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歌

克洛伊的臥室是一間三米高的立方體。夜色從落地窗進入她的房間,她如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畫畫,月光落在白紙上。
她用馬克筆勾勒出女人的眼睫毛,這是一幅無題的作品,內容是一只凝視的眼睛。
在另一張紙上,克洛伊畫出了這個女人的背影,她在望著什么?
女人站在一棟高樓的頂端,前面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都市,群樓之中,千萬個電子管在黑夜下閃耀,卻無法照亮地上的街道。
完成了這幅草稿,克洛伊抬起頭——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她住在郊區,沒有高樓,玻璃窗上的天空顯得純凈,位于正上方的月亮,像是一幅虛擬的全息圖像,又格外真實,引得人們去探求它的存在。
克洛伊的衣柜里掛著各種服飾,在有些人眼里它們只屬于輕浮的女孩。她挑了一件白色的牛仔短褲、背心,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劉海遮住了額頭的一半,黑色的眼珠似乎不擅長交流,鼻梁和下巴呈現鋒芒,是某種反抗的宣告。她的皮膚或許天生是白的,在某個陽光明媚的海島曬黑了,離這個只有黑夜的地方,無比遙遠。
她對著鏡子涂了兩道黑眼線,和一道黑口紅,挑了一雙白得發亮的長靴,走出了家門。
街道兩側錯落著兩三層高的公寓,每一戶的樓頂有一扇落地窗。在這個月亮很美的晚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
克洛伊走到了車站,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整個通道,她從檢票口翻了進去。
盡管站臺空無一人,電梯還是照常運作著,廣播里溫柔的女聲,在提醒乘客下一班列車的到來。
她在站臺上站了兩分鐘,列車與軌道發出摩擦,大約過了十秒,銀色的車廂靜在原地,伴隨蒸汽聲,車門敞開了。
同樣刺眼的白光貫徹了空蕩的車廂,對面坐著一個男人,他的眼睛深深埋在帽衫里,只露出黑黑的鼻梁和下巴。
這輛車從很遠的地方開來,終點站在城市的中心。男人看上去屬于每輛車上都會遇見的那一兩個人,毫無目的,在終點站之間往返。
列車又出發了。
克洛伊感覺到某種窺視。
男人的眼睛好像在窺視自己。過了幾分鐘,列車停在了下一站,車門開啟,關閉,車廂依舊只有他們兩人。男人的身子靠在椅子上,眼睛始終埋在帽子里。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多疑了,便反過來注視著那個男人,他的兩只鞋子垂落在地上,那是屬于城市陰溝的顏色,常年徘徊在橋洞與后街的印記。他在行走中度過了大半生,即使遇上一把普通的椅子,也要充分享受,四肢放松,靠在堅硬的車座上。
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隱藏在帽子下的臉,也和她一樣,在審視著對方——為回避這股對視的魔力,克洛伊戴上了耳機。
電子鼓輕輕敲打她的耳膜,慵懶的爵士和聲使她閉上眼睛,鐵軌外的風聲卻格外清晰。
下一首舞曲的旋律又變得詭異,在誘惑人跳舞,不停說著:“寶貝兒,為了愛而搭上便車,寶貝兒,為了愛搭上便車。”
克洛伊睜開眼睛,那股鬼祟的視線在注視她,這次她頗為肯定。
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她緩緩敞開交叉的雙腿……
一時間,霓虹燈聚焦在車廂里:酒店的紅色招牌、黃色的香煙廣告牌與路燈交錯,一陣轟鳴,四周即刻暗了下來,列車進入了地道。
列車的震響遮住了克洛伊的笑聲,她無法回視自己,為了好奇心,竟去挑逗那個男人。
車廂內的燈又恢復了運作,照亮每個一塵不染的角落。男人的眼睛仍然埋在帽子里,插在兜里的手抖動了下。
溫柔的女聲提醒乘客:這一站是北角,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即將到站的是“市中心角”。
列車停下了,陳舊的白墻上依稀寫著“北角”,空無一人的站臺在電燈下略顯鬼祟。
列車繼續開往市中心。
克洛伊的靴子隨著耳機里的鼓點,敲打著地板。
手機里傳來了一封彩信,照片里放著一塊雪白的蛋糕和鑲嵌著紅色花紋的茶杯。
凌晨后的蛋糕太美味了,卻又讓我感到罪惡。(笑臉)
——瓦妮莎
克洛伊掃了一眼,便關上了屏幕,
列車到達終點,伴隨著輕盈的旋律,人工的女聲重復著說道:“您已到達終點站‘市中心角,感謝您乘坐本列車,祝您擁有美好的一天。
克洛伊關掉了音樂,臨下車前,她回頭看了一眼帽衫男人。
男人摘下了帽衫,嗓音嘶啞道:“一路順風,姑娘。”
那是一雙小眼睛,眼神中已感覺不到失望和憤怒,也看不見一點善意和希望,僅剩下單純的凝視。
“也祝您路途愉快。”陡然的對話,讓克洛伊的語氣有些生硬。
男人低下頭,緩步走下列車,從車站的一個出口離去。
克洛伊則朝著地下通道的另一方向走去,走廊兩側掛滿了廣告牌,其中一幅里,嘴唇豐滿的女人在海島上沐浴陽光,手里拿著一瓶椰子汁,陶醉地閉上眼睛。
克洛伊心里默念道:大海在某個縹緲的地方,而海的飲料在工廠里被集裝成箱,遍布于城市的自動販賣機里。
即將離開隧道時,她才意識到,男人令人不安的視線源頭:他習慣于在黑夜中行走,目睹了不凈的事物,漫長的獨處中,失去了表達能力,只剩下雙眼傳達出無聲的凝視。
他們帶著雙眼所見,逐漸消逝,最后去了哪里?
