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經典作品屈指可數。它們不是證明文化傳統的裝飾物(書架上的精裝書籍或者文學編年史的小標題),它們發明新的方法,由此揭示或者重新闡述生活的意義。它們經由敘事和語言塑造社會歷史和我們自身。讓莎士比亞來回應當代政治議題是可能的,因為在莎士比亞之后,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用他的方法來思考。
即便以上述標準來衡量,十八世紀法國小說《危險的關系》,也毫無疑問應當被列入那為數不多的幾部作品當中——它們不受時代限制,似乎具有某種普適性。也就是說,盡管從這本小說出版至今,人類社會又過了兩百多年(其巨變前所未有);盡管小說中呈現的那些物質環境與今全然不同,讀者如欲一見端倪,也只能到博物館中摹古懷舊;而且盡管那些人物,他們之間的關系以及因那些社會人際關系所引發的行為方式,今天的讀者已很難以日常現實生活來參照。就算存在這種種隔膜,這部小說仍然引人入勝,讀者對小說中的人與事感受真切,理解他們的想法,洞悉事件的玄機。尤為重要的,仍能從閱讀中收獲諸般教益。
教益,是作者肖德洛·德·拉克洛對讀者的許諾。小說的副標題便是“為了教育別的社交圈而發表的一個社交圈的書信集”。關于這一點,頗讓很多讀者覺得可疑。因為小說中那兩位“英雄”人物(hero/heroine),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和瓦爾蒙子爵,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免令人齒冷。他們極度蔑視人類道德的陰謀詭計以及他們貽害無辜的情場冒險,成為故事的動機和情節主線。我們使用“英雄”這個說法,主要是因為在小說所有人物角色中,只有這兩位是真正的積極行動者。就像所有古代傳奇冒險故事中的英雄角色一樣,他們的意愿構成了整個故事的發展動力(在歐洲語言中“英雄”和“故事主角”的確是同一個詞)。從另一方面看,讓不道德的情場浪子擔綱主角并不是拉克洛獨家發明。在自十七世紀以來的法國乃至歐洲文學傳統中,如此“英雄”角色不勝枚舉,冒險固然由蠻荒野外轉移至客廳閨房,收獲卻不多不少,是同樣的榮耀。甚至是“唯一的榮耀”,如司湯達筆下于連所說(于連正是另一個時代的此等人物)。
冒險和榮耀就是理解這類人物的關鍵詞,與此相關的另一對詞語——我們以前說過,是表演與偷窺。所作所為如不為人知,那何來榮耀?于是一舉一動必欲被人窺見,有如舞臺表演,在落幕時贏得喝彩。可是危險在于,這些事情雖然表面光鮮,陰暗之處卻不可完全暴露在世人面前。萬一失手,則必將顏面丟盡,淪為笑柄,因為所有的事情讓所有人知道之后,簡單原則下的普遍道德判斷就成了最大公約數。在小說中,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和瓦爾蒙子爵就落入這種結局。他們先前手段高明,無往不利,最后卻一敗涂地。前面收獲了多少榮耀,謝幕時就賠出多少恥辱。人物命運轉折間,故事講述者反諷之意昭彰。
全因這點反諷的初心,作者發明了(就其完整全面而言)小說藝術的一種敘事方法。拉克洛沿用了當時盛行的書信文體,恰能貫徹其敘事意圖。書信是保密的,由一個人私下寫就、封好,傳遞給另一個人。書信也是公開的,所有的隱秘都寫在紙上,稍一不慎就落入他人之手。書信一旦寄出,寫信者就對它失去了控制。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心思再縝密、手腕再高明,可她的仇人使出最后一招,把她的秘密書信公之于眾,幾下里一對,她那些無情操控人心、借刀殺人的陰險計劃便暴露無遺。
但梅爾特伊侯爵夫人為什么要在書信中把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寫下來呢?
