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擺渡人”：那些和生命有關的故事

沈林

隨時做好應急處突準備的上海水警。

上海外灘，最熱鬧繁華的1.5公里黃金地帶，每天有無數貨船穿梭在江面上，岸邊的景觀步道，接待成千上萬慕名而來的游客。在熱鬧水道的不遠處，你能找到漂在黃浦江上的“上海市公安局邊防和港航公安分局外灘水上派出所水域巡邏警務站”，上海市公安局水上公安局外灘水上派出所的水警24小時值班鎮守。

璀璨霓虹倒影中，也會有悲劇發生。每年，救援船舶事故中的落水者、黃浦江邊意外落水的游客、一時沖動輕生的民眾，是水上警務站重要的工作。

不久前，“上海市醫療急救中心和上海市公安局邊防港航公安分局合作水上救護項目”在這里落地，120專業醫生入駐警務站，將醫療急救前移至水上艦艇，給這一管轄區域內的水上船舶事故和落水人員搶救提供了更為專業的救援。

每一分鐘都重要

3分鐘——這是水警接到群眾報警電話后從駐地開公安艇趕到事發現場的所需時間。

“對于溺水者來說，也許這一分鐘是生，下一分鐘就是死，所以每一分鐘對于我們都意義非常。”外灘所副所長張君告訴《新民周刊》，水警承擔的職能很多，落水救援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活動安保、突發應急處置、消防等等，但外灘所絕對是上海全公安系統救人最多的單位。據不完全統計，每年外灘水域的落水者大約有40 名，其中大部分都得到了及時的救助，這里的每一位水警，都能講出無數和生命有關的故事，他們是黃浦江上的生命“擺渡人”。

瞿樂在外灘警務站工作十多年，據他介紹，和水域巡邏警務站工作內容不同，外灘所轄區內救助落水者類警情較多，通常占到了2/3以上，因此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顯得尤為重要。“除了快速出警外，公安艇還會在外灘人民英雄紀念塔水域開展兩次駐點，確保警情發生時第一時間趕往事發水域。”

2021年1月3日，一名婦女落水，在人民英雄紀念塔水域駐守的公安216艇立即趕往處置，迅速將這名婦女和跳水施救的消防隊員救起， 婦女落水前可能飲用了酒精飲品，被救起后精神恍惚，處于半昏迷狀態，民警們迅速開展急救，最終落水者轉危為安。警務站民警李軍告訴《新民周刊》：“這起警情處置中，民警從接警到現場，不超過3分鐘，現場急救井然有序，從人被救起到120救護車到現場將落水者送往醫院，僅用時14分鐘。”

記者隨著民警乘坐公安艇沿江一圈，行至外白渡橋時瞿樂告訴記者，大概受電視劇劇情影響，這里會有模仿跳江的人。作為上海的標志性建筑之一，外白渡橋知名度很高，周潤發、趙雅芝版本的《上海灘》里曾出現外白渡橋，《小時代》里顧源和顧里的分手地點也是這里，《情深深雨蒙蒙》的依萍選擇在外白渡橋跳江，不過，實際拍攝時，演員跳的并非真正的外白渡橋，而是上海影視樂園外白渡橋的復刻版本，比正版要小得多。

一年夏天，深夜，一名疑似吃夜宵時飲酒過量的小伙子掉下了橋，“據說是跟朋友打賭發酒瘋，結果還真跳下來了，一下水馬上酒醒了，很快體力不支喊救命。他的朋友也喝多了，跳下去救他，幸好兩個人趴著江上的浮游帶呼救。”瞿樂和同事很快趕到現場。

水警救起一名落水者。

“你別看黃浦江水面平靜沒有波瀾，其實水勢很險，底下有不少漩渦，江水之下還有暗礁等，情況復雜。”瞿樂強調，由于水下情況復雜，除非必須下水救人，警察下水并不是一個最優的選擇。這次救援中，瞿樂和同事跳到一個平臺上，把纜繩套在落水者的身上，合力將落水者拉了上來。

