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樓

高上興

馮俊比蕾蕾早到。馮俊是一個略施粉黛的小伙子。他朝她揮了揮餐劵。蕾蕾聞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起初是馮俊約的她。他在電話那頭說，中山路上新開了一家法國餐廳。蕾蕾趕緊打斷，說，不了不了，要不我們去吃自助餐好了，我還有兌換券，就要過期了。

說著話，她在左邊抽屜找了找，拿出三張兌換券。這是上次活動時酒店發的，她有一張，同事不要，又給了她兩張，一共三張。要不是馮俊打電話，而她又不想一起共度法式浪漫晚餐，也不會突然想起兌換劵來。兌換券躺在那個塞滿了各種紙片、曲別針、訂書針和文稿的抽屜里，整整三個月，才醒過來，準備做一點什么。

蕾蕾拿了兩張，把剩下那一張給了盛紅。給盛紅的時候，蕾蕾不經意瞄了一眼，兌換券的序號是002500。保潔阿姨盛紅，人很勤快，手腳利落，蕾蕾家里也是委托她清理的。一般，盛紅每個月上門一次，清掃地面，擦玻璃和有限的家具，收拾垃圾。紙箱飲料瓶歸盛紅，蕾蕾再給她五十塊錢，同為寓居麗水的外地人，兩邊都覺得挺劃算。

盛紅拿了餐劵，謝了蕾蕾。蕾蕾叮囑她，就這兩天，遲了就過期了，抓緊去前臺兌換，兌完才能用。聽她叮囑完，盛紅沒頭沒腦來一句，說，剛好是這個日子呢。說完，又謝了她。

酒店是星級酒店，表面大氣，其實摳門。比如自助餐券，別的酒店都是直接給餐券，這家酒店要弄成兌換券。多個環節折騰，有什么意思？蕾蕾反正沒想明白。她是搞活動時認識馮俊的，小伙子長得白白凈凈，比她小三歲，本地人，巨蟹座的。一開始喊她蕾蕾姐，后面喊她蕾蕾，再后面就成蕾了。

“蕾，有一家新開的茶餐廳，我們去嗎？”

“蕾，最近有個電影不錯，去嗎？”

“蕾，沒事，我就叫叫你，蕾。”

馮俊蕾蕾蕾叫著，蕾蕾就感覺有點甜膩膩的。這叫小奶狗戀上中年大姐嗎？蕾蕾在心里想來想去，不過落在面上，就要冷淡很多。一個原因是，作為年紀越來越大的編外用工，她已然看不到考上一個編制的希望。年復一年耗著，應付工作越來越麻利，應付自己卻越來越難。她還沒想明白，到底是繼續留著，還是回到江西老家。因這不甚明朗的去留，她的感情也跟著不甚明朗起來。

“沒空，忙?！?/p>

“不去！”

通常，蕾蕾的回答干脆利落，有如投槍匕首，刀刀見血。她想著馮俊那愛情的小火苗也該熄滅了。蕾蕾見多了這種小伙子，嘴巴甜滋滋，動不動就湊上來。遠看還行，湊近一看，摳的摳、渣的渣，幼稚的幼稚，簡直叫人絕望。

對此種種，盛紅當然不知道。在這位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五的阿姨眼里，蕾蕾簡直就是兒媳婦的最佳人選。不過盛紅沒有多余的兒子了。她四十二歲離婚，兒子跟著前夫走。她從那個讓人傷心的北方城市過來，扎根在這里，轉眼六年多，儼然是一個老麗水。做卷餅、腌臘肉、燒知了，麗水人愛干的事兒，她樣樣沒落下。有時還特意帶一份給蕾蕾嘗嘗。最夸張的一次，盛紅帶了一大盒燒知了，變戲法一樣突然擺在蕾蕾桌上，把她嚇得哇哇大叫。

