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言的短篇小說《普通話》講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山村姑娘解小扁考上中專,返鄉教書推廣普通話的故事。普通話象征著現代文明,小扁推廣普通話的過程也是文明和愚昧、進步和保守之間的一場斗爭。專制霸權毀滅了小扁,也壓制了文明火種的傳播。
關鍵詞:莫言 《普通話》 解小扁 文明 霸權
莫言的短篇小說《普通話》講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山村姑娘解小扁考取中專,返鄉教書,在偏僻落后的小山村推廣普通話的故事,同時還講述了小扁的戀愛婚姻。兩條線索明暗交織,再輔以大量精彩生動的故事細節,使小說飽滿充盈,蘊涵豐富。
一、文明優雅生活的范本
小說一開篇,先講了山里人對普通話的認知。普通話也稱為官話,講官話的人都是外地來的干部,受到人們的尊敬和羨慕;他們面皮清凈,牙齒潔白,衣衫整齊,渾身散發著肥皂的清香;他們說起話來,抑揚頓挫,眉飛色舞,有很強的感染力。對于當時還是小學生的解小扁來說,普通話不單單是一種語言表達形式,更是一種社會身份和地位,代表著大山之外廣大世界的精彩和繁華,代表著現代文明,象征了一種優雅的生活方式。所以,當小扁聽到“四清”工作組傅春花用普通話抑揚頓挫地講話或是念文件時,臉上洋溢著心醉神迷的表情。這種神往,表達了農村孩子對現代文明和城市生活的渴望。
正由于小扁對美好生活具有執著的追求,她才和一般農村孩子不一樣。“我們”讀完小學就回家種地了,她還要上中學。她自尊自愛,寧可和泥巴牛糞打交道也絕不以愛情婚姻為籌碼換取前程。大家做夢都想逃出這山溝旮旯,小扁畢業后卻選擇回村。她在城里讀書時,因為不會說普通話遭到同學嘲笑,她認識到普通話不僅僅是說話腔調,還是人的身份、尊嚴,小扁每天跟著收音機里的播音員學習,她依靠字正腔圓的詩歌朗誦獲得了同學們的尊敬。回到鄉村的小扁,希望推廣普通話使山里人收獲自信,獲得尊嚴,走近現代文明,她立志要用普通話改造鄉村。她是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她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了文明優雅的范本。
小扁是村里唯一有資格過星期天的人,她端著臉盆在河邊洗衣服,精致小巧的收音機陪伴著她,她隨著收音機一會兒唱戲一會兒說話。她和勘探隊的小丘隊長在林間散步,她坐在石頭上伴著鳥鳴傾聽小丘吹口琴,讓村里人看到了青春年華的美好和愛情的甜蜜。面對高大有氣急敗壞的粗鄙謾罵和人格侮辱,她不慍不火,笑顏相對,耐心糾正高大有話語中的發音錯誤,顯示了良好的人格修養和極高的道德水準。小扁雖然沒有留在城市,但她把城市文明帶回村莊,并竭盡全力改造村莊。
二、文明對落后愚昧的改造
小扁推廣普通話的阻力,首先來自百姓們保守落后的觀念。鄉親們對外來文明充滿崇敬和羨慕,但對村莊的內在改變卻充滿強烈的排斥和反對。他們認為農村人說普通話是炫耀賣弄,附庸風雅。對于農村的貧窮落后、閉塞愚昧,鄉親們有強烈的自卑感,做夢都想逃離山溝,但同時又對自己的家鄉具有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對于外出返鄉的人來說,鄉音不改是對家鄉最起碼的尊重。改了鄉音說普通話是數典忘祖,大家會鄙視嘲諷這樣的人。
小扁真誠地向自己的老同學們解釋自己推廣普通話的原因,大家逐漸意識到,小扁做的是一件對村子有重大意義的事情。小扁把推廣普通話的運動推向高潮,村子的墻上寫滿拼音字母和字,還配上圖畫。她將易錯發音編成順口溜,帶領孩子們走街串巷進行宣傳。“是‘人不是‘銀,是‘肉不是‘右。是‘師不是‘斯,是‘割不是‘嘎……”村子里響起孩子們朗朗的誦讀聲,回音落進孩子們的心里,也飄進成人的腦海里,甚至貧農代表陳國忠在和高大有打斗時都會跳著腳嚷“是‘人不是‘銀”,可見,小扁的工作取得了一定成效,鄉親們的保守觀念正在一點點兒松動瓦解,人們開始慢慢接受普通話。但徹底改變鄉親們的意識觀念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它需要漫長的轉化過程。
小扁推廣普通話的第二個阻力,來自同行教師的嫉妒與仇視。高大有是小扁的小學老師,但小扁成為他的同事之后,他的內心卻被嫉妒所扭曲。他用不堪入耳的惡毒話羞辱小扁,以發泄自己的怒火。在全村分柿子那天,兩人的矛盾一觸即發。因為小青糾正母親高貴香的發音錯誤,高貴香便惱羞成怒,打罵了小青。“我們”不滿高貴香的做法,暗中懲治她,引來高貴香哥哥高大有的咒罵。高大有將矛頭指向小扁,污言穢語不堪入耳。高大有罵大家是一群蒼蠅,圍著解小扁那塊臭肉飛,小扁卻平靜地說:“高老師,是‘肉不是‘右。”高大有說老子就說右,小扁禮貌客氣地說:“高老師,是‘說不是‘靴。”接下來,高大有只要氣急敗壞地罵一句,小扁就笑瞇脒地糾正一句,氣得高大有當場腦溢血。這場斗爭,是文明與野蠻、進步與保守、美麗與丑陋、高雅與惡俗、智慧與愚蠢的一次短兵相接,一個面目猙獰、氣急敗壞,一個笑容可掬、沉著冷靜;一個俗不可耐、骯臟下作,一個文質彬彬、圣潔高雅。小扁以超出常人的胸懷,以溫文爾雅的態度不戰而屈人之兵。