黃浦江兩岸的圍欄能擋住大部分意外事故，因此游客意外落水的情況不算很多，水警碰到比較多的還是輕生的人。“幾年前，也是在這座橋上，一個姑娘想不開跳了江，一名老外見義勇為，躍入江中。后來兩個人都被救上來了，姑娘沒事，外國人骨折了。” 瞿樂說，外國人跳下的位置水比較淺，人觸碰到水下的石頭，傷了骨頭，所以我們還是不建議貿然下水救人，最好的方法還是撥打110，由我們專業救護人員到現場來急救。

過去水警從水中救起傷員后，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傷者就近送往醫院。“以前遇到警情，對落水者最初的急救措施是我們來做的，雖然我們有急救證，也接受過相關培訓，但如果遇到現場特殊的情況，救治能力有限。一次，一名婦女落江后摔斷了脊椎，我們當時只有軟擔架，最終找了一架梯子合力將其救了上來。”

為了對落水者進行更加專業的搶救，縮短從事發到獲得醫療救助的時間，水上120誕生了。“急救中心的項目落地以后，為水警船配備了許多以前沒有的專業搶救設備，最大限度地降低事故對傷員的身體傷害。”

2021年1月1日起，急救醫生王佳臨的工作地點從急救車改到了急救船。王佳臨原本是上海市醫療急救中心的急救醫生，從業已有三十多年，經驗豐富，在急救船工作一個多月，他告訴記者自己仍然在適應的過程中。這些天，王佳臨常常在腦子里模擬落水患者的搶救過程。 “工作節奏比救護車慢了一些，但心里的弦一直繃得很緊。”

救人更要救心

在警務站待的時間夠長，民警們看到了人生百態，酸甜苦辣。王懷慶是一名老水警，同事們一提起他，總說老王是活菩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王懷慶救上來的人，隨便數數都過百了。

老王常常對年輕的水警說，人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兒——救人也得救心。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王懷慶救上來一名中年婦女，剛救上岸時婦女一度休克，等她逐漸恢復了呼吸和意識后，這名婦女告訴警察，她好幾天沒吃飯了。“征求她同意后，我們給她局里募捐的衣物，換好衣服，我們給她泡了一碗值班室的方便面（水警們簡陋的值班室也只有這個是熱乎的），她拿不動，我只能一邊喂給她吃，一邊了解情況。”

有因醉酒等意外落水的，因感情問題、家庭矛盾、債務問題失去了生活勇氣的，還有因疾病失去理智的，甚至有個別人只是為了嚇唬他人而“詐投”，那些輕生投浦的人，救起后大多會對自己的輕率產生悔意，獲救后對民警充滿感激。

這名婦女的家里做酒生意，在上海經營多年，小有積蓄，不留神被騙子騙了30萬元追不回來，她就想不開了。“錢是小事，命沒了就什么也沒了。” 王懷慶細細幫她分析，被騙的欠款可以通過報警立案嘗試追回，合同糾紛可以通過法院判決來懲罰……王懷慶的耐心勸慰讓婦女打開了心結，向他道出跳江的另一個原因，“其實丈夫外遇才是她跳江的真正原因。后來我們用警車送她回家并叮囑她好好解決家庭矛盾，我把自己的聯系方式留給了她。”這個警情處理完，已經是凌晨4點。

水警和醫護人員在公安艇上現場急救落水人員。

警務站的水警們笑稱，他們個個都是升級版的老娘舅。面對瑟瑟發抖的落水者，水警們總是送上一套干凈衣服，帶他們洗上一個熱水澡，然后送上一杯熱茶。“大部分落水者一開始都不愿意主動開口，民警們試圖用暖心的舉動來打開落水者的心結。”

