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中
我們有必要在大背景上梳理電影教育在中國跨世紀發展的進程,以明確中國高校電影教育再出發的時空坐標。
夏衍先生曾提出中國電影“先天不足”的論斷,電影教育薄弱當屬題中應有之義。但這并不意味空白,事實上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每一時期在電影教育領域均留下了零星記載。
1924年8月10日,《申報》報導,“本埠新閘路賡慶里昌明電影函授學校,自7月10日起開始授課《影戲概論》,計分十章,共兩萬言,由教授周劍云、汪煦昌撰稿,分八期授完,內容淵博詳盡,多未經人道之語。該校學員極多,日本、菲律賓、南洋群島之處亦有報名納費者。”從字里行間揣測,這所擁有簡陋校舍(位于舊上海里弄)的電影學校兼具面授及函授功能,其辦學人員及師資主要來自明星公司,具有速成訓練班性質,急用先學,同中國早期電影業畸形繁榮,電影專業人才尤其編導供不應求的局面是匹配的,視其為中國電影教育的開篇當不為過。
30年代初,中國有兩所正規大學開始引進電影教育。一所是上海大夏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前身)教育學院,一所是南京金陵大學理學院,這兩所院校的主事者均致力于開拓新興學科。1930年,金陵大學理學院院長魏學仁發起成立“電影教育委員會”,推動電化教育的開展。大夏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邰爽秋更明確主張,“創設電教講座系仿美國各大學先例,蓋大學為最高學府,對于此種教育園地新興之學術,自不可不及早設置,以應需要。”可見,這兩位院長的見解與當時國際潮流是接軌的。隨即,學校引進一批涉及理工農醫各科的外國教學影片,供修讀相關課程的大學生觀摩,使課堂授課方式在黑板、粉筆、書面講義之外開始“觸電”。更難能可貴的是,大夏、金陵兩校還添置設備器材,嘗試攝制16mm科教短片,如《科學養雞法》《火柴》等。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包括這兩所院校在內的一批“流亡大學”西遷。在艱難的條件下,電化教育仍未中止,師生所到之處還承擔啟蒙之責,使僻居大西南的少數民族同胞第一次接觸“電影”這一新事物。
解放戰爭時期,由延安電影團骨干受命組建的東北電影制片廠,曾接連舉辦四期電影訓練班,不失時機為人民電影事業培訓電影攝制、電影放映的專業干部。新中國誕生后,主管部門從軍隊和地方抽調2000多名青年在南京集中,于1950年6月舉辦規模空前的“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電影局放映訓練班”,加緊培訓從事電影放映的技術人員。這一系列舉措當屬職業技術教育層次,在此基礎上,不少省市自50年代中期陸續開辦省級電影中專學校,歷屆畢業生基本上被所在省市的電影發行放映行業所吸納。
1956年,北京電影學院成立,這在中國電影教育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此后,北京廣播學院也于1959年建立。這兩所院校數十年來已為我國影視戰線培訓了大批專業人才,在影視教育領域當之無愧確立了“國家隊”地位。然而,在相當長時間里,新中國電影、電視類高等教育僅僅在這兩所直屬文化部與廣播電影電視部先后領導的專業學府內開展;對于受國家教委(教育部)管轄的全國綜合性大學、師范院校而言,在更大范圍內普及電影教育的勢頭是從80年代初才開始起步的。
80年代之前,在我國普通高校文科教學體系中,電影課程根本排不上號。當時還存在著偏見,認為電影人才培養統歸北京電影學院等專業院校,而在普通高校開設電影課程有“越界”之嫌。誠如荒煤先生在為青年教師周曉明所著《中國現代電影文學史》寫序中,指出:“中國現代文學史根本不提電影文學,有的著作把夏衍列為戲劇作家,也提到他寫了不少雜文,但只字不提他是一個重要的電影劇作家。”

圖1.《申報》1924年08月10日第19版刊登《昌明電影函授學校近況》一文截圖
