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薇

圖/本刊記者 大食
認真審視2020年,大概要將這一年從中攔腰砍半。上半年是與賦閑在家的不確定性共度,下半年則是積極在與找選題、寫稿的焦慮對抗。匆忙又虛度。入職《南方人物周刊》之后,我沒再認真寫過日記。“工作忙”當(dāng)然不是懶惰的借口,實際上,我也沒寫好過幾篇報道。只是,習(xí)慣了以第三人稱書寫之后,再提筆寫下“我”時竟有些惶恐與生疏。
情緒太多,不知從何說起,也恐懼自己任其泛濫,遮蔽我本就貧瘠的理性意識。同時,焦慮感又時刻催促著我,追趕下一個熱點,關(guān)注另一類群體。總是沒能靜下來。當(dāng)然,在無數(shù)個尋不到思路的夜里,我常常在心里反思:要慢慢來,不要太焦慮。自然是作用不大。
聽說要寫這篇文章時,我認真想了很久,要篩選出哪些時刻來記錄這荒誕的一年?一旁的前輩明萌對我說道:“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以文章主角身份上本刊的機會哦。”這下更慌張了。你看,記日記果然是重要的。
這一年,每次在向采訪對象做自我介紹時,我總有些許的赧然與不實感。“我真的是記者了嗎?”我常自問——問句背后透露著擔(dān)心,擔(dān)心采訪不順利;也擔(dān)心即使順利,卻沒能把稿子寫出來;最大的擔(dān)心其實是力不勝任。
偶爾會碰到“你為什么想做記者”這樣的問題,每次總是如臨大敵。好像不認真答出個一二三來,就不夠赤誠。
那么,標(biāo)準答案是什么呢?比起今日,紙媒在我讀中學(xué)時似乎更加興盛。當(dāng)時的我只能仰望,表達喜愛的最佳方式是樂此不疲地流連于校門口的報刊亭,并在不擅長的物理、化學(xué)課上偷偷掏出買好的雜志。后來讀了李海鵬的《舉重冠軍之死》,又讀了杜強的《太平洋大逃殺》,那份沖擊與感動至今都難以名狀。
“你很難在這樣的時代中找到類似的工作了。”前輩小祥說。的確,記者有天然的職業(yè)優(yōu)勢,只用片刻,便能“竊取”別人漫長又精彩的人生片段。它是自由的,同時也是不自由的。我們試圖在誤解中行走,于罅隙間觀察,在斷裂中記錄。不求撼動什么,只是,在宏大敘事的背景下,在資本無情榨取的背后,“看見”具體的人以及他們的故事。
這一行,總有人前仆后繼,也總有人離開。
2019年末,在北京,我和朋友小魏相約一起去聽北大的校園招聘宣講會。我投了南方報業(yè),他投了上海報業(yè)。我們相約來年以記者身份見。不過,后來這個約定延遲了一年,直到2021年才兌現(xiàn)。過去半年,我在新身份中踉蹌摸索。小魏則功夫不負有心人,投了一年簡歷后,終于轉(zhuǎn)行成功,成為一名財經(jīng)記者。
做記者后,和爸媽的聊天內(nèi)容又增添了分享選題這一項。常常收到兩人發(fā)來的視頻或鏈接,爸說:“這個話題不錯,可以關(guān)注。”媽說:“女性課題,這個值得寫(她發(fā)的是羅翔老師關(guān)于“為什么我們要抵制代孕”的視頻)。”我常常一邊點頭,一邊無動于衷。因為,手頭上的選題就照顧不周,也難以回應(yīng)爸媽的熱情。
另一個悲哀的發(fā)現(xiàn)是:拖稿成為常態(tài)。雜志社每周二截稿,我一定會磨蹭到周一夜晚的最后一刻交稿。這種狀況與我讀書時如出一轍。
但是說到底,構(gòu)思與寫作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生活在這個時代,于眾多不確定中,文字是我為數(shù)不多能抓住的東西。盡管,拖延癥將這份快樂碾壓得所剩無幾,但那又如何呢?如果僅剩下一丁點火苗,我也想好好守護它。
采訪則頗像挖洞,一點一滴從對方的只言片語中按圖索驥,嘗試拼湊出一些輪廓。故事要先說服自己,才能呈現(xiàn)給讀者。而我的困擾則來自于如何在過滿的世界中挖一個洞。
12月中旬,我去杭州做被造謠“出軌快遞小哥”的吳女士的題。抵達那天,余杭區(qū)法院宣布吳女士的案子立案成功。我準備開始采訪,記者同行薇薇卻正準備離開杭州。幾天后,她的稿子就發(fā)出來了。
