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致敬、模仿與自我風格的實現

汪雨萌

本期作品來自華東師范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的陳斯婕同學，講的是一個人與一只蟑螂的故事，蟑螂紅蘿卜受到一碗鹽水花生的引誘，愛上了身為人類的宋木，然而當她看到郁郁消沉的宋木，想要去擁抱安慰時，卻被驚恐的宋木打死了。這本是尋常的錯位戀愛故事，但是在讀到死去的蟑螂紅蘿卜順著墻壁滑落時，我竟有一種香消玉殞的美麗錯覺。把世人皆認為丑的事物重新進行審美表達，蟑螂女孩紅蘿卜嬌憨可愛，善解人意而又一往無前，是這篇小說最觸動我的地方。

第一次讀這篇作品時，印象最深的是陳斯婕在小說中不斷提及的硬皮版《變形記》，這本書對兩個主要人物宋木與紅蘿卜而言，顯然有著不同的隱喻價值。宋木珍惜那本書，因為這是父親撕毀他的文學夢時唯一遺留下的寶物，而對蟑螂紅蘿卜而言，它卻氣味難聞，形狀可怖。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在創作中使用《變形記》作為道具的意圖，整個故事其實無外是對卡夫卡《變形記》的一種致敬與模仿，格里高利從人變成了甲蟲，因而受盡了家人的侮辱與傷害，倘若人不曾變成甲蟲，那他的境遇是否會有所改變？如果甲蟲活在自己的社會、價值與邏輯中，是否會有另一番天地？陳斯婕的結論顯然與卡夫卡的悲觀如出一轍，宋木的作品無法發表，他的個人生活一團亂麻，他什么都沒有，他活著沒什么意思。而渴望活著有意思的紅蘿卜、紅袖、紅寶石和畫家蟑螂這些昆蟲，結局則更為殘酷，他們的內心是這樣豐富，他們的“信念”是這樣堅定，但他們只能默默消失在宋木家的角落里。這本《變形記》是有力度的，它仿佛一部法典，甚至無須翻開便可以宣判宋木、小昭、紅蘿卜、紅袖、紅寶石等角色汲汲營營而又虛妄無為的一生。

當然，陳斯婕對卡夫卡的學習并不盡于對主題的再詮釋，卡夫卡的荒誕與隱喻，也同樣是她模仿的對象。小說雖篇幅不長，但隨處可見她設下的伏筆，標題“紫白”，寫的是玉蘭花，象征宋木繁盛又凋零的文學夢，小昭的紅格子圍裙，承載的是宋木對愛情、家庭、性的幻夢，日出既是小蟑螂翅膀的顏色，又是他們堅強生活的信念，更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光明正大的生活場景，還有在描寫蟑螂的段落，她所呈現出的積極、美好、日常的“蟑螂社會學”，都在昭示著陳斯婕對卡夫卡隱喻世界的一種思索與實踐。

我并不想評論這樣密集的隱喻是好是壞，是不是有“用力過猛”的感覺，在讀了很多學生的小說習作之后，我只覺得具備意識，也能把每個道具所要承載的意義、主題說清楚，讓它們在相關的段落及時出現，陳斯婕已經做得非常不錯。更重要的是，陳斯婕在致敬與模仿的同時，從未放棄過對自我風格的探索與實現，她溫柔的語言，寫實的場景包裹住了她的卡夫卡式尖銳，使她的小說看起來并不帶有明顯的模仿痕跡，而是呈現出一種拙樸而自然的質感。小說寫作的初學者常常從模仿開始，但要擺脫拙劣的、流于表面的模仿，同時保持創造自我風格的自覺與渴望，卻是非常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