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坦

迪克·布魯納把米菲帶到了這個世上,打開了很多人純粹簡單的內心。
倘若讓世界各地的孩子們說出他最喜歡的小兔子,得到的答案很可能就是“米菲兔”。
1955年,荷蘭平面設計師迪克·布魯納出版了第一本米菲兔的小冊子。此后,這本小冊子陸續被譯成50多種文字,全球銷量共計8900萬冊。米菲兔題材的電視劇風靡全球,周邊產品豐富,你幾乎很難找到一家沒有米菲兔的兒童產品商店。
但你知道嗎,米菲兔僅由一人獨自創作完成,他就是迪克·布魯納。
1927年8月23日,荷蘭最大出版社老板家的長子迪克·布魯納誕生了,出生后由于腳部內翻,便很快做了矯正手術,雖然沒有留下后遺癥,卻不得不度過了綁著繃帶的幼年時代。迪克從小生活的烏德勒支是一座擁有悠久足球傳統的城市,但他也沒對足球感興趣,在伙伴們都踢球的時候,4歲的他迷上了畫畫。
迪克的弟弟出生后,他們全家搬到位于郊外的富人區。外面有被森林環繞的美麗街區,庭院里有狗、山羊和兔子。因為父親經營出版社的緣故,來家里做客的多半是作家和藝術家,這段日子為迪克的人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然而,結束了像夢一樣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等待著迪克的是為戰爭所苦的青年時代。二戰結束后,父親送迪克去倫敦和巴黎學習貿易,無心繼承家業的他亦無心完成家里安排的學業。
迪克畢業后回到荷蘭時,他已經完全失去了繼承出版社的興趣。他決定違背父親的意愿,一心想學習藝術。于是,他想盡辦法說服家人,最終進入了國立阿姆斯特丹美術學院學習藝術。但是沒多久,他就因為學校里傳統的美術教育無法滿足他一心追求的戰后新的美術表現形式的愿望而退學了。
在這段迷茫期,迪克愛上了住在鄰居家的艾琳。但艾琳的父親認為迪克必須有個像樣的工作,才能和他女兒結婚。于是,迪克修復了原本已經破裂的父子關系,以美編而不是少東家的身份加入了父親的公司,做起了畫插畫、設計封面和畫海報的工作。“那是一段好時光,雖然有許多活兒,但是我樂在其中。我努力讓每個封面看起來都不同,嘗試了剪切、拼貼等很多手法?!碑數峡斯┞氂诩易宄霭婀緯r,口袋書已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前被引進荷蘭,并且出人意料地很暢銷。布魯納出版商們也開始以“小黑熊”系列進入新市場。幾年之后,這個系列經營得非常成功,以至于“小黑熊”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荷蘭口袋書的一種常見的符號。
由于競爭激烈,口袋書不得不以低成本的方式生產,花費在平面設計上的錢很少。因此,所有的口袋書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樣,如一打圖書中的一本:便宜但缺乏吸引力。然而,“小黑熊”系列卻不同。自創辦以來,迪克設計了所有版本的封面,包括海報的封面設計和廣告的封面設計。他的設計不僅辨識度高,而且明亮、清新,與眾不同,極具藝術價值。他設計的那些海報總是圍繞同一主題(小黑熊看書)的簡潔信息。此后,這些海報成為收藏家高度追捧的藏品,“小黑熊”也很快成了荷蘭最暢銷的口袋書。
當迪克·布魯納得知有一個富有的英國人用小黑熊裝飾賽車,他意識到,盡管小黑熊很可愛,但是不適宜作為兒童的動物形象。因此,他想出一個全新的動物造型,以此來配合他在睡前給兒子講故事的習慣。這個全新的動物形象是一只小白兔,名為“NijntjePluis”(荷蘭語譯為“毛絨兔子”),米菲兔就此誕生。
至于布魯納為什么選了小兔子,而不是小狗、小貓、小豬之類的其他動物,這還要提起一次假期。當時28歲的布魯納帶著妻子艾琳和他們的大兒子西爾克去海邊旅行,他們看到一只兔子在沙丘上跳來跳去。這便成了藝術家即興給兒子講的睡前故事,后來又把這個角色畫了出來,用簡單的線條讓它變得栩栩如生:兩個圓點代表眼睛,側面的X代表嘴巴。別以為這么簡單的形象沒有表情,米菲也是有靈魂的——當米菲經歷了許多蹣跚學步的孩子所熟悉的各種冒險時,她的情緒狀態會發生微妙的變化。除了米菲,布魯納的其他作品也都十分簡單,他希望用盡可能少的東西表達盡可能多的事物,給讀者留出更多想象空間。

