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成佳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1)
洪子誠教授于2016年出版的學術著作《材料與注釋》面世以來,熱議不斷,先后在北京和上海共舉行了2次研討會,各位專家學者對該書的貢獻予以充分的肯定,分別在材料的選取與運用、對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的經驗、如何處理當代文學史研究中面對的“難題”、客觀史料中作者的主觀性、作為文學史家在“時間優勢”上的把握、“含混”的避免膠著一端的學術態度等方面做了精透的分析。本研究主要針對《材料與注釋》中洪子誠教授的敘述策略進行論述分析。
《材料與注釋》共分為2輯,其中的“材料”與“注釋”集中在第一輯,“材料”主要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尤為重要的一些會議記錄和人物檢討書,可以說揭開了封塵已久的神秘內幕,在一些重要的歷史研究、作家作品評價與研究、文學史研究等方面的關鍵節點處充給了核心要素,這與之前文學史研究中搜羅與展示的多邊材料共同發出了豐富多元的立體聲音。
這幾組材料隱藏著作者直面文學史研究難題的勇氣與聲音。因涉及到一些重要歷史人物和事件的真相還原與評價等復雜問題,當代文學史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深層文藝問題研究一直是很多文學研究者不敢觸碰或纏厘不清的痛點,或因材料的不足、研究視角的拘囿、研究勇氣的缺乏等多種原因而導致研究成果有隔靴搔癢之感。然而,對于以周揚為中心的權力階層和文藝政策、活動的深入剖析又是闡釋當代文學史50年代至70年代文學創作規律和面貌、甚至與“新時期”以來文學關系避之不及的關鍵一環。洪子誠教授對這個問題一直未曾逃避過,而是以一名歷史親歷者撥冗掉駁雜的枝蔓干擾,從而保持研究者尊重原始語境的姿態做出了示范和方法借鑒。這些“材料”本身就構架起了豐富而鮮活的歷史語境,比任何一種主觀推斷、傳聞考據都有說服力,十分有力地駁斥了二元對立的簡單判別模式。“材料”的公布意味著作家等在特定歷史環境下的形象被公之于眾,而隨著社會語境和價值觀念的變遷,對他們的價值立場和言語抉擇的評判也會相應改變,如他在《材料與注釋·自序的幾點補充》中所說:“這些材料比較特殊,它們是特定情境下的產物;這些檢討書的作者,他們處在人身、表達的自由受到剝奪的情況下”[1]。
這樣的解釋和補充說明在突顯洪子誠教授謙虛謹慎的同時,更顯示了他跳脫出學術研究對生活中人的理解和同情,即使有著這樣的理解和貌似公開他人負面形象的“愧疚”,他在學術的研究上最終堅定地站在“材料”的立場上,尊重歷史語境,勇敢地拋出這些隱含個人情感價值評判的重要史料,將“材料”里顯示的重要名家名人的形象公之于眾,突顯了他治學的莫大勇氣和原則。
《材料與注釋》中“材料”的選取與組合隱藏著洪子誠教授理性的辯證思維。如何將如此豐富駁雜而交織縱橫的材料爬梳清楚又妥當地有機組合、調配安置,體現了作者學術積累的扎實豐厚、學術研究的謹嚴有致。從其成書的工作量來看,需要作者具備極大的耐心來咀嚼、吃透所有材料,才能使一則則“材料”發出有情感、有思想、啟人深思的“聲音”。談及寫作想法,作者雖然說“嘗試以材料編排為主要方式的文學史敘述的可能性,盡可能讓材料本身說話。”[2]47然而,“材料”說話的背后仍然是作者的獨立思辨與探尋,這背后的思考和操作過程正是洪子誠教授的理性辯證,在“材料”的喋喋爭論或者默默獨訴背后都隱藏著作者努力辯證后的觀點立場。洪子誠教授在剖析《文藝報》改版“陰謀”中蕭乾當替罪羊一事的時候,附上了張光年和蕭乾各自的說法,然后結合所積累的材料分析到“張光年和周揚一樣,盡管在文藝界已居于高位,但還是屬于‘不能預判變化無常的路線’的人”[2]138。接下來又結合蕭乾的歷史“污跡”分析了其被選為《文藝報》副主編的原因。整個分析客觀理性,成為了對“材料”糾偏的重要話外音,形成了客觀“材料”與主觀分析的有機統一體。類似的,《材料與注釋》運用的均是以較長篇幅為“材料”作“注釋”的方式,將“材料”中所呈現的同一個事件和不同人的聲音置于對比的視野下,從而還原客觀的原初語境。讓“材料”并置互證構成對話,顯示的是作者還原歷史語境和帶領大家更深入地理解人物的良苦用心。對于當下的文學史和重要作家作品的研究而言,客觀史料的呈現與合理嚴密的闡釋這一學術研究范式是非常有借鑒意義的。