盛紅這才知道自己唐突了。原來不是所有人都愛吃知了。

“可惜了。我以前在店里，最拿手的就是燒知了，寶華抓的知了，又大又肥，大家都說好吃?！笔⒓t說。盛紅把知了收了，忽然嘆了一聲氣，很輕，但蕾蕾聽出來了，那是替她惋惜呢。但傷知音稀？蕾蕾想起一句詩，前后的句子，不記得了，沒頭沒尾的一句。

“阿姨哦，你們也好結婚了?！崩倮僬f。寶華是盛紅處的對象，五十上下，跑了妻子，帶著一個兒子過活，和盛紅剛好湊一對。

“哎呦，蕾蕾哦，我們都老了，結什么婚喲。就是湊一湊，有事搭把手算了?！笔⒓t說。

蕾蕾笑笑。講真，她還真有點羨慕盛紅的這種狀態，湊一湊，有事搭把手，多么清爽。不像她，黏黏膩膩，感情總也處理不干凈。

寶華在外面打零工，秋冬季做搬運工，到了夏天，就進山找山貨。蘑菇、知了、野兔、蛇、跳麂、石蛙，逮著什么就是什么。盡管現在寶華已經不再抓知了了，但山里能抓的還有很多，在他看來，夏天真是好季節，遍地是財源。

蕾蕾給馮俊發微信，“等下我把兌換券拍給經理，她會跟前臺講。如果你先到，就去前臺領票，領完票就先進去拿東西?！?/p>

馮俊很快給她回了個明白的表情。他果然先跑過來，領來了餐劵。在門口，蕾蕾聞著他身上的香水味，感覺自己真是個糙妹子。馮俊說：“走吧。”

馮俊伸了伸手，仿佛想搭著蕾蕾。但蕾蕾走得快，馮俊沒有搭成功。他們往自助餐廳走去，這時他們看到有個男人正和服務員爭辯。男人一只手在空中徒勞地揮舞著，一只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長得黑乎乎的。

蕾蕾還沒明白怎么回事，馮俊就在邊上說了先前遇到的小插曲。馮俊按蕾蕾說的，先到前臺領了餐券，又準備按蕾蕾說的，先進去拿吃的。這時男人攔住了他。男人開的口，跟馮俊說：“你可以帶我們進去嗎？”

什么意思？對這突然而來的話，馮俊懵了一下。他打量著男人，不記得自己在哪里見過他。男人解釋說，兌換券不讓用了。

嗯？馮俊還是不明白男人這沒頭沒尾的話。

“但他們說，如果我們有朋友吃的話，憑票可以打五折。我兒子是免票的，我有票，你去里面吃的話，把我帶進去，我們就能進去了?！蹦腥苏f。

盡管他努力地想把話說明白一點，但馮俊仍聽得一頭霧水。男人就更加著急起來，雙手在身前胡亂地比劃著，臉漲得通紅，越發說不清楚。他的著急帶著小男孩也一塊著急起來，小黑孩兒啊吧啊唄地發出聲音，又拿手來拉馮俊。

馮俊感覺他的手冷冰冰臟兮兮的，突然就不耐煩了起來，說：“可以兌換的。我帶不了。你再去問問吧?！?/p>

男人只好拉著男孩去找前臺。馮俊被小黑孩兒一抓，沒了直接進去餐廳的興致。他自己去洗手間，抹了洗手液，反復洗了好幾遍手，才走到酒店門口，在那里站著等蕾蕾。

沒想到男人又到餐廳門口來了，顯然，他沒有從前臺兌換到票。蕾蕾心里有點發虛，要不是先聯系了經理，她恐怕也兌換不來票了。她是真不知道酒店新改的規定，但經此一事，總覺得自己占了便宜。她看了一眼馮俊，馮俊在盯著小黑孩。

“先生，我已經跟您解釋的很清楚了。您的票確實已經停止兌換了。不過您的情況特殊，我可以替您向經理申請一下。請您冷靜下來，不要大吵大鬧，影響其他客人用餐。”餐廳服務員一面安撫男人，一面打電話給上邊。