我國高校長期同電影絕緣的局面,終于在80年代初出現了突破。當時,地處東西南北中的幾所大學,如四川大學、華東師大、復旦大學、中山大學、西北大學、安徽大學等,不約而同由中文系教師自發開設了名目不同的電影選修課,如《電影藝術概論》《電影文學》《電影鑒賞》等,既適應新時期中國電影事業振興發展,又滿足了新一代大學生對電影藝術強烈的求知欲。首批執教電影課的師資主要出自文藝理論、寫作、現代文學等教研室,他們起初各自為戰,校際間缺乏交流。1983年暑期,中國電影家協會、中國電影資料館、北京電影學院等單位在北京聯合舉辦“第一期全國高校電影課教師進修班”,電影界與教育部多位領導到會發表鼓舞士氣的講話。時任中國影協書記處書記羅藝軍更是全力推動,他凝練提出的“電影進入大學課堂”這一戰略性口號,很快成為一種共識。在這個大型進修班上,“中國高等院校電影學會”應運而生,從此各校同仁有了自己的學術團體,齊心協力推進我國高校的電影教育,完成了由自發階段向自覺階段的轉折。高校電影學會創會會長沈嵩生認為,“成千上萬名大學生在課堂里接受電影基礎理論和基本知識的教育,這對于完善他們的知識結構,提高他們的藝術素質,增強他們的審美能力,豐富他們的精神生活,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與歐美電影大國從50年代起在大學廣設電影課程相比,我們差不多落后了三十年。不過,按照電影學科從無到有,在高等學府真正站穩腳跟的過程來考察,中外同行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電影作為一門從“雜耍”脫胎而來的新興藝術,為爭得相應的學術地位與學術尊嚴,在世界各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有個事例很能說明問題:美國始建于1959年的“美國電影理論學會”(SCS),會員系各大學從事電影教育的教師,當初創建者堅持要把學會命名為“電影學家學會”,目的是借助這個“充滿學術界人士感覺”的字眼來提高執教電影課程的教師的地位。由此可見,在50年代末,電影學科仍未理直氣壯地在美國高等學府占據一席之地,印證了新生事物總是在克服各種傳統阻力的狀態下得以發展起來的。
1985年4月,中國高校電影學會協助教育部高教司文科處起草《關于高等院校開設電影課程的情況和意見》,以“教高字008號”紅頭文件正式下發全國各高校。該文件明確強調,“要迅速改變我國電影教育的嚴重落后狀況,有條件的綜合大學和師范院校中文系應把電影課作為重要選修課,正式列入教學計劃。”此舉在全國高校產生熱烈反響,有助于改變以往忽視、輕視電影教育的偏見,對高等院校容納電影這一新興學科給予了有力的扶持,也使有志從事電影教育的教師可以“名正言順”投入教學工作。從此,我國高校電影教育躍上全面深化拓展的新臺階,開設影視課程的大學逐漸覆蓋全國,開課種類包括必修課、選修課、講座課等,且無一例外成為所在院校的熱門課程。
1991年10月,國家教委正式批準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增設“影視教育專業”,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普通高校設置的第一個影視類本科專業,旨在培養能勝任影視業實際工作的專門人才(包括從事影視教育)。1992年,北京師范大學藝術系亦獲準增設影視教育專業。由此開始形成影視專業多層次辦學新格局,利用綜合性大學優勢,揚長補短辦出一定特色。此舉得以改變以往“師出一門”的狀況,使更多影視人才脫穎而出。中國作為影視大國,需要為全行業源源不斷輸送經過正規化、系統化培養的新生力量,這一艱巨任務不是少數幾所專業院校所能包攬的。就以“后第五代”導演群體來說,已冒出過黃軍、徐耿等出身綜合大學文科的黑馬,如今新生代導演代表畢贛、李霄峰、大鵬等,也多出自地方性院校或建筑、農林等院校。據鄭洞天教授考察,美國的電影教育總體上分為三個層次:既有發達的“大學電影”普及性教育遍布1000余所大學,又有設置影視專業的600余所院校,還有14所拔尖院校能授予電影博士學位。美國大學達到這個數量與比例花了將近五十年時間,而我國大學發展影視學科僅為短短二十多年,目前在“戲劇與影視學”一級學科內,各校紛紛設置廣播電視編導、戲劇影視文學、影視攝影與制作、播音與主持藝術、動畫等十多個本科專業;在研究生培養方面,從學碩、專碩(MFA)到博士學位,以及博士后工作站一應俱全。