布魯納拒絕使用任何計算機圖形程序,因為他篤信數字化的平滑處理或多或少會失去圖形的表現力。
1955年,第一本米菲兔的小冊子發行,很快成為暢銷書。截至2011年最后一冊發行時,已有22種不同的米菲兔主題和大約80多種以米菲兔朋友為特色的系列版本發行了。
米菲兔在本國奇跡般的成功,吸引了很多外國出版商的注意。1963年,米菲兔英文版開始發行。盡管英文版的整體版面布局照搬了荷蘭原版,但是主角的命名卻成了一個問題。因為“Nijntje”及其荷蘭姓氏“Pluis”都包含了兩個雙元音——“ij”和“ui”。只有用荷蘭語或與荷蘭語相近的語言、抑或南非語才能正確發音,所以在英文版中被改成“Miffy”(米菲)。隨著其他譯文版本的很快出現,米菲逐漸成為小白兔最常采用的名字,到1996年,成為世界范圍內的標準名字。
盡管文化差異會導致孩子們有不同的喜好,但米菲兔似乎不受影響。米菲兔題材的書籍在亞洲、非洲與在西方世界一樣受歡迎。這些小冊子都是方方正正的形狀,并且嚴格地將尺寸縮減到能讓小孩子手持的大小。同時,通過每一版在半個多世紀以來幾乎沒有改變的版式,這些系列給人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據說如果讓3—5歲的小孩像受過訓練的成人一樣繪畫,畫出來的效果可能恰好和布魯納的插畫一樣。
布魯納一絲不茍地親自監督每一個外文版本。他規定這些書稿在出版前要寄回給他,以檢查外文版的設計是否與荷蘭語原著完全相同。甚至是在他不懂某一門語言的情況下,他嚴格的設計要求依然得以保持。布魯納會請一名以該語言為母語且荷蘭語也很流利的人重新將文字翻譯成荷蘭語,用以檢查是否符合他原著的意圖。只有當他確認時,他才會同意出版發行。
毫無疑問,布魯納的個人筆跡是獨一無二的,但是他在風格上的靈感來源卻可以相當精確地追溯。在擔任家族出版公司的平面設計師之前,他懷著對法國的偏愛游歷過歐洲,還在首屈一指的現代藝術博物館中向偉大的當代畫家們學習。回顧布魯納的早期封面設計,可以清晰地發現20世紀早期現代大師們對他的影響,例如喬治·勃拉克和費爾南德·萊熱。除此之外,他明顯地受到荷蘭“風格派”運動的一些影響,特別是其中一個杰出的成員巴特·范·德·萊克。
然而,早期的米菲兔書冊與布魯納最初的書籍封面設計也有明顯的差異。實際上,米菲兔的設計引領了一種極簡主義平面設計風潮。當布魯納供職于家族出版公司時,他同樣將這種設計風格應用在了后期的平面作品中。顯而易見,法國立體派大師們對布魯納的影響逐漸減弱。一個頗有爭議的說法是,荷蘭風格派成員們倡導的新造型主義對他的影響愈加明顯。在某些方面,布魯納的確在米菲兔書冊的設計中借鑒了風格派。
在風格派與布魯納作品之間,抽象原理是另外一個經常提到的相似之處。即通過將形態簡化為最小的單元形來消除不必要的細節。但是,兩者在本質上卻截然不同。蒙德里安與他的同仁將形式簡化到極致,以至于原始的具象形態與最終效果之間的每一個可辨別的聯系,都消失在精確的水平或垂直的正方形和長方形網格中了。然而,布魯納卻恰恰相反。他運用抽象原理卻因全然不同的意圖——簡化形態是為了獲得最本質的原始具象形態。換言之,布魯納消減細節是為了從眾多可以想象的形象中,雕刻出唯一一種最本質的、最典型的小白兔。在這一點上,布魯納顛覆了新造型主義的原理。與他設想中新造型主義實踐者們實現的效果完全不同,布魯納最終選擇不去抹殺原始的具象形態,與之相反,去抓住它的本質。
顯然,布魯納受到了某些藝術家的啟發:即那些幾乎完全依靠高度個性化的、半具象的、半抽象的個人筆跡,因而很難將特定的風格與學派聯系起來的藝術家們,如法國畫家亨利·馬蒂斯和荷蘭平面設計藝術家亨德里克·尼古拉斯·沃克曼。