男人總算安靜了下來。他把票遞給蕾蕾，說：“你看看，票上面明明寫著的，明天才到期，怎么今天就不讓兌換了呢？沒這樣的道理嘛?！?/p>

蕾蕾接過兌換券，一眼就看到了序號：002500。這是她給盛紅的票，現在，這張票在外面轉了一圈，又回到她手里了。蕾蕾知道他們是誰了。

蕾蕾打量著男人和小孩，大的寶華，小的玉敏。她聽盛紅反復提過的。經由盛紅的嘴，蕾蕾還知道，寶華的前妻，是個外籍新娘。寶華在四十多歲娶的她，沒幾個月，生了一個小孩，又沒兩年，前妻跑了?，F在，寶華就帶著玉敏站在她的面前，可憐巴巴地拿著兌換券。

“但他們說，如果我有朋友在里面吃的話，憑票可以打五折。我兒子是免票的，我有票，你們去里面吃的話，把我帶進去，就可以打五折，我們就能進去了。”男人說。蕾蕾是明白他意思的，但他說的，實在是太繞了。他的繞來繞去的話，一身不甚鮮亮的裝扮，讓他看起來與這個酒店格格不入。他應該是第一次來當客人吧？

服務員給餐廳經理打電話。“……對，對……聾啞人，小孩，……我跟他講了，講不靈清的……好，好……明白……好，好……”她說一會兒電話，又飛快地看一眼小男孩，又說一會兒電話，目光在電話和男孩間游來游去。寶華的臉色一點點難看起來。

蕾蕾也覺得有點過分了。左右不過一張兌換券的事，何必搞成這樣呢？他感覺到有一點懊悔，真不該把票給盛紅的。給了她，她又給了寶華，沒來由的，讓人白白遭受一場羞辱，何必呢？

服務員終于掛了電話。

“先生，我剛剛已經跟您解釋清楚了。現在確實不能兌換了。但是，考慮到您的特殊情況，我也跟經理匯報了。經理說，如果您有朋友在酒店消費，可以帶您進去。如果沒有，那很抱歉?！?/p>

“我有個屁朋友在你酒店消費！”寶華撂下一句。他拉了一下玉敏，準備往外走。

玉敏釘住了。他把頭扭向餐廳，嘴里啊吧啊唄地叫著。寶華更惱火起來，抬手對著玉敏就是一個巴掌。

“走！”寶華喊。

他準備拖走玉敏，但玉敏不肯走。小孩子的蠻力發作，也不好收場的。一時間，一個拖一個拉，兩個人搞得很有些滑稽。

“干什么呀？讓小孩子進去?！睕]等蕾蕾說話，馮俊先開口了。他很快拉開了這對父子，把玉敏抱在了手上。

“他們是我朋友。我們進去消費，現在沒問題了吧？”馮俊說。他伸手掏出了手機，“還要多少，我付了?！?/p>

進了餐廳，寶華拉著玉敏，一直跟在后面說謝謝。

“不客氣的，你們找位置坐吧?！瘪T俊說。他把玉敏交給寶華，看他們找到座位后，才拉著蕾蕾找了一個離他們很遠的角落位置。而后，馮俊去了很久的洗手間才回來，蕾蕾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洗手液的味道。

對馮俊這突然的仗義，蕾蕾有點刮目相看，但洗手液的味道告訴她，馮俊還是馮俊。馮俊替她拿了甜點和飲料，蕾蕾低著頭吃。兩個人有點沉悶。

“我小時候有一次，在一個蛋糕店門口，我爸爸也是這么對我的?！瘪T俊說。

“哦，怪不得呢。”蕾蕾說。她對馮俊的過去沒興趣。她坐在那里，透過自助餐廳的塑料花擺設，看到寶華和玉敏面對面坐著，他們的桌子上，堆滿了小蛋糕。兩個人不吃別的，倒先拿了一堆小蛋糕，你一塊我一塊，在那里吃得不亦樂乎，蕾蕾想想好笑。