比如在第十封信,致瓦爾蒙子爵的信中,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向他完整講述了她跟一位騎士的幽會過程:她原本是要拋棄他了,卻忽然又決定再給他一點“甜頭”。于是她精密計劃,做了充分準備,必要的托詞、出租馬車、小房子和鑰匙、服裝(喬裝打扮的衣服和撩人情思的衣服),甚至還提前讀了色情小說和拉封丹寓言,復習各種場合下需要用到的辭令。
第六十三封信,侯爵夫人對瓦爾蒙子爵講述她如何操控他人心理:時而扮演謹守道德的中年婦女,向塞西爾的母親告密,促使她插手斬斷女兒戀情;時而又變成世故通達的長輩,同情塞西爾和她的騎士情人;甚至主動要求塞西爾母親為她保密,以便名正言順接近并且不斷鼓勵塞西爾。可當塞西爾要她幫忙傳遞書信時,她卻斷然拒絕,因為她不愿意那對情人輕易脫困(她認為受到阻擋壓制的情欲會更加熾熱),逼使塞西爾不得不讓仆人送信。侯爵夫人心計深遠,早在那時候就考慮到,日后當她揭秘這段孽緣,借此打擊報復仇人時,仆人們就會成為消息的“源頭”,她自己倒可以毫無責任地脫身而去。
第八十五封信中,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向瓦爾蒙子爵講述她如何設計“戰勝”普雷旺。情場老手普雷旺曾在眾人面前詆毀侯爵夫人,夸口說要勾搭她,而且向幾位夫人許諾,他會告訴她們引誘詳情。(第七十封信)這個小小的社交圈陰謀惹怒(也許是刺激)了侯爵夫人(第七十四封信),她打算接受挑戰,反過來給普雷旺設圈套。不顧瓦爾蒙警告(第七十六封信),她當真讓普雷旺落入陷阱。誘惑者自己成了侯爵夫人的獵物。她一箭雙雕,既滿足了情欲(普雷旺當然不是浪得虛名),還抓住了把柄,讓普雷旺身敗名裂(附于第八十五封信的第八十六封信)。
這些通信中,梅爾特伊一反平常的謹慎風格,生怕瓦爾蒙不懂其中關竅,不僅詳述過程,而且于心機深奧之處大加解釋。這正是先前我們所說的“炫耀”之舉。如此戰績當然要有觀眾,但觀眾也必須慎重選擇,不然就有“危險”——這個關鍵詞在第五封信中就出現過。如普雷旺也不可謂不聰明,只是失之輕率,在大庭廣眾下自吹自擂,終于遭到報應。在榮耀和危險之間,小說中那些人物倍感樂趣,就像瓦爾蒙子爵在一封信中對侯爵夫人講的故事。子爵搭上了一位貴婦,當天夜里,她的丈夫在左邊臥房,她的情人在右邊臥房,夾在中間的那個房間里,是他們倆在偷情。
如此人物,即便在十八世紀的法國上層社會,也會被視為道德敗壞之徒。德·拉克洛卻把他們的冒險事跡當作主角事功,寫出一本“教育”小說。其中反諷之意,源自作者本人與小說敘述者之間的觀點差異。而敘述者在這部小說中僅以書信編輯出版者身份出現,其觀點在編排策略和結構中呈現。敘事本身寓于一百七十多封書信中,而寫信者對人對事各持不同看法,于是人物和故事雖有一貫,敘述卻參差互質。小說人物因立場不同而造成信息的錯位和延宕、意圖的誤解或沖突,這成了情節變化的主要因素。而作者和敘述者之間的觀點差異,則要求讀者以一種更加世故的方式來領會。現代小說正是在此發生了某種轉向,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敘述話語的意圖,成為敘事的核心內容。小說藝術的這種變化,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讀者需求。十八世紀以后,日益壯大的市民階級成為小說的主要讀者群,他們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復雜的社會交往使理解他人意圖甚至成了必要的生活技能。