三、專制霸權對文明的扼殺
小扁推廣普通話最大的阻力不是鄉村保守落后的思想意識,也不是狹隘的利益沖突,而是專制獨斷、稱霸一方同時又夾雜個人私利的鄉村權力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政治運動。它們潛伏在日常生活之下,看不見摸不著,但暗流涌動,一旦浮出地表,便氣勢洶洶,橫掃一切。
小說用較長的篇幅描寫了小扁上中專前“我們”為她送行的情形。而送行中的重點人物就是村支書,也就是寶田的父親。從表面上看,支書豪爽熱情,慷慨無私,愛民如子,對小扁上學給予了熱情的精神鼓勵與無私的物質支持。但仔細查看小說中的細節,便會發現實情并非如此。首先,書記并非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剛開始村里只有小扁和寶田兩個中學畢業生,寶田在村里做會計,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而小扁卻天天下地和泥巴牛糞打交道,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民。同樣的學歷文化卻有著不同的工作境遇,這不能不說和寶田父親的職務權力相關。其次,書記心存私念,利用手中的權力進行利益情感交換,他找人捎話給小扁,只要答應和寶田結婚,便安排小扁去縣衛生學校學習,卻遭到小扁的無情拒絕。書記熱臉貼了冷屁股,所以根本就不想為小扁送行。但當他在公社開會時,小扁的事情引起公社書記的關注和賀喜,他敏感地覺察到這是他政績工程中的一個好資源,因此,他才會中途趕來送小扁。他將看管騾子的美差交給小扁父親,他慷慨地貢獻出自家的燒酒給下河送行的小伙子們暖身,其實都是因為看中了小扁將來的利用價值。小扁回村后,成為“社來社去”運動的學習典型,給村子增添了榮耀。同時,小扁回村,大家都認為寶田和她的婚事又恢復了可能性。普通話推廣工作一開始的順利進行,不能不說,和這位一手遮天的書記潛在的默許和支持息息相關。但小扁和勘探隊隊長小丘來往密切,打破了寶田和書記的期待。書記利用小青喝農藥自殺的事件,警告小丘不要到村子里來破壞風俗,還通知小扁縣教育局和公社教育組的人要對她進行審查。恰逢又趕上“批判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回潮”的政治運動,因此小扁的事件便成為縣里高度關注的一個典型。轉瞬之間,小扁由先進典型轉變成了反動典型,這也體現了時代和政治的荒謬。而這其中戲劇性的轉變,離不開書記私下的卑鄙操作。
小青自殺很蹊蹺,她在作業本上留下了“俺是山里娃,說啥普通話?滿嘴大白話,皇帝拉下馬。只要思想紅,照樣干革命”的詩歌遺言。很顯然,這不是一個小學生的話語模式,它充滿了階級斗爭意識。高大有否認自己偽造詩歌,為此死不瞑目。除他之外,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書記。書記手中的權力是用來牟取私利的,他的政治天平中缺少真善美的砝碼,也無所謂文明進步、道德真理,一切出發點都源于利益。當小扁因為和小丘戀愛不能溫順地進入他的利益圈時,他便惱羞能怒,欲除之而后快。調查小扁的工作組領導是縣教育局副局長傅春花,除了書記能請得動這樣的大領導,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具備這樣的神通。可笑的是,當時用普通話抑揚頓挫宣讀文件的傅春花,成了調查小扁普通話教學是“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回潮”的負責領導,他的普通話已經講得很不純正了。在鄉村里,接受過先進文化的知識分子也在慢慢蛻變,和保守落后、愚昧自私的勢力同流合污。對待一個柔弱文雅的女子,審查組關押囚禁了小扁。給工作組伙房送菜的陳國忠說,他們用柴棒插著豬肉硬塞進小扁嘴里,強迫她把“豬肉”說成“駒右”,而倔犟的小扁寧死不從。最終小扁精神失常了,成為只會笑不再說話的“失語者”。一個為鄉村送來文明火種的女孩子就這樣被戕害了,可惜可悲可嘆!
莫言的這篇小說,意蘊豐富,內涵深刻。相比于他的《白狗秋千架》和鐵凝的《香雪》,這篇小說有更豐富更絢爛的底色。《普通話》不僅表現了上述兩篇中鄉村對現代文明的追求和向往,還深刻地展現了現代文明和保守落后、愚昧之間的激烈搏斗,揭露了專制霸權對人的迫害與摧殘。中國的鄉村有極強的包容性,善良美好、淳樸正直、愚昧落后、邪惡丑陋、狡黠奸詐交織共存。莫言筆下的鄉村不是單色調的,它更真實更接近生活的本色。鄉村的每一步前進,都舉步維艱。正因為艱難,每一步前進和為前進做出貢獻犧牲的人,才顯得彌足珍貴。
參考文獻:
[1] 莫言.莫言文集第十六卷·與大師約會[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
作 者: 張華,文學碩士,北京電子科技職業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