一知半解的草間匆匆啟程,這個魯莽的姑娘的未來只有靠藝術活下來的期待以及離開日本的決心。
在紐約的工作室,草間一開始畫便停不下來了。在巨大的黑色畫布上畫了數以萬計的白點,這張白色的網眼看被填滿,而且越來越密,前來看望的朋友都對她的瘋魔之舉感到不解。這幅看上去無比單調的作品“把精神誘拐到了‘無的眩暈之中”。波點在她的觀念里幻化為魔法精靈:“一個個的波點是聚集成一張網的量子,我的愿望是掌控這些波點,從自己的位置上預言無限的宇宙……我想通過感知這一切,進而觀察作為一個波點的我的生命。波點,即億萬粒子中的一點,而我的生命也是一個點。我要有天文數字般的波點,編織出一張蒼白的虛無的網,并在此公布我的綱領:消融自我以及他者和宇宙的一切……波點與網眼有一股肉眼看不見的神秘力量,把我包圍起來,并緊緊關閉魔法之幕。”
草間的“波點攻略”引發了多方的不解,有同行批判她淺薄無知,毫無意義,好在個展好評如潮,草間只憑借波點這一個賭注贏了全局,在全世界最具藝術氣息的紐約得到了前衛藝術家的桂冠。然而,在機遇與危機并存之地,又有多少藝術家能在泥沙俱下的競爭中僥幸勝出呢?藝術經紀人的商業眼光、批評家挑剔的口味以及喜新厭舊的買手和觀眾,等等,都在考驗著創作者對藝術的執著度。在美國闖蕩的幾年里,草間也見識過失足墮落而黯然失色的藝人,她時刻提醒自己,頭上只有一條路,沒有靈感就去博物館重溫經典,然后再回到野心勃勃的競技場。



草間彌生最著名的作品是重復的圖案、圓點和網,以及沉浸式的、大規模的環境。
在美國的10年,草間從畫家變身為環境雕塑家,確切地說是她已經成長為一名專注于隨機即興偶發藝術并且敢于表達自我的藝術家。由于草間回歸人性的藝術主張和嬉皮士們不謀而合,她頗受嬉皮士們的追捧,在荷蘭阿姆斯特丹舉辦了大型的人體彩繪活動,機智的草間總能逃脫警察的抓捕,但也有不走運的時候。
19歲的草間彌生在京都讀日本畫專科,當地畫家論資排輩和講究師徒關系的因循守舊的做法令她反感,顯然那種彌漫著陳規舊俗的觀念不適合向往活潑自由的草間,歸根結底還是她的藝術風格與保守封閉的制度格格不入。“唐南瓜野郎”雖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其“心寬體胖”的造型對草間來說卻有著特別的意味,神經敏感的她醉心于描繪表皮上的細小顆粒,也成為日后獨具其個人色彩的代表作。越是腐朽的,越是要打破,來自家庭、社會、創作以及媒體的偽善,都是她以波點應戰的對象。
草間到西雅圖不久,她就在經紀人的幫襯下開了個展,不久便移居到了紐約。這個被草間稱為“活地獄”的地方讓她嘗盡了貧窮的滋味,溫飽、購買畫具、身份問題、突襲的疾病……每天都在觸及著生存的底線。最潦倒的時候,她用門板做床,靠朋友施舍過活,以畫畫抵抗饑餓和寒冷挨過了難熬的日子。每當絕望之時,草間會爬上世界最高的帝國大廈,想要以藝術征服天下的熱血沸騰就又回來了。她始終堅信“藝術的創作理念是從孤獨的沉思中誕生的,這是一片從鎮鬼的靜寂中綻放出的無彩光”,正是這種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姿態引領她一步步走上了藝術巔峰。
經過了幾次大規模的藝術狂歡,草間在藝術界奠定了自己“波點大祭司”的美譽。偶發藝術已不再是單純的表演,而是表達反戰和政治批評的途徑。在男性主導的藝術圈,身為亞洲藝術家的草間異常艱難,資金緊缺、創意被抄襲等糟心事尚能忍受,而藝術的束縛對她來說才是真正棘手的問題。在她的倡導下,
博人眼球的裸奔、人體繪畫、時裝秀接連不斷。而這些大膽的行為在提高曝光度的同時,也招致了罵名無數。時隔13年后,草間重返故鄉,等待她的是日本媒體大篇幅的負面報道,而后工作室被砸、當眾被羞辱、深夜被捕更令她雪上加霜。
好在有一眾好友的幫襯。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約瑟夫·康奈爾、極簡主義“教父”唐納德·賈德、雕塑家大衛·史密斯,這些與她亦師亦友的同行陪伴草間走過了最灰暗的日子。40多歲的草間在回到日本之后備受精神疾病困擾,住進了療養院。即便如此,也驅趕不動她與生俱來的創作動力,雷打不動的每天8小時工作早已印刻在她的生物鐘里。一度迷戀文學創作的她出版了十幾本小說和詩歌作品。她享受著文字與圖像的意象噴涌而出的感覺,仿佛神靈附體。她永遠都是自傳小說《中央公園的毛地黃》里的日本女孩,夾著自己的作品穿梭在各大畫廊,為了夢想跌跌撞撞勇往直前。
草間彌生在世界范圍內的巡回展出還在持續上演。身為全球身價最高的在世藝術家,她被《泰晤士報》選為“20 世紀最偉大的 200 名藝術家”,在所有外界賦予的諸多“天才式”的標簽里,她只接受“精神病藝術家”的稱呼。在精神病院40多年的歲月里,她從未間斷過創作,畫畫、寫書、雕塑、時裝設計、商業合作……儼然跨界達人。對于草間來說,作品即本人,也等同于她的個人形象——波點套裝、濃妝搭配艷麗假發自成一體,坦露無遺的愛恨情仇、執念反抗都卷入圈圈圓圓“自我消融”的漩渦中。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