采訪過程中,各家媒體的報道不斷推出。雖然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追不上熱度,但那幾日,每次打開微博刷到吳女士說自己接受了多少家媒體的采訪,就感到“頭禿”。
如何在過滿的世界挖一個洞?也許世界早就超負荷運轉(zhuǎn),不需要被挖呢。
幸好編輯黃劍也不太催我,我慢吞吞地一邊寫,一邊發(fā)現(xiàn)新東西。后來,稿子沒寫出來之前,該案由自訴轉(zhuǎn)為公訴。據(jù)吳女士的律師顧振華介紹,“一般情況下,侮辱誹謗罪是自訴案件,但是如果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的,就是公訴案件。控方也從吳女士和我們轉(zhuǎn)變?yōu)闄z察機關(guān)。”
此時,我卻好奇,造謠者心里會怎樣想?他們會不會覺得,如果一開始與吳女士和解,結(jié)果是否會不同?答案不得而知。出于種種原因,造謠者朗某拒絕了我的采訪。但那期間,我和同行小鄭找到那家便利店,進去等待對方時,和他的朋友聊了幾句。
走出便利店后,小鄭在一旁搶先對我說道:“他朋友剛剛對你的態(tài)度很輕佻,根本沒把你當(dāng)作一個記者。所以,其實也不難理解,朗某在那個環(huán)境做出造謠的事情來。”
我不知回答什么。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去想,是否在他的那個“位置”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對別人來說是傷害?是否文化的改變更加重要?
事件復(fù)雜,人也同樣。這層復(fù)雜背后,我不僅沒有撥開迷霧,反而更難以作出價值判斷。后來和編輯建平討論別的選題時,我剛好跟他講了這一困惑。他說:“你不能這么想,懲戒和文化的改變是同步進行的。所以你的稿子可以引起大家的反思,不也為這種文化的改變作出了貢獻?”
但愿如此啦。
想不明白時,除了求助于前輩們。偶爾,我也會將自己的困惑偷偷拋給采訪對象,聆聽對方的思考。還是12月,前輩小祥要去給殺馬特“教父”羅福興拍攝視頻,我趁機一道兒去。聊到興起時,我問羅福興,“你現(xiàn)在在和很多媒體、藝術(shù)家打交道,身邊也有很多殺馬特朋友,這些圈子你覺得自己停留在哪個位置?”也問,“你上一次覺得孤獨的時刻是什么時候?”

在東莞,和殺馬特教父羅福興
對方回應(yīng)道:“現(xiàn)在的生活過于喧鬧,我有時候想騎著摩托車,一個人去兜風(fēng)。”
從農(nóng)村去城市前,身邊人都希望羅福興能賺大錢。到了城市后,這一愿景并未實現(xiàn),但農(nóng)村也回不去了。他覺得自己卡在中間。而圈子,哪個他都不在。“哪里有趣就去哪里,哪里可以蹭口飯就去哪里。”
實際上,和采訪對象的每次碰面就像拆禮物,總是沒辦法猜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而我也在這些不確定的日常中,收獲許多新知與快樂。也愈發(fā)明白,黃劍老師曾經(jīng)對我們新記者說的:“能面采的一定要面采。”
而我總是貪心,想要再多觀察一會兒,想與每一個受訪者建立更深刻的聯(lián)系。同時,我依然不愿意承認,交淺卻偏要言深的職業(yè)困境。
這一年,周遭朋友們最多的感慨是:“想要回到那個‘正常的世界。”我也一邊想念,一邊卻懷疑著:我們真的可以回去嗎?
我時常想起發(fā)生在2019年夏末的一幕。在學(xué)校的餐廳里,我和喜歡的老師一起吃飯,她說道:“你看這就是無常啊,但是我們也要好好生活。”餐廳外的校園墻壁上,涂鴉開始出現(xiàn),條幅蓋過宣傳展板。
我沒想過,這份無常被打包升級帶到了2020年,也更來勢洶洶。許多個體不幸離世,許多計劃擱置,還有許多眼淚與抑郁情緒不斷漫出。
但是,我們也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