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芒 陳進武 張勇
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南京被推向各派政治勢力角逐的舞臺,成為當時中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1928年,中央研究院在南京建立后,天文研究所、社會科學研究所等相繼落戶,南京成為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發展的重鎮。這一時期南京的文化教育事業得到了迅猛發展,金陵大學、中央大學等高等院校匯集了眾多知名學者。在傳媒出版方面,南京在這十年中有了更大的文化影響力。1928年成立軍用圖書社,1932年成立拔提書局。1933年,南京已有天一書局、鐘山書局、京華書局、正中書局等數十家出版機構。“中國文藝社”“流露文藝社”“開展文藝社”“新壘社”和“線路社”等都是南京較重要的文學社團。由于政局的動蕩,南京作家流動頻繁,所辦文藝社團、文學刊物時間都較為短暫。但受政治困局和經濟文化短暫繁榮影響的南京文學呈現出更加繁復多元的發展面貌。
1927—1937年間,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在中國大學中的地位得以提升。其學生或教授同仁主辦的刊物有50多種,重要的有22種。其中,《國立中央大學半月刊》《國風》是較有代表性的刊物。《國立中央大學半月刊》于1929年創刊,1931年停刊,共出版2卷24期。該刊稱選稿標準寬泛:“無論自撰或翻譯”“不拘文言白話”,舊體詩詞與白話新文學作品并存。20世紀30年代中央大學學生的新文學作品隨白話文學日漸成熟而成為南京校園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除新文學作品外,舊體詩詞也是刊物重頭戲。1930年6月出版的《國立中央大學半月刊》發表了“上巳社詩鈔”和“禊社詩鈔”,作者分別有王伯沆、黃侃、汪辟疆、何奎垣、胡小石、王易、汪東、何魯。“上巳社詩鈔”和“禊社詩鈔”是此期高校師生重拾傳統文人雅趣吟詠的詩作,展現了南京文化守成主義傳統的頑強生命力,增添了南京文學創作的豐富性。

《國風》創刊于1932年,終刊于1936年,共出版8卷90號。刊物的宗旨是:“一、發揚中國固有之文化,二、昌明世界最新之學術。”從宗旨看來,《國風》延續了《學衡》中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推崇,從文學觀念到文學形式都與新文化陣營針鋒相對,尊崇儒家思想,堅持并推廣舊體詩詞創作。刊物的基本編輯模式和文章的半文言文體都和《學衡》相近。唯一不同的是柳詒徵及其門下弟子在《學衡》前期是不積極的撰稿人,不參與編輯活動。而《國風》的編輯活動主要由柳門弟子完成,文風質樸,材料扎實,注重國學研究。“尊孔”是《國風》以“民族文化”為本位的突出表現。1932年,《國風》第3號為紀念孔子誕辰出版“圣誕特刊”,批駁新文學陣營為展現革命面貌而全面反孔的荒謬之處,強調孔子學說對當今世界的巨大影響,指出孔子創立的儒家學說的文化意義。