馮俊見她沒有興趣聽他的童年往事，就轉了話題，說：“我最近在健身房練肌肉，感覺效果很不錯?！?/p>

他秀了秀他的肌肉，剛才拉開寶華和玉敏，全靠了這身肌肉。蕾蕾又哦了一聲。一個略施粉黛的肌肉男，蕾蕾在心里想，這到底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呢？她并不熱衷于這樣的約會，但又覺著不好拒人千里，只好例行公事和人去約會。今晚的約會，她先預設了議程。第一項議程，共進晚餐，三十分鐘；第二項議程，共同散步，三十分鐘；第三項議程，告別儀式，兩分鐘。她希望每一項議程，都盡可能精到分秒。這樣她就可以對自己有一個交待，約會，她是約了的，只是沒興致。這能怪誰呢？她想，在圓滿完成三項議程后，她將回到她的溫暖而安全的小公寓，打開橘黃色的小燈，躺在床上刷劇。

馮俊伸了伸手，仿佛想搭著她。她順勢調整了一個坐姿，躲開了。馮俊起身拿了一些水果。蕾蕾一點也沒有動，她看著寶華父子終于換了新的菜。寶華喂玉敏一口，玉敏又反過來喂寶華一口，兩個人都有了笑意。剛剛在自助餐廳門口的那拉鋸戰，仿佛都消融在碳水化合物里了。

“我們起來嗎？”蕾蕾問。她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吃了三十五分鐘了?，F在，是時候進入下一個議程了。

“好。走吧。我們去走走路?！瘪T俊說。他把一個小番茄丟進嘴巴。

他們起身，走向餐廳門口。蕾蕾往寶華他們的位置看了一眼，只見父子兩個面對面坐著，還在那里吃。蕾蕾沒來由感到有一點心酸。

飯后走路，馮俊還對法國餐廳念念不忘。顯然，他對這寡淡的自助晚餐，并不滿意。現在到第二項議程了。他們沿著中山路散步。中山路的兩側，是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法國梧桐下，是一家家小餐館。寶華過去抓來的知了，大半都是被這些小餐館消化掉的。小餐館把知了隨便處理一下，下油鍋，再做成椒鹽的、麻辣的，能賣一百多一斤。

盛紅說過，她當保潔前，就在這條路的一個餐館里打工。寶華前腳剛把抓到的知了送來，后腳，盛紅就辣手無情，把它們的頭一個個摘了。陷入絕境的知了，叫得震天響，但是沒有用。該下油鍋，還得下油鍋。油鍋一開，盛紅把這些已無生機的知了倒進去，知了們最后一次，發出前所未有的巨響。

寶華送完知了，有時也會在店里站一會兒，看盛紅處理知了。寶華拿話撩撥盛紅，盛紅再撩撥回去。寶華倒沒有動手動腳，只在嘴上討便宜。他撩撥盛紅的時候，臉上笑嘻嘻的，嘴皮子像抹了油一樣。不撩撥時，厚厚的嘴唇緊緊抿著，一臉忠厚相。熟了以后盛紅知道，這臉忠厚全是裝的，他不光抓知了和山貨，也抓別的東西。年輕時在老家鶴墟街頭抓，后來大家都知道他了，沒了辦法，就跑市里來了。麗水城畢竟大一點，門路廣，他逮著什么抓什么，因此，有時也不免被派出所抓進去。盛紅摸準了寶華的時間，有一段時間沒來，準是去吃國家飯了。

果然，隔了幾天，寶華又晃蕩晃蕩出現了。臉上笑嘻嘻的，“天休唉，誰想到他們會蹲著等我，我一拿出來，就被沒收了，還抓我進去?！?/p>

寶華整天把“天休”掛在嘴邊，盛紅一開始沒聽懂是什么意思。后來慢慢懂了，天休就是天收，他那個鶴墟口音，休收不分的。壞人自有天收，寶華大概就是說這一點意思吧。他卻不認為自己就是壞人。天休說順嘴了，類似于一個語氣詞，味道就淡了。