布魯納拒絕使用任何計算機圖形程序。因為他篤信數字化的平滑處理或多或少會失去圖形的表現力。布魯納別具一格的地方是依靠自己的手繪,并且堅信那些因手部細微顫抖而形成的“顫抖的線”,是作品表現力的奧秘。比較布魯納手繪的米菲兔圖像與電子版米菲兔(由計算機輔助工作室團隊制作,應用于后期的玩偶電影)便可略見端倪。這兩者大相徑庭:手繪的米菲兔具有一種擬人的表情,似乎它就在盯著你看一樣,而電子版的米菲兔則缺少了此種神韻。
盡管迪克·布魯納家財萬貫,他卻厭惡錦衣玉食的生活方式,他更希望過一種 “禪意的”生活。每天早上,他都騎自行車從烏特勒支的家到附近的閣樓工作室,而且非常準時。午間,他通?;丶遗c妻子共進午餐,隨后再返回工作室工作幾個小時。
布魯納無疑是家鄉的著名人物。晚年的時候,許多日本游客幾乎每天都聚集在他的工作室里,但這并不會使他煩惱,他會耐心地配合游客拍照,然后再投入工作。
也許正是因為布魯納謙遜的個性和低調的態度,在他的祖國荷蘭,公眾對米菲兔的贊美表現得比在日本低調。只是在2015年,即布魯納宣布退休后的那一年,米菲兔迎來60周歲慶典,一陣米菲兔的狂潮忽然間席卷了整個荷蘭,總共有60座不同的米菲兔雕像被放置在全國各地。這些雕像皆由技藝最精湛的藝術家們制作,其中最漂亮的一座是由迪克·布魯納的兒子馬克打造的。有一些雕像被置于布魯納的家鄉烏特勒支,成為永久性的公眾展覽裝置。此外,在烏特勒支還開設了一個官方的米菲兔博物館,將布魯納的作品在各種各樣的兒童景點中進行永久展示。最有趣的莫過于自發性地在一些公寓樓頂加裝了巨型的米菲兔耳朵,其中有一些至今依然完好無損。
鑒于其巨大的銷售量,人們會認為每當迪克·布魯納提交一本書時,他的出版商就一定會急于投放市場。一般來說是這樣的,但是有一次例外。
在2011年,即最后一本全新的米菲兔小冊子在荷蘭發行的同一年,布魯納向梅西斯出版社寄送了另一份手稿,結果卻被擱置了6年之久。因為出版商對這本書的內容感到十分困惑,甚至不知所措。
該書的版式與早前的米菲兔書冊一致,但是內容上卻迥然不同。布魯納重新啟用了那只可愛的小熊,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小黑熊”口袋書的海報上的小熊,以此為該書的主要角色。然而,這個小熊男孩明顯變得更老了,也不那么高興了。“小熊已逝”是這本書的標題,在該書的內頁上,一個悲傷的故事恰恰以與米菲兔書冊相同的格式展開:12頁的4行押韻詩,再加上背面的12張插圖。但這一次,“已逝”小熊的眼睛一目了然,這就是迪克·布魯納為自己設計的“悼念儀式”。由于這本書不是為小孩子準備的,所以梅西斯出版商決定限量(非賣品)出版這本書。在布魯納去世后,梅西斯打算將這本書作為禮物送給他的親朋好友。2017年2月16日迪克·布魯納去世,享年89歲。是時,該書發行。
布魯納兒童圖書在國際市場上成績斐然,自然引來了效仿者。日本公司三麗鷗就是其中的一個。1974年,三麗鷗發行了一個仿版米菲兔,取名凱蒂貓,成為成功的商業案例,以至于不少人、尤其是亞洲人都認為米菲兔抄襲了凱蒂貓。梅西斯是一家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小公司,它為布魯納管理其作品在全球范圍內的版權。自成立以來,該公司便是由布魯納的校友——皮耶特·布拉頓管理。毫無疑問,梅西斯被三麗鷗明目張膽地模仿布魯納風格的行為惹惱。但是,由于法律上關于剽竊的證據很難獲取,梅西斯對狀告三麗鷗猶豫不決。因為盡管凱蒂貓明顯模仿了布魯納獨特的手繪風格,但至少凱蒂貓是只小貓,而不是小兔子。
當一只名為凱茜的小白兔以凱蒂貓朋友的身份被三麗鷗發布的時候,梅西斯在歷經多年來咬牙切齒的沉默后,終于決定起訴三麗鷗的剽竊侵權行為。三麗鷗被判有罪,收到了凱茜兔的禁令,并且被強制與梅西斯在侵犯布魯納版權的問題上達成和解??墒?,迪克·布魯納卻決定將所有賠償款全部捐給了一個基金會,用于救濟當時日本地震和海嘯中的兒童災民。
廣州美術學院教授馮峰或許未曾想到,自己會因一次作品展而陷入“抄襲”漩渦。2021年1月1日,馮峰《鴨兔元旦》作品展覽在廣州開幕,該展覽的主打設計為“鴨嘴兔耳”的卡通形象,該設計涉嫌抄襲米菲兔。不少人指出:“給米菲兔加上鴨嘴巴就能當做自己的作品了?除了嘴巴,線條和構圖根本就是一模一樣,線條的弧度都一樣?!?/p>