影視教育深入開展直接推動影視學科的建設,各校教師著書立說,理論生產力大大激活,高校的專家學者已成為中國影視藝術研究的中堅力量。1993年,在高校電影學會成立10周年之際,其發起舉辦首屆優秀學術成果“學會獎”評選,是對影視科研成果的一次集中檢閱。據最新統計,學會擁有2200多名會員,陸續成立了15個專業委員會,包括影視教學、實驗教學、體育影視、民族影視、微電影、網絡視聽、影視產業管理、廣播、播音主持、媒介文化、影視國際傳播、紀錄片、動畫與數字媒體藝術、影視史學、影視評論,全域覆蓋影視學科每一個方向。
在國家層面,電影事業的領導體制歷經文化部、廣播電影電視部、國家廣電總局、中宣部國家電影局的沿革。而以高校相關學院的命名來看,之前除了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一家冠名“電影”外,其余院校基本上取名“影視學院”。但近年來出現新動向,即“電影學院”相繼面世——如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暨南大學珠江電影學院、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海南電影學院、西北大學西安電影學院、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院,以及廈門大學電影學院(籌)等。我們關注這個現象,不止于探討“影視合流”還是“影視分流”,而應深入思考在“融媒體”背景下如何對“電影教育”實施新的定位。筆者的教學理念是,一方面順應數字媒介融合大趨勢,淡化電影、電視基于介質的區分,著眼于影視作品內容層面的融合;另一方面,則堅信“電影是視頻之母”,要讓學生熟習電影語言、掌握電影敘事手段,扎扎實實錘煉影像表意基本功。國際同行有一種共識:“電影誕生100年來,以電影方式看世界、組織時空、講述故事、將個人體驗與他人體驗聯系在一起,已變成電腦使用者調用一切文化數據并與之互動的基本手段。每一部DV、每一件電子視頻或電子游戲都浸透電影的歷史,飽含電影傳統的秘密。”廣義的電影,我們可理解為“長方形畫框內”呈現的活動影像,包括影院大銀幕、電視機熒屏、電腦界面、智能手機屏、多媒體液晶終端等,它們在室內、室外、網上、掌上,晝夜不息向受眾傳播視音頻一體的、或虛構或紀實的、具有審美愉悅或認知價值的、免費提供或有償收看的“一方塊”內容。
高等院校智力密集,影視專業師生具備制作節目的能力,一旦轉化為藝術生產力,既可開拓節目源,也為影視專業師生提供“真刀真槍”用武之地,產生相應的教學效益、社會效益乃至經濟效益。2007年,上海交通大學電影電視系和上海高清公司策劃數字電影《狗小的自行車》,經C C T V-6立項投拍。影片根據盧江良同名小說改編,講述民工子弟由“鄉下人”變為“城里人”的遭遇,表達對邊緣人群的關愛。該片在第10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映,C C T V-6播出時連續兩周占據收視率首位,并榮獲中國第8屆數字電影“百合獎”優秀兒童片獎。上海戲劇學院的同行對此評價,“這次上海交大牽頭整合各方資源,以十分專業的水準,傾力做成一部進入主流傳媒空間的數字電影,這在國內普通高校應屬首創,其意義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為更多人認知。”在紀錄片領域,清華大學青影工作室獨樹一幟,近年參與攝制的紀錄片《喜馬拉雅天梯》和《我在故宮修文物》均有不俗反響。
中國高校影視教育四十年前從單門電影課起步,一步一個臺階地提升水平,擴充內涵,正在新的起點上再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