就這點來說,《危險的關系》確實是一部“教育”小說,小說有一個副標題:為了教育別的社交圈子而發表的一個社交圈的書信集。正如拉克洛所暗示,小說意在教育讀者,其內容卻不是一般讀者所期待的生活道德,小說有所教益之處,其實可以說是一種讀心術。但它似乎有點早熟,以至于它的讀者(可能除了司湯達)幾乎不能把握其中的反諷意義。他們把小說人物的道德觀點當成作品本身的觀點,把敘述者立場視為等同于作者本人的立場。小說出版后不久就遭受大量道德指責,旋即被法院判決禁止印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未能廣泛傳播。
小說用書信體敘述多線故事。書信一般具有某種“意圖”,無論在信中陳述事件、月旦人物還是表明心跡,寫信者總是旨在影響、改變和推動對方。信是秘密的,封上以后只有收信人有權打開。在拉克洛這樣的十八世紀法國政治活動家看來,書信可能與陰謀詭計有某種天然的聯系:書信可以結盟,也可以背叛;書信能用來說服,也能用來欺騙。拉克洛在大革命期間曾擔任奧爾良公爵的秘書,為他出謀劃策,當真有一個陰謀家的名聲。他幫公爵在當時各種政治派別之間合縱連橫,想來書信正是最常使用的工具。或許用書信體寫作小說的想法讓他有了這個有關陰謀的故事,或者反過來,是陰謀情節的構思讓他聯想到了書信文體。《危險的關系》的故事涉及兩樁陰謀:梅爾特伊侯爵夫人想要報復熱爾庫爾伯爵,瓦爾蒙子爵試圖勾引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熱爾庫爾伯爵曾為了另一個女人拋棄侯爵夫人,此刻他正打算迎娶德·沃朗熱夫人的女兒塞西爾。所以梅爾特伊侯爵夫人想到的復仇計劃是讓人勾引伯爵的未婚妻,這就需要一位合作者。她想到了老情人瓦爾蒙子爵。她寫信給子爵,要求他執行引誘計劃,讓伯爵丟臉。瓦爾蒙子爵是個十八世紀浪蕩子(libertine),這個法語詞匯專指這一類人,勾引女人是他們一生的事業,成功把一個女人誘惑上床是他們的榮耀時刻,而瓦爾蒙子爵正是其中佼佼者。此刻子爵也有一個目標,法院院長夫人品行端正,對丈夫十分忠誠,引誘她很有難度,他畢生都在尋找這樣一座城堡去攻克。他也需要梅爾特伊侯爵夫人的幫助,因為侯爵夫人在那些素以遵守道德準則生活的婦女們中間,有極高聲譽。兩個人在誘惑事業中常常合作,既是得力幫手,也擔任隱秘的觀眾,這次當然也一拍即合。小說差不多用五封信交代了這些情況,而在第五封信開頭,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向瓦爾蒙子爵提到了危險的境地,暗示了這些輕佻游戲可怕的一面。
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心機深沉、滿懷仇恨;瓦爾蒙子爵輕浮浪蕩,但也似乎對純真事物懷有憧憬。第八、第九封信,未來的陰謀受害者,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和沃朗熱夫人互致書信。由法院院長夫人的信中,讀者得知瓦爾蒙子爵已開始實施引誘計劃,她此刻恰好住在子爵的姑媽羅斯蒙德夫人家中。沃朗熱夫人見都爾維爾夫人對瓦爾蒙很有好感,連忙回信警告。她評價了瓦爾蒙子爵,認為他不可能“浪子回頭”。他的行為不是因為年輕荒唐,而是出于天性和“計算”。但是以沃朗熱夫人的嚴肅和世故,雖然能準確識別瓦爾蒙子爵的為人品行,卻對另一個陰謀家,也就是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大加贊揚。侯爵夫人雖然跟瓦爾蒙過從甚密,但沃朗熱夫人認為她可以是“例外”。也就是說,沃朗熱夫人認為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品行高潔到那種程度,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完全能夠鎮壓住瓦爾蒙子爵。