寶華說著被拘留的事，云淡風輕，儼然是拘留所熟客。他有分寸，不搞大事情，頂多就拘留幾天，不會把他怎么樣的。

“這也不好吧。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怎么娶老婆？”盛紅勸他。

“娶不上就娶不上吧，不是還有你嘛。哎，我們去領證怎么樣？”寶華半真半假。

“神經?！笔⒓t罵一句。罵完不免又想，真去領證會怎么樣？他和前夫就沒領過證，兩個人好上了，睡了，后來又生了小孩。離婚的時候，說分開就分開了。要死的，悔不該把兒子讓給他。現在一個人孤零零的，夜里翻來覆去，想著那本紅通通的證。國家發的證，燙著呢，也不知道寶華這個神經說的是真是假？

心里有了一點念想，盛紅感覺踏實。一踏實，她敢發高燒了，燒到三十八度八，寶華把她送到醫院，陪她住了兩天。等燒退了，寶華一個人上山，給她弄了石蛙，在爐子里燉了，說是補身子。

過了一陣子，寶華還真領證了。對方是柬埔寨來的，又黑又瘦，像一段木炭裹了布。盛紅聽了寶華的喜訊，愣了半天，笑起來，說：“恭喜恭喜，要擺酒了。”

寶華說不擺了，沒什么客人。盛紅說，不擺也好，過日子嘛，能省就省點。私底下，盛紅覺得挺不值的。

柬埔寨女人很快就生了玉敏。生完，寶華臉繃得緊緊的。孩子是沒有聲音的。寶華臉上笑嘻嘻的神色沒了，話越來越少，把知了一給，拿了錢，站一會兒，就悄摸摸走了。

寶華給知了的次數越來越少。后來干脆就再也沒來過了。聽人說，寶華已經不抓知了了。盛紅也是聽人說的，說寶華抓了太多知了，造了孽了，兒子才啞巴了。

聽人這樣說，盛紅感覺心尖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過了幾天，領了工資，她就辭職了。輾轉在保潔公司上班，又被派到了蕾蕾他們單位。

蕾蕾有意走慢，落在馮俊后頭。馮俊想等等蕾蕾一起。他們相互等著，越來越慢。散步也變得像知了的叫聲一樣，知了知了知了，單調而乏味。

“哎，吃知了嗎？”蕾蕾忽然問。

沒等馮俊回答，突然，一只知了飛了起來，向著他們撲來。蕾蕾嚇得哇哇大叫，馮俊叫得比她還要夸張，偏偏那知了不知好歹，啪嗒一聲落在他的衣服上。馮俊嚇得花容失色，還是蕾蕾拿包幫他趕走了知了。

好險好險。兩個人擺脫了知了，心臟怦怦直跳。他們站在一起時，蕾蕾知道答案了。

盛紅主動說起來，自己把兌換券給了寶華。寶華回來跟她講了兌換券的故事。

“還好，碰到一對年輕人，把他們帶進去了。怎么會這樣呢？明明沒過期，就不讓換了。做生意怎么能這樣呢？你們兌換成功了嗎？”盛紅說。

“我是先跟經理講的。早知道我就她講，三張一次性兌換出來?！崩倮僬f。對這個辦法，她確實是后來才想起來的。為此，她還懊悔了好一陣子。

“也真難為他了。他這個人，別看他平時嘴巴抹了油，到了正經場合，是個大舌頭，講不清楚話的?！笔⒓t說。

蕾蕾還沒做聲，盛紅又說到了玉敏。“他那個兒子喲，更不會說話，整個人傻愣愣的。真讓人擔心的?！?/p>

蕾蕾想起玉敏眼巴巴看著餐廳的樣子。也不知道他那個柬埔寨母親，現在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了？這個柬埔寨女人，寶華其實是從別人那里接手來的。那人說，柬埔寨女人的老公死了，現在她沒人要，要是寶華要的話，他可以去說說，成了只要給他兩千媒人費。

寶華同意了。過了兩天，那人就領著“柬埔寨”上門了，說：“證件都全，管飯就行。你可以帶他去民政再拿下結婚證?！?/p>

寶華找人看了證件，也叫派出所看了，真是一個合法的外籍新娘。寶華帶她領了證，過了七個月，就有了玉敏。寶華倒也不是很在乎。不管怎么說，玉敏都得喊他爸。寶華就在那里等啊等，等著玉敏發出聲音。