“材料”背后隱藏著洪子誠教授復雜的感情,既有對“材料”的左右為難之情,又有對“材料”所涉及到的人物的復雜感情,恰是這種復雜的情感,最令人為之動容。
在《1967年<文藝戰線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的“另外的大批判寫作”中,洪子誠教授坦言曾經不知為何地參加到對自己喜歡的《早春二月》等影片的批判之中,并認為這種“人格分裂”心里現象肯定也在其他人身上出現過。洪教授深入地剖析自我面對被批判對象的矛盾心理與行為的同時也在剖析那些深重“材料”背后的人和事,他在左右為難而又互相駁斥的情緒中撕裂屏障,直抵心靈深處,將研究者引入到事件最為核心的部分,以類比和同理心的情懷引領研究者以開放和多元的視角看待“材料”及背后的人和事。
“記不清了”這句話既出現在林默涵自我檢討的材料里,同時也出現在洪子誠教授對其做的注釋里。林默涵在描述夏衍發言時候的會場情況時稱自己不記得是否在夏衍發言之前看過他的檢討書和發言內容,洪子誠教授給出注釋“但林默涵在事情過去不到十年的1966年,對這樣爆炸性的場面卻沒有記憶。”[2]47一個“卻”字顯示了作者對林默涵表述的質疑,同時也有自己的辨別,隱隱表露出譏諷的態度。當林默涵回憶《魯迅全集》第六卷的注釋是編輯部寫的還是周揚或是他要求別人這樣寫的時表示“記不清了”,洪子誠教授在注釋里說到“周揚對這個注釋策劃、修改的經過,似乎也記不清了”[2]55,與評給林默涵的“卻”字相比,這里似乎感受不到洪子誠教授的明顯的語氣和情感,也可能有將兩人事件串在一起一并調侃之意,但洪子誠教授對周揚的情感判別里明顯沒有對林默涵的“譏諷”,即使是周揚佯裝“記不清了”,也許他更愿意相信周揚是真的記不清了,是對那個對待文藝無比熱情受到復雜歷史包袱裹挾的周揚的理解和同情,是對周揚50~60年代提出和執行各種文藝理論政策和活動前后不一致、“左右搖擺”的理解和同情,并沒有單純地從道德層面來評定。“和現在‘知識分子’的道德狀況相比,當年的情況并不見得就那么不堪。”[2]214可見,洪子誠教授是站在更廣闊更高遠更人性化的視點上來看待周揚的。
相比之下,對邵荃麟,洪子誠教授予以了較為明顯的態度和情緒上的表露,對他的處境與遭遇表示了同情和對他的文藝認真執著表示了贊可。對邵荃麟看了一百多篇短篇小說而在大連會議上十分精準地指出那段時間短篇小說創作存在的“人物的類型很少,有些千篇一律”[2]69的創作癥結時,洪教授為邵荃麟那份對文藝事業純粹的文學理想和責任心而感動,對其為文學發展前景的焦慮和責任心表示了極大的贊可。在描述邵荃麟被捕入獄后病逝于獄中的遭遇時,洪教授引用了黎之的記述“我看到邵荃麟那位老前輩心情那樣沉重,我也感到壓抑。我望著這位前輩,望著他那瘦弱的身軀,在我的記憶中好像這是訣別……”[2]104這里的“材料”和情感都是不容置疑的,前后“材料”的連接幫助敘述者勾勒出了那個為文學發展殫精竭慮卻慘遭批判的豐滿的邵荃麟的形象,其行為表現和遭遇的對比更是幫助敘述者完成了深沉的情感表達。“材料”不僅是枯燥的“說話”,更是深情的訴說。
洪子誠教授在全書中非常明顯的表露態度情緒的只有一處,那就是讀到牛漢的《為馮雪峰辯誣》這篇文章,在80年代馮雪峰研討會上,作為協助周揚修改《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注釋的林默涵在實情早已披露后竟再次公開污蔑馮雪峰,洪教授用“驚詫而失語”表示自己看到這篇文章的情緒狀態,隨后評論說“雖說不應將‘道德’問題與社會環境剝離,但也不應將一切推到外部環境,認為個人無需擔責”[2]230。這里我們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在盡量克制的語言語氣下壓制著作者憤怒而鄙夷的情緒,這是他對作為人的個體道德的看重,是對行為主體歷史責任和承擔意識的看重。洪子誠教授在這里表現出的“憤怒”似乎與對周揚等人的“同情”有些矛盾,似乎并沒有用統一的“個體道德”標準來衡量二者,因為兩者情況確有不同,周揚、康濯、郭小川等人的“左右搖擺”、前后不一是特定社會情境、制度壓力下的掙扎,洪教授在這里避免了狹隘的個人道德的審判而脫離對社會情境與權力運作的考察,因此給予了極大的“理解”。相比之下,林默涵所做出的反應顯現的是個人品質方面的敗壞,社會環境已不能成為他惡行的推脫屏障,這也就不難理解洪教授為何對他進行無情的批諷。