可是接著在第十封信中,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如前所述)就向瓦爾蒙子爵完整講述了她跟某騎士的幽會。讀者看到被誘惑者的心理被她完全操控,隨意玩弄。梅爾特伊侯爵夫人明明厭倦那個情人,正想把他打發掉,何以突然又那么巴結他呢?這個謎團一直到第十五封信才揭開。在瓦爾蒙子爵回信中,讀者發現子爵雖然努力克制,卻也無法掩飾內心嫉妒。由此看來,侯爵夫人那封信顯然是要刺激瓦爾蒙子爵,讓他重新來討好她,忠誠執行她的報仇計劃。所以她把整個過程寫得十分詳盡,充滿細節,把誘惑之戰勝利者的炫耀,也變成一種有意圖、有益于推進自己計劃的行動。
這些理解和誤會、識破和隱瞞,在每一次書信來往中發生。在任何對話中,都有信息和意圖的錯位,在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和瓦爾蒙子爵那些陰謀家看來,這正是他們操縱他人心理,達成自己陰謀計劃的關鍵。在那些反復上演的誘惑之戰中,誰能夠把自己真正的話語意圖重重掩蓋,誰就能控制對手,取得勝利。在《危險的關系》一書中,每個人物都在社交活動中說話,他們在書信中重新講述那些話語和行動,其內容隨信件發送對象不同而變換。一切都存于人物話語之中,而話語總是因為其另有意圖而變得意義難明。對話語意圖不斷加以揭露,是這部小說的真正發展動力。因此,《危險的關系》完美詮釋了羅賓·鄧巴有關人類心智理論的著作中提出的意向性問題。
瓦爾蒙子爵不屑出手勾引塞西爾小姐,但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也并沒有因此束手無策。她發現塞西爾小姐身邊出現了一個追求者,當瑟尼騎士。這位騎士雖然在侯爵夫人看來算不上一個高明的誘惑者,但她覺得在她的指引和幫助下,他也完全能夠征服塞西爾小姐,同樣滿足侯爵夫人復仇的愿望。
至此,小說出現兩條線索,誘惑目標分別是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和塞西爾小姐。當瑟尼騎士對塞西爾小姐的追求十分順利,兩人迅速定情。他們的阻力在于塞西爾小姐業已訂婚,而當瑟尼騎士在對方接受自己之后,缺乏經驗,不知如何著手進入下一個環節。梅爾特伊侯爵夫人認為這個時候需要她出手,在背后推動騎士一把。侯爵夫人很快就分別同那兩位年輕人結交,成了他們面對特殊事務的情感導師。在她的誘導下,當瑟尼騎士和塞西爾小姐漸漸沉迷情欲。
而作為小說的主線,瓦爾蒙子爵對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的進攻更加詭計多端。在第十五封信中,瓦爾蒙子爵發現都爾維爾夫人找人調查自己的平日行跡。讀者可能會猜到,都爾維爾夫人對子爵調查,原因可能跟前述第八、第九兩信中,沃朗熱夫人就瓦爾蒙子爵品格問題向都爾維爾夫人所作評論有關。瓦爾蒙子爵有此發現,決定將計就計,且在本節書信中,把計劃全部告訴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以為炫耀。既然都爾維爾夫人在背后調查他,瓦爾蒙子爵就設計對監視者表演一場慈善秀。他讓仆人找出周圍地方最窮的一戶人家,他要親手送給他們一筆錢,這項慈善事務會被監視者看到,然后會傳到都爾維爾夫人耳中。這位夫人品行高潔,也容易被善行所感動,瓦爾蒙子爵此舉想必會讓她印象深刻。