玉敏沒有聲音。寶華知道壞了。

“叫啊，叫啊，爸！爸！爸！”寶華瘋了一樣，搖晃著玉敏，用力掰開玉敏的嘴巴，想把那一聲爸爸從他的喉嚨里扯出來。當玉敏的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響時，柬埔寨女人也加入進來，和寶華扭打在一起。

扭打完了，三個人抱在一起哭?？尥炅?，寶華一巴掌打在柬埔寨女人身上，他們又扭打在一起。他們哭哭打打，玉敏就長到了四歲，一雙眼睛烏溜溜的。寶華看著玉敏烏溜溜的眼睛，對柬埔寨女人發誓說：“以后再也不打你了?！?/p>

柬埔寨女人嘴里說著寶華聽不懂的話。寶華由著自己的理解翻譯，這是說，謝謝老公，謝謝老公，以后我也會好好過日子的。

“明天帶你去店里買件新衣服?！睂毴A說。柬埔寨女人來了后，一直穿她自己帶來的衣服，寶華想想，真是沒給她買過一寸紗。

“你呀，是沒趕上好人家。要是我爹娘都在，你也是個好媳婦?！睂毴A說，反正柬埔寨女人啥也聽不懂，他就由著自己胡說八道，“都是洋老婆，你怎么就這么賤呢？嫁給我？你要是個金頭發白皮膚的，嘿嘿，天休的?！?/p>

玉敏無聲無息爬到寶華懷里。寶華在他頭上輕輕賞了個暴栗，罵一句：“小王八蛋?！?/p>

他又罵了一句自己，“老王八蛋?！?/p>

“老王八蛋不抓知了了?！睂毴A決定以后連街上的東西也不抓了，找一份正經的活干干，等攢夠了錢，就帶玉敏去上海去北京。先前，寶華領著玉敏去看醫生，醫生檢查了半天，搖搖頭，說：“先天的，沒有辦法。”寶華罵了一句。心里不服氣。

寶華帶柬埔寨女人去買衣服。柬埔寨女人碰到了另一個柬埔寨女人。她們在那里嗚呀嗚呀聊天，寶華這回沒有翻譯出他們說了什么，但覺得挺好。老鄉見老鄉，畢竟是件高興事兒。柬埔寨女人跟他們一起回了家。寶華也不在意，多個人多雙筷子的事。哪想到，過了個把月，兩個柬埔寨女人都不見了。

“我老婆跑了。天休，我老婆跑了！”寶華給熟人打電話。大家一起幫忙往車站找找，那邊廂人已經跑得沒影了。

寶華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打她的時候不跑，給她買衣服了，怎么就跑了呢？

“小犬兒，你老媽跑了！”寶華想想，氣不過，在玉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盛紅也幫著寶華找老婆。那天她正在蕾蕾家里打掃衛生，剛擦完玻璃，寶華就來電話了。

“我老婆跑了?！睂毴A說。盛紅哦了一聲。寶華以為她沒聽清楚，又說了一遍。盛紅聽明白了，寶華的意思是，他老婆跑了，他想去找找，玉敏沒人帶。

盛紅放下電話，跟蕾蕾說：“我家里有點急事，今天就到這吧，明天我再來收拾。”

蕾蕾說：“去吧去吧。不著急的?！?/p>

盛紅匆匆忙忙走了。這次事件后，盛紅嘴里，才陸陸續續跑出寶華，鉆進蕾蕾耳朵里去的。那以后，盛紅整天在蕾蕾跟前寶華寶華的叫，儼然是一家人的口氣。蕾蕾覺得阿姨的愛情真的難以理解。她就不明白了，寶華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有什么好的？或許，正如盛紅所說，不過是“湊一湊，有事搭把手”？