“鴨兔”是否抄襲米菲兔?著作權不保護思想,只保護思想的表達形式。也就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創作出其與眾不同的“兔子”“鴨子”形象,只要有獨創性的表達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出來,就可以獲得著作權法的保護。從這個角度來說,迪克·布魯納也只是創作了一種兔子的表達形式,后人仍可以對兔子的形象進行創作表達,但此種創作在著作權保護期內不可與迪克·布魯納的米菲兔相同或高度近似,除非構成合理使用,如借鑒等藝術表達形式。至于“鴨兔”是否“抄襲”米菲兔,首先要判斷“鴨兔”是否與米菲兔雷同。如不雷同,則不侵權。如雷同,則需要進一步考量其是否構成借鑒等再創作的藝術表達形式,如果構成借鑒,則可能不構成侵權;如果不構成借鑒,則有侵權的嫌疑。
業界對藝術創作與著作權侵權的關系存在的一種誤解是,利用他人作品進行創作,只要最終的成果形成了新的作品,也就是成功地進行了重構,該行為就不構成對他人作品著作權的侵權。筆者認為,這一觀點是不能成立的。著作權法規定的改編權、攝制權和翻譯權,其作用都在于規制他人未經許可利用原作品,通過改編、攝制電影電視劇和翻譯創作出新作品并進行后續利用的行為。未經許可,以他人作品為基礎進行改編、攝制電影電視劇或進行翻譯,并對相關成果進行后續利用(如出版或網絡傳播),除非屬于權利限制的范圍(如為了評論而進行合理引用),否則就會構成對原作品著作權的侵害。

迪克·布魯納博物館,兒童和成年人的樂園。

廣州美術學院教授、跨媒體藝術學院院長馮峰的《鴨兔元旦》作品展覽。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將獨創的鋼琴曲改編成小提琴協奏曲,盡管也需要進行智力創作,并且實現了對音樂的“重構”,但是由此形成的小提琴協奏曲實質性地再現了鋼琴曲的旋律。公開表演該協奏曲或者提供表演錄制品的在線欣賞,就可能構成對鋼琴曲(音樂作品)著作權的侵權。因此,認定侵權作品的標準,并不是最終形成的成果是否屬于新的作品,而是“接觸加實質性相似”。如果被訴侵權人有接觸原告在先作品的合理機會,同時其被訴侵權的成果又與在先作品在表達上存在實質性相似,則被訴侵權的成果就可能被認定為侵權作品。
當代藝術創作中的“顛覆思維的創作”是否構成轉換性使用?轉換性使用的構成有嚴格的條件限制。僅僅去顛覆原作品中的思維,并不一定能夠構成轉換性使用。例如對原作品進行單純的惡搞,也能體現“顛覆性思維”,而且其結果也可能構成作品,但如果這種惡搞不屬于著作權法規定的為了介紹、評論或說明某一問題而進行的適當引用,仍然很可能構成侵權。比如將一部電影的臺詞和配音全部換掉,變成一部搞笑的惡俗電影,就屬于對原電影作品著作權的侵權。但是,如果對電影片段的剪輯和對臺詞、配音的改變是為了對原作品進行諷刺性模仿,以使觀眾發現原電影作品邏輯混亂、漏洞百出,則屬于一種特殊形式的評論,有可能被認定為轉換性使用,從而不構成侵權行為。
那么,如何化解藝術創作中的著作權侵權風險?在這一爭議中,馮峰目前提出的其一些創作意向的回應或辯解,固然可以讓公眾知道其創作初衷和意圖,但可能還不能達到司法層面上對抄襲質疑的有力抗辯。如前文所述,思想并不是著作權法保護的范疇,而基于可以有形表達的作品才是司法審查的內容和重點。如果一旦形成訴訟,馮峰還需要提供充分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鴨兔”的創作表達形式與米菲兔的藝術表達形式不雷同或不近似,或者能夠證明該創作對米菲兔的使用是一種“合理使用”,等等,方有可能避免侵權的指責和司法認定。
無論如何,“鴨兔”作品引發的討論和爭議,對凈化藝術創作環境是有益的。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