稍后幾天,在第二十一封信中,瓦爾蒙子爵再次寫信給梅爾特伊侯爵夫人,講述了計劃如何順利實施而大獲成功。正如拉克洛一以貫之的方法,故事中任何人物在書信中的自述,其效果將由他人觀點重新檢驗。緊接著下一封信,都爾維爾夫人致沃朗熱夫人。讀者從中可以看到,瓦爾蒙子爵的詭計顯然獲得巨大成功。沃朗熱夫人曾寫信警告都爾維爾夫人,認為瓦爾蒙子爵品行不端,在這封信中,都爾維爾夫人覺得瓦爾蒙子爵即便在沃朗熱夫人心目中確實存在污點,由于此等善良行為,也應該能夠洗刷干凈。都爾維爾夫人是通過秘密監視獲悉此事,她完全相信從這件事情中可以看出瓦爾蒙子爵真正的天性。都爾維爾夫人掉入的陷阱,可以說是某種“意向性陷阱”。她對瓦爾蒙子爵的真正意圖缺乏洞察。
意向性起初是一個哲學名詞。后來,現代心理學用它來定義人類那種推測、理解某人心理過程和內容的能力。這種意向性能力總是跟一些動詞相關聯,當一個人說他“猜想”、他“知道”、他“懷疑”時,他就表現出了一階意向性水平,也就是說他了解自己頭腦中在想什么。人也能推測他人的心智活動,“我懷疑他知道”,這個能力一般五歲兒童就能習得,這就是二階意向性水平。就一般人來說,這個序列水平一直可以延伸到五階,甚至六階:我想/你會認為/我知道/你希望/我懷疑/你在猜測/。
英國進化心理學家羅賓·鄧巴在分析這個問題時,曾以一個日常場景為例:一位丈夫看著太太跟陌生人說話。此刻太太心里在想“這個正跟我說話的家伙真沒勁”。而那位陌生人呢,心里卻覺得“她一定覺得我很有吸引力”。對于太太的心理活動內容來說,她本人處于一階意向性水平。陌生人臆測對方的想法,屬于二階意向性。如果那位丈夫也參加了這場讀心術比賽,情形就會變得更加復雜。他可能會想:“我懷疑這家伙以為我老婆會跟他私奔。”他的想法中可能包含了三階、四階甚至五階意向性水平。五階意向性是大部分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只有極少數才智超群之士有可能抵達六階。
羅賓·鄧巴認為莎士比亞就能達到六階意向性水平。因為,比如在創作悲劇《奧賽羅》時,他希望/觀眾相信/伊阿古企圖/讓奧賽羅相信/苔絲狄蒙娜正愛著/凱西奧,而凱西奧也愛著她/。任何一位十二歲以上會講故事的少年或者網絡文學作者都具有四階意向性水平,比如,故事講述者希望聽眾能理解他筆下的一個人物猜錯了另一個人物的想法。然而,只有莎士比亞那樣的故事講述者具有六階意向性能力,而他的那種能力,挑戰了讀者的大腦,把讀者推向至少五階水平。
在《危險的關系》這部小說中,拉克洛利用不同人物之間的通信,讓他們由各自視角對事件發出預告,在現場進行觀察,等到事后再做評判分析。與此同時,作者也不斷在猜測和引導讀者的看法,讓小說呈現繁復的心理層次。如此多重意向性交織敘述,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復雜文體,在小說史上幾乎前所未有。為了讓讀者意識到這一點,從而將復雜敘事能夠有效傳達給讀者,拉克洛有時甚至采用特別戲謔荒誕的方法,以期讀者產生深刻印象。比如第四十八封信中,瓦爾蒙子爵向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寫信訴說濃情蜜意,但讀者在上一節,也就是瓦爾蒙子爵給梅爾特伊侯爵夫人的信中早已獲悉,子爵是在老情人床上,當著那個女人的面給院長夫人寫情書。由此,這封情書就變得每一句話都語帶雙關:在院長夫人讀起來,句句飽含情意;而在讀者這兒,那些話卻充滿淫穢意味。由此,讀者一方面對瓦爾蒙子爵的道德敗壞有了全新認識,另一方面,讀者也領會了作者更深一層意圖:拉克洛想讓讀者知道,即便是最純真的話語,也可能表達不堪入目之意。讀者諸君千萬不要輕易掉進意向性陷阱。