民警們告訴記者，輕生者中年紀大的，很多存在身患重病的情況。

老王曾經救過一名患癌癥的老人，因為治療費用昂貴，老人不愿意拖累子女。“但一落水，老人就后悔了，得救后我們通知他的女兒女婿，孩子們都很孝順，最后帶著錦旗來感謝民警。”

而年輕的輕生者，情況稍微復雜一些。有因醉酒等意外落水的，因感情問題、家庭矛盾、債務問題失去了生活勇氣的，還有因疾病失去理智的，甚至有個別人只是為了嚇唬他人而“詐投”，那些輕生投浦的人，救起后大多會對自己的輕率產生悔意，獲救后對民警充滿感激。很多年以前，外灘警務站的一位水警救了一名年輕人，自那以后每到這個日子，年輕人就會給警務站送一束鮮花，卡片上寫道：謝謝你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水警是怎樣煉成的？

想要成為水警，門檻相當高。“水性要好不必說，除了需要處理常見的警情之外，警務站內的水警都要掌握急救技能，接受心理輔導培訓，甚至還要學會如何開船——別看轄區只有短短1公里多，但江面寬廣，往來船舶又多，想要迅速趕到事發現場，沒有個幾年實戰經驗是不行的。”張君給記者解釋。

水警們極少能睡個安穩覺。一個原因是許多警情發生在半夜，另外一個原因，警務站建在黃浦江上，漲潮落潮，船舶進出的噪聲，很難讓人睡好覺。

挽救生命值得欣慰，但還是有一些生命無法挽回。

水里的尸體，各種各樣的情況都有，有的浸泡時間長了，常伴有很濃重的氣味。

發現尸體后，水警們會認真細致地處理。根據長年積累的工作經驗，他們特別定制了水中尸體運送設施，小心翼翼地把尸體包裹好運送到水警法醫碼頭。

水上法醫做硅藻檢驗的。

“為生者權，為死者言”，弄清楚每一具尸體的情況，是民警的職責。法醫對每一具尸體都會做詳細的查驗，“人命關天，每個逝者都需要被尊重”，從事水上法醫工作十余年的鄧德元這樣說。詳實的檢驗結果，先進的科技手段，嚴謹的調查結論，讓多起水上命案成功告破，家屬受傷的心靈得到告慰。

但更多的水中尸體背后隱藏的是一段段晦澀、壓抑、失望的過往。水警需要通過各種工作手段，最大程度地回溯死者生命的最后時刻。

負責尸體調查工作的甘元春十多年如一日地奔波在調查取證、接待家屬的一線。找尋目擊者、調取監控視頻、陪家屬到殯儀館辨認、告知家屬事件過程的同時，還要做好情緒安撫工作，甘元春覺得自己的工作特別有意義，“他們灰白的面色后面，都是曾經鮮活斑斕的人生，我們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幫助家屬以另一種形式，陪伴逝去的人走完最后的時光”。

“做這個職業久了，對生命的珍貴有更深的理解。”瞿樂記得，曾經有一個女孩兒剛剛被救起時身體還是熱的，“民警給她做了很久的人工呼吸，但她的瞳孔還是慢慢散掉......那種心痛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瞿樂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能再快一分鐘，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我們的工作就是跟死神賽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另一個生命的希望。”

近幾年，一些網紅將跳江當做吸引流量的噱頭，這為水警的工作帶來了更多的壓力。

2020年7月的一天，一名主播在黃浦江邊撐起三腳架，準備直播跳黃浦江。因為主播的這一舉動，消防、外灘巡邏執勤保安、“120”急救車均趕到現場;外灘派出所的公安艇也在水面上準備就緒，瞿樂也在公安艇上。“主播的這種行為擾亂公共秩序，浪費社會資源，后來主播受到了相應的處罰。”

不論壓力多大，不論投浦人背后是什么動機。民警們都表示：我們的工作如果能挽回鮮活的生命，并讓他們回到生活的正軌上，是我們最欣慰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