《材料與注釋》中的學術研究范式令人耳目一新,如何運用與編排“材料”無疑凝聚了作者深刻的考究,為了讓“材料”最大限度地服務于作者文學研究回到“原初語境”的想法從而最大程度地展現效果,洪子誠這部學術著作采用了“材料”+“注釋”的特殊編排方式,這確實為“材料”的打開方式提供了借鑒,但卻是不容易效仿的。原因有二:一是這些“材料”的獨特性和復雜性,并不是每一個研究者都能有機會得到類似材料;二是研究者對“材料”獨特的情感浸潤無法復制。洪子誠教授以歷史親歷者和文學研究者的雙重身份來把握這些材料,其中既有親歷者的“感同身受”,又有研究者的客觀冷靜。“材料”成了抑制作為親歷者的敘述者感性而滔滔不絕的傾吐與評論的工具,在感性與理性、生活講述與研究論述之間徘徊和駁斥,最終呈現出這樣冷靜與克制、嚴謹與謙遜的敘述體式,呈現出那頗具文學性而又飽含情感濃度和認識深度的“注釋”。
其實,洪子誠教授對于研究文體的求變一直都在身體力行著,隨著研究主題突出的不同重點而采取不同的表達策略,游刃有余地做到了“隨物賦形”。唯一不變的是他在研究中對于文本與原初語境、文學與體制及場域等聯系的高度重視,《中國當代文學史》也是這方面很好的實踐,它扭轉了單純或者重點剖析作家作品的文學史書寫的局面,將原來習以為常的作為背景材料參考的文藝政策和體制、社會情況等提升到主體地位上來,打通了文學創作現象與社會綜合狀況的緊密聯系,將創作現象放到歷史情境中去考察而拒絕抽離語境的主觀好惡,保持著文學史家的可貴品格和立場,也正是這樣,才使得中國當代文學有了“史”。《材料與注釋》中的文體明顯是洪教授的另一種探索與嘗試,這種探索與嘗試已經突破了已有的學術規范形式上的褊狹,如果說如此嚴謹細密、“言之有物”的一部具有開拓創新精神的學術著作因找不到符合現有學術規范的形式要求,而無緣面世的話著實可惜。針對這樣的嘗試,洪子誠教授謙遜地表示由上述“材料”形成的研究成果“不符合現在學術規范的文體”并向破例發表這些文章的幾種學術刊物致謝。這其實從另外一個方面突顯了當下學術規范的狹隘。20世紀90年代以來,幾乎每個學科都形成了自身學術上形式的規范性與確定性,然而有些時候這樣的形式框架并不能承載研究者問題聚焦與解決相契合的策略想法,對于研究者來說形成了思維與形式創新的窠臼,而洪子誠教授的《材料與注釋》正是這樣一種在研究方法與敘述方式上具有探索性與創新性的學術著作。溫儒敏先生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個體的研究視野和思維被規訓的現象,“進入1950年代,隨著現代文學學科的建立,最突出的變化,是研究者職業化了,學術生產‘體制化’了。”[3]“就體制組織而言,其存在形態首先帶有無人格性的特點,體制化的存在往往表現為超然于人的結構。”[4]一個真誠的研究者,總會在其研究成果中傾入全部的責任與理想、創新與激情,因為學術的靈魂是對問題的趣味與深思,沒有這獨具個性的靈魂,也就無談學術。作為形式的學術規范是否可以靈動一些,不讓這份真誠落空呢?
洪子誠教授在1967年就已經掌握了《材料與注釋》中的“材料”,然而他并沒有對此間有違“材料”的研究判斷做倨傲的否定,謙遜、謹慎是這位文學史家一直葆有的高貴品格。冷靜思考、尊重史料、不輕易下判斷是他的研究態度和特點,這對于一些習慣站在制高點進行必然性的闡釋、真理式的宣誓等研究觀念是一種無聲的回擊,那些飽含沉思和情感的“注”與“釋”是對那些缺乏歷史感和人文性研究的有力駁斥,對于強化和提升文學研究者的史料意識、助推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具有很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