小說到第五十封信為第一部分。至此,瓦爾蒙子爵雖然機關算盡,他甚至成功把女仆拉下水,此后都爾維爾夫人一舉一動他都會有確切情報,但終究仍遭到拒絕。在另一條線索上,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也沒能讓當瑟尼騎士把塞西爾小姐勾引上床。正面激勵不能有所進展,梅爾特伊侯爵夫人設計反面刺激。她故意讓塞西爾小姐的母親沃朗熱夫人發現這場私情,由此一舉兩得,既在沃朗熱夫人那兒取得特殊信任,從此她可以公開地悄悄和塞西爾小姐說話,任意影響她而不會讓她母親有所懷疑。即便將來塞西爾小姐身敗名裂,事情鬧大之后也沒有誰會懷疑她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同時,當瑟尼騎士和塞西爾小姐在巨大打擊的刺激下,情感愈發強烈,行事也愈不受塞西爾母親羈絆。
小說第二部分那段插曲,在梅爾特伊侯爵夫人致瓦爾蒙子爵信中,她講述其如何與另一位巴黎浪子普雷旺周旋的故事。整個過程從第七十封信瓦爾蒙子爵警告開始,到第八十五封信,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向瓦爾蒙子爵報告大獲全勝結束。侯爵夫人用以戰勝普雷旺的詭計,全都立足于前述那種意向性水平差異上,可以說是所謂心智理論的一種完美實踐。普雷旺每一步都在梅爾特伊預料中,而梅爾特伊每一個舉動都故意造成普雷旺誤解,一步步把他引入陷阱。而在第八十一封信中,梅爾特伊侯爵夫人甚至向瓦爾蒙解釋了為何自己必然戰勝普雷旺。侯爵夫人說她從小就訓練自己觀察他人內心、同時隱瞞自己真實意圖、示他人以表演假象的各種能力。八十一、八十五兩節是小說最重要的兩封信,不僅作為梅爾特伊侯爵夫人自供,在以后情節發展中起重大作用,同時也展示了小說作者的真正意圖:拉克洛真正要揭露的背德丑行,就是這種利用意向性陷阱、操縱他人心理以滿足私欲的行為。
在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和瓦爾蒙子爵的誘導下,當瑟尼騎士與塞西爾小姐的純真感情逐漸被腐化。小說第三部分開始沒多久,瓦爾蒙就把塞西爾勾引上床。與此同時,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也打算對當瑟尼騎士下手。而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那頭,瓦爾蒙取得相當進展。院長夫人雖然遠避,瓦爾蒙仍然讓仆人繼續監視。在第一百零七封仆人致瓦爾蒙子爵信中,出現一個細節。這名仆人對瓦爾蒙子爵匯報十分細致,甚至包括院長夫人的日常閱讀。其中有一部書,是英國作家理查遜的長篇小說《克拉麗莎》。
《克拉麗莎》是比《危險的關系》出版更早的英國書信體小說,拉克洛顯然意識到自己受其影響。那部小說中的克拉麗莎同樣性格忠貞,受到一位浪蕩子誘惑,與其私奔,以悲劇收場。克拉麗莎與她的情人,在某種意義上與《危險的關系》中各色人物一樣,他們掉進了相同的“意向性陷阱”。克拉麗莎錯會了浪蕩子的真實意圖,而那位誘惑者同樣也不理解克拉麗莎內心真正的想法,他們倆之間對意圖的誤解,導致了克拉麗莎最后被迷奸——她明明已愿意以身相許,浪蕩子卻以為不這么做永遠也無法讓她服從。人物之間的“誤會”,是古往今來常常被故事講述者利用的情節“詭計”。而正如羅賓·鄧巴所說,只有最好的故事創作者才會真正深入人物內心世界,利用它來給予讀者深刻啟示。