這一時期的南京文學始終處于國民政府的文化專制政策控制中,但左翼革命文學對南京文壇的影響也同時存在,形成兩種政治文學對峙。1928年中國共產黨的《宣傳工作決議案》和1929年“六屆二中全會”通過的《宣傳工作決議案》等兩份決議,都強調了文學與政治的密切關系,凸顯了文藝工作的重要價值。在決議指導下,1930年,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在上海成立后,不斷在各地建立外圍組織。1933年,陳鯉庭和宋之的到南京組建了南京分盟。作家聯盟和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分別在南京成立分盟,團結了一批作家和戲劇家,如張天翼、方光燾、胡風、巴人、吳組緗、陳白塵、歐陽山、蔣牧良、樓適夷、瞿白音、洪葉、施玉、高履謙等。上海劇聯南京分盟成立“磨風藝社”,聯合“大眾劇社”排演了富有革命色彩的獨幕劇《戰友》《秋陽》《豐收》等,引起較大反響。
20世紀30年代初,南京的左翼文學組織活躍。除了上海劇聯南京分盟外,還有聶紺弩、金滿成組織的“甚么詩社”、向培良組織的“青春文藝社”和黃其起、吳漱予、段可情、項德言主導的“白門文會”。1931年成立的“甚么詩社”以報紙副刊為陣地發表《甚么詩刊》,曾出版詩刊《甚么月刊》。“青春文藝社”1931年成立于南京,主要成員有向培良、朱之倬、姜縵郎等。1932年,黃其起、吳漱予、段可情、項德言等在南京成立了白門文會,1933年創刊了純文藝月刊《彗星》。該刊曾發表項德言短篇小說《警察》、黃其起的長詩《前夜》、趙景深的《文學的特質》、孫俍工的獨幕劇《審判》等,被認為是此期南京文壇的一股清新之風。1936年后,南京的左翼文學組織逐漸消散,社團活動沉寂,但革命著作的出版并未完全消失。1936年底,魯迅先生去世后,學生費明君編輯出版《魯迅先生語錄》,編者署名“雷白文”,無出版單位,收錄魯迅1918年至1936年的語錄190余則。后有編者寫的《后記》《再記后記》說明編書和印刷的情況。
這一時期的南京文學理論主要以民族主義為核心的“三民主義”文藝論為主。“三民主義文學”“民族主義文學”是由當時的政治文化催生出來,是為政治目的服務的宣傳文學,也是20世紀30年代南京文壇不可忽視的文學潮流。1927年國民政府遷都南京后,文化藝術領域出現了以政治宣傳為目的的黨治文化、黨治文學。當左翼文學運動蓬勃興起時,國民黨當局積極扶持官方文藝團體,推行官方文藝政策。1929年,國民黨全國宣傳會議第十次會議公布了新文藝政策,強調建立弘揚民族精神的“三民主義文學”,打壓左翼文學和封建文學。在國民黨的宣傳家眼中,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對民族復興有巨大幫助,因而應推動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發展,讓文藝真正實現其使命和責任。1930年,國民黨上海特別市執委會宣傳部召開第一次全市宣傳會議,決定以《如何建設革命文藝以資宣傳案》為依據,強行要求堅守和擴張文藝陣地。南京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參與社團及刊物有:開展文藝社及其出版的《開展月刊》,長風社及其出版的《長風》等。在民族主義文藝和三民主義文藝的論爭中,開展文藝社站在了民族主義文藝一邊,認為三民主義文藝應是民族主義文藝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不是獨立系統理論。
1932年到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前為民族主義文藝運動的后期。1932年,賀衷寒、鄧文儀、康澤等在南京發起成立“三民主義力行社”。在思想文化方面,“力行社”主張以法西斯主義拯救疲弱的中國,他們在文化學會的幫助下創辦報刊宣傳強力治國和鐵腕手段。這無疑是三民主義文學的一條歧路。從1932年年底起,三民主義與法西斯主義的關系、未來國家發展路徑等成為當時的熱門話題。官方理論家從三民主義的立場解釋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存在及發展的合理性,民族意識往往能為文藝所喚醒,三民主義運動是推進國民革命必須做的前期工作。他們標榜自己不同于左翼文學的功利態度,將文學視為“宣傳的利具”“階級的武器”,通過文藝宣傳國家主義思想,從而爭雄世界。右翼黨派文學社團要求現代文學要以三民主義為指導思想,建立“忠君愛國”的反帝國主義精神,并公開指出三民主義文學的提出就是為了對抗左翼文學。他們認識到三民主義文學沒有理論基礎必然會陷于“散亂而不一致”的狀態,試圖以三民主義文學理論統一文藝界的思想,結成大規模的國民黨宣傳陣地。這種右翼黨派文學為政治意義犧牲了文學價值,單調口號、說教形式和政治企圖注定了其藝術感染力薄弱,生命力短暫,社會影響狹小。