寶華在自助餐廳喝了不少啤酒。整個人醉醺醺的，打著飽嗝，敲開了盛紅的家門。盛紅罵了一通，又替他收拾殘局。

“窮人莫作人哦，天休的。”寶華坐在破沙發上，自己在那里念叨。

盛紅一時沒聽懂。寶華講了半天，才把在酒店里發生的事情講了個大概。講完，寶華哇啦哇啦，把吃到肚子里的，全吐在了盛紅身上。

“沒良心吃哦，我犯得著嗎我？早知道還不如我自己去呢?！笔⒓t說。玉敏給盛紅拿來了紙巾。

盛紅心軟了。她收拾了自己，再收拾完地面，拿來被子把睡著的寶華蓋了，才抱著玉敏。

“好吃嗎？玉敏。”盛紅問。

玉敏回了一通啊吧啊唄。盛紅把玉敏的額頭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你哥哥小時候，比你還貪吃呢?！?/p>

她從手機里翻出兒子的照片，指給玉敏看，“你哥哥十二歲時候，拿了全市畫畫二等獎，十五歲拿了全校考試第一名。你呀，以后學畫畫，畫大街總可以的。實在不行，你就去學剪頭發?！?/p>

寶華打起了呼嚕。盛紅聽到呼嚕聲，又罵了一句。玉敏很興奮，不停地啊吧啊唄，拿手指指嘴巴，摸摸肚子，比劃了一通，大概還在說晚餐的事。

“可憐見的，跟著這個神經，沒吃過什么好東西?！笔⒓t自己說，“好了好了，知道了。以后阿姨再帶你去。”

她抓著玉敏，哄他洗了腳，又哄他睡了，才一個人坐在黑暗里。房間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響，寶華呼嚕重、玉敏呼吸輕，輕輕重重浮浮沉沉，有如潮汐漲落。盛紅聽著，心里感覺到踏實。從北方來這邊后，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心里空落落的。還好寶華出現了，他送那么多知了過來，讓她一次次，扭下知了的頭。在虐殺知了的快感里，盛紅心里慢慢平靜下來。她知道，她欠了很多知了的命?？烧l叫它們是知了呢？盛紅一面覺得頭被人擰下來是知了的命，一面又覺著要不是自己動手擰的，該有多好。

“生日快樂哦?！苯o玉敏看被子的時候，盛紅說了一聲。玉敏安安靜靜躺著。

玉敏的生日，她是記得的。中午她拿到蕾蕾給的兌換券，看著日子正合適，就趕緊給寶華送去了，還叮囑他說，剛好今天可以用，你拿著，自己再買一張，算給玉敏過生日了。寶華倒邀請了她，她想想，說算了算了，我晚上還有一家要清理呢。

“再說，你們父子過生日，我去也不合適吧？”盛紅又說。寶華沒堅持，她就沒跟著去了。哪想，寶華這個死摳門的，非得在門廳吵鬧，讓玉敏的生日過得不安生。不過，總算帶玉敏吃過一頓好的了。

寶華在家里躺了兩天，整個人悶悶的。等他恢復過來，就開始收拾工具，說去山里找點山貨。盛紅說，你別去了，當心給人抓到。寶華說，你別管。

“你懂什么？”寶華突然把嘴湊到了盛紅耳邊，壓低了聲音，“山里有個靈芝成了精，在到處跑呢?，F在正是抓住的好時候。等我抓來，你燒火，煮七七四十九天，喝下去，玉敏就好了。”

“神經?！笔⒓t罵一句。

寶華是一頭犟牛。一去十來天，沒了消息，手機也關機了。盛紅慌了，到派出所問，說沒有抓過這么一號人。應急救援隊出動了，電視臺播了，微信群也轉了，到底沒把人找回來。

“大概是變成一頭山貨了吧?！笔⒓t對蕾蕾說。玉敏賴上了盛紅。過了一年，盛紅帶著玉敏，到蕾蕾家搞衛生。蕾蕾把買來的圖畫書送給玉敏，他在那里啊吧啊唄地叫著，好像在說謝謝，又好像不是。盛紅問起蕾蕾結婚的事情，蕾蕾就想起馮俊逃避知了時的狼狽樣子。至少在那一刻，他們的心是貼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