肯塔基大學英語教授麗莎·詹賽恩寫過一本《我們為什么讀小說》,其副標題為“心智理論和小說”(Why We Read Fiction: Theory of Mind and the Novel,2006)。在這本書中,詹賽恩認為人們之所以要閱讀虛構小說,究其實質,是因為人們需要從中訓練學習如何領會他人意圖。這觀點與拉克洛以《危險的關系》為教育小說不謀而合。詹賽恩在那部著作中正是以《克拉麗莎》為例,對之做了細致的文本分析解讀。
小說進入第四部分,瓦爾蒙成功誘惑都爾維爾夫人失身。他得意地告訴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并向她索要賭注,侯爵夫人當初曾答應他,如果成功誘惑了都爾維爾法院院長夫人,她答應與瓦爾蒙重續舊情以為獎勵。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卻認為瓦爾蒙遠未成功,他應該證明自己對都爾維爾夫人毫無真正感情,完全是出于浪蕩子的征服欲望。梅爾特伊要求瓦爾蒙寫信與都爾維爾夫人絕交,她自己寫了書信范本寄給瓦爾蒙子爵,詞句充滿侮辱。瓦爾蒙將范本原文抄寄都爾維爾夫人。收到無情絕交信后,都爾維爾夫人受到沉重打擊,在精神錯亂中去世。
但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仍未滿足瓦爾蒙子爵,她此刻正與當瑟尼騎士打得火熱。此舉激怒了瓦爾蒙,他威脅梅爾特伊,梅爾特伊憤而應戰。他們互相揭露對方的陰謀,導致瓦爾蒙子爵在與當瑟尼騎士的決斗中被殺。而侯爵夫人自己則丑行敗露,受到社交圈恥笑,又失去財產,染上天花,容顏盡毀。以至于有個刻薄侯爵說她被天花疾病里外翻了個面,如今她的靈魂出現在她臉上。正是八十一、八十五那兩封給瓦爾蒙子爵的書信,讓梅爾特伊侯爵夫人內心的丑陋徹底暴露。梅爾特伊一向謹慎小心,只有在那兩封信中,她過于得意,說了真心話。而小說敘述者告訴讀者,組成小說的所有這些信件,就是因為那對陰謀誘惑者互相攻擊揭短,而得以公諸世人。
拉克洛在《危險的關系》這部小說中,構想人物心理、想象以他們的口吻來編造信件、設想信件抵達方式和先后時間。其中人物各自將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信告訴他人。他們對人和事或有不同看法,或因閱歷、階級和個人稟賦品格而各持相異立場。有時他們心機深沉,撰寫書信時別有懷抱,意在用言辭誤導他人,或者幼稚愚笨,看似知道得很多,實則完全不得要領。拉克洛把小說人物內心的意圖層層揭開,展示了一種極其高超的布局結構、設謀解扣的心智能力。不難想象,他在法國大革命紛亂復雜的局勢中,為奧爾良公爵出謀劃策,贏得謀略家名聲,利用的正是這種能力。順便告訴讀者,與他同時代的偉人拿破侖,與拉克洛一樣,也畢業于炮兵學校。
從廣泛意義上來看,《危險的關系》尤其是一部政治小說,雖然我們也可以說所有的小說都與政治有關,因為小說總是在關注人類的相互關系。但拉克洛這部小說,幾乎是小說史上第一部把敘述重心放在人們的密謀、欺騙和操縱上,它仔細分析了這些心理現象。作者了解人與人之間那種心理意向上的落差和錯位,足以讓一些人變得如此羸弱、如此不堪一擊,也會讓另一些人變得如此自滿、如此膽大妄為。像莎士比亞一樣,拉克洛這部作品,在小說歷史(甚至人類歷史)上,開創性地完成了對人性政治的一次深度挖掘。
作者簡介:小白,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著有隨筆集《好色的哈姆雷特》《表演與偷窺》,長篇小說《局點》《租界》,中篇小說《封鎖》等。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2013)、第七屆魯迅文學獎(201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