陳夢家的新詩理論是此期南京文學理論最具價值的組成部分。1930年,時為中央大學法律系學生的陳夢家在《國立中央大學半月刊》第7期上發表題為《詩的裝飾和靈魂》,繼承發展了“新月派”新詩理論,強調詩是“美的文學”,并將詩的內涵分為外在的韻律和內在的詩感,詩意中應富含哲學意味。陳夢家對詩歌韻律的探討是對新月派新詩實踐者聞一多、徐志摩詩歌理論的繼承與發展。他在兩位老師的基礎上繼續深化,指出現代詩歌以詩感為主,以韻律為詩歌的形式修飾。詩歌要含蓄,情感要深邃,能讓讀者感受到言外之意,韻外之旨。這一點在陳夢家創作中時有體現,使得他的詩句深邃而不浮泛,含蓄而不晦澀。1931年,陳夢家應徐志摩邀請編選《新月詩選·序》,創作6000多字的《新月詩選·序》,被認為是后期新月派史論代表,也是陳夢家詩歌理論的成熟。《新月詩選》既選了格律嚴謹的《再別康橋》,也選了無韻格律體《季候》《我等候你》等。詩選中還有沈從文的散文詩,入選原因是想象力精巧。這些都表現出寬容多元的詩歌審美標準。《新月詩選·序》雖用散文形式書寫,但通篇都是詩的語言、節奏和韻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使得文章文采斐然,集中展現了陳夢家成熟的詩歌理論。
南京作家葉靈鳳是中國心理分析小說最早的踐行者之一。他早期加入創造社,受“為藝術而藝術”的浪漫主義思想影響,但沒有像創造社后期作家一樣轉向革命文學,而是自覺地完成小眾轉型,成為早期海派文學代表作家。他接受現代主義的技法影響,其小說具有現代主義傾向,風格趨向唯美浪漫。1925年,葉靈鳳加入創造社,開始文學創作的第一個階段。他在宏大背景下關注個體“小我”,表現知識分子苦悶、感傷、扭曲病態的心理,具有世紀末的頹廢情調。《摩伽的試探》《處女的夢》《浴》等小說中塑造了坦白率真、勇于追求個人幸福的人物形象,描摹人性與封建倫理的對抗。20世紀30年代初葉靈鳳進入文學創作的第二個階段,通過對充滿肉欲的情愛描寫表現都市人對欲望生活的迷醉,成為早期海派小說家的代表。《流行性感冒》《夜明珠》《紫丁香》《燕子姑娘》等作品既有現代性追求,又有對傳統倫理的彰顯。葉靈鳳嘗試長篇通俗小說的創作,這是他文學創作的第三個階段。《時代姑娘》《永久的女性》《未完的懺悔錄》等三部長篇對男女婚戀故事的描述,展現出現代女性對愛情、自我價值的不同認識。三部作品在形式上均為章回體,形式的限制使小說語言和敘述特色有一定損失,降低了藝術水準。總體來看,葉靈鳳的通俗小說是文藝大眾化運動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為現代小說成長歷程提供了扎實的佐證,在文學由雅向俗的過渡中留下了絢爛的一筆。

盧前在小說領域也多有收獲。1928年,曾由泰東圖書局出版了小說集《三弦》,集中收入三篇短篇小說《金馬》《T與R》《落花時節》。他青年時期的小說創作文筆清新,以飽含詩意的文字來描述青年男女之間或純潔或苦澀的愛情萌動。這部小說集表明盧前受到了兩種文化資源的影響。一方面,五四個性解放、婚戀自由的觀念在青年盧前身上產生了一定影響,因此他的小說多以年輕人婚戀愛情問題為主題,以純潔細膩的筆觸描述青年男女之間彼此吸引、不斷試探的愛情。另一方面,盧前深受傳統文化的熏陶,在婚戀觀念方面趨于保守,他個人的婚戀完全是傳統婚姻,而在他的小說里對波動不定、過分自我自私的新派戀愛也不贊同,尤其對朝秦暮楚的新女性更以男性的立場予以嘲諷。
這一階段南京文壇上的小說繼承了五四以來現實主義文學傳統,關注民生疾苦。陳瘦竹的小說集《奈何天》中收錄的小說大都以農村生活為題材,展示20世紀30年代江南農村經濟的破敗和農民困苦的生活慘狀。他在1928年勵步書店出版的中篇小說《燦爛的火花》中展現出對無錫農民苦難生活的深切同情。1933年至1936年,丁玲在押解幽禁于南京期間創作了《松子》《一月二十三日》《陳伯祥》等,后都收入1936年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的《意外集》。這部作品集回歸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以人道主義立場描寫“小人物”悲慘痛苦的生活,傳達了自己被軟禁后的陰沉心情和對當局政府的憎惡。沈祖棻畢業于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她于1935年到1937年在《文藝月刊》發表《辯才禪師》《茂陵的雨夜》《馬嵬驛》等五篇歷史小說,顯示出獨具女性特色的寫作風格。作為一位詩人和學者,沈祖棻的小說往往借歷史事件生發而來,以詩性語言和節制情緒組織全篇,張揚女性的現代情感觀念和入世情懷。
賽珍珠對于南京文學來說是超然的個體,她不僅是美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作家,也是目前唯一一位以描寫中國題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1920年至1935年,賽珍珠隨丈夫定居南京,受聘于金陵大學和國立東南大學。精通中文的優勢,讓她在這一時期細致地觀察了周圍環境,踏上文學創作之路。《大地》三部曲是賽珍珠1930年定居南京時發表的英文小說,分為《大地》(1930)《兒子們》(1932)和《分家》(1935)三部分,描述了中國農民的“土地”故事。客觀來看,賽珍珠小說在西方所產生的轟動效應使歐美人對中國民眾的現實生活狀況有所了解,部分解開了神秘東方的面紗。


作者簡介:張光芒,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陳進武,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張勇,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