走出站臺,來到空寂的十字路口,環繞的樓宇遮住了天空,高處的燈光監視著街上的行人。
克洛伊的手機響了,名為瓦妮莎的女人傳來了一張照片,她在某個酒店的頂層,從薄紗簾外俯視街道的夜景。
“你在哪兒呢,我剛泡了一個熱水澡。”
克洛伊回復簡短二字:“街上。”
她朝著一條窄巷子走去,街道兩側的燈都滅了,只有墻上的廣告牌亮著光,粉色的字體寫著:粉紅沙灘3F。
那是一座袖珍沙灘,里面有溫暖的海水和按摩。克洛伊并不打算在那里度過美好時光,那會消磨太多時間,以至讓人忘記它的存在。她朝著街的下一個拐角走去。
地下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電子旋律,不起眼的招牌上,紅色的電線穿成了一串字母:“輪回酒吧”。
克洛伊本不打算在這條街上逗留,但她無法拒絕音樂的誘惑,便沿著鮮紅的地毯走下去,門里傳出一陣慵懶的女聲,聽不清她在唱著什么。
推開門,眼前是一座紅色的吧臺,酒柜隱藏在黑暗中,那些懷舊的音樂源自一個小音箱。桌上擺著小巧的電燈,照亮了客人們的背影,和正在擦拭杯子的男調酒師。
“請坐。”男人客氣地說。
吧臺上只有兩個人,沉默的男人坐在右邊,手上的杯子里盛著黃色瓊漿和冰球,另一邊角落,抽泣的女人趴在酒杯前,她的手遮住了眼睛,面紗遮住了臉。克洛伊才意識到,這間地下酒吧不過一座吧臺的大小。
“喝點什么?”男調酒師身著黑坎肩,袖子露出白皙的手,正在搖晃銀色容器里的混合物。他雙手散發出的氣息,和容器里的液體一樣冰冷。
“請來一杯芒果汁吧。”克洛伊坐在了兩個客人之間的位置。
調酒師的眼神充滿善意,克洛伊仍讀出了一絲輕視。
她說道:“我不喜歡喝酒。”
調酒師微微冷笑。
她接著說道:“它會讓人變得愚蠢。”
“我同意您的觀點。”調酒師說道,“但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不是嗎?”
說著,他將剝開的芒果放入榨汁機,又從隱藏在黑暗中的酒柜里取出一瓶小的青色液體。
“稍微品嘗一點吧。”調酒師說著,將那種液體滴入芒果汁。
“只要一點。”克洛伊回答道。
十五秒鐘后,他將那杯液體放在了克洛伊的桌前,又從黑暗中舉起一個銀色的酒杯,笑道:“致愚蠢的人生。”
克洛伊輕輕和他碰了杯。
她喝了一口眼前黃色的漿液,除了她喜愛的甜膩感覺,還多了一點苦味。
“為什么會多了苦味?”她問道。
“苦的東西讓甜更美好。”
“我喜歡純甜的東西。”說著,她又喝了一小口,芒果汁里的苦漿,順著喉嚨流進體內。
“喜歡上了嗎?”
“沒有。”
“小姐,我不同意你說的話。”
坐在右邊的男人將杯中的漿液飲盡,他的臉沒有轉過來。
燈光下,他的袖子里露出一只粗壯的黑手,握著透明的空杯子。
“喝酒使我保持清醒,構思出新的旋律。”
“您是作曲家嗎?”克洛伊問道。
“我是爵士音樂家。”
“清醒的人怎么做出真正的音樂?”克洛伊瞥著男人,他的側臉英俊,眼神頑強。
“你是位年輕的小姐。”他冷酷地說。
這時調酒師又調制了一杯橘色漿液,擺放在男人桌前。
男人抓起杯子,往喉嚨里灌了一口,說道:“只有清醒的人,才能看清世界。”
克洛伊有些不快,回嘴道:“你又如何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爵士家淡笑道:“我來自戰火紛飛的地方,一個你們這些孩子無法想象的地獄,我一路走過來,只有清醒的人活了下來,剩下的人迷失在空想與許愿中,慢慢走向死亡。”
“什么是清醒的人?”克洛伊舉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
爵士家果斷答道:“擺脫一切精神奴役,只有靠一件事業能夠達到。”
說著,他拍拍椅子邊的黑包。
這勾起了克洛伊的興致:“里面是什么?”
“合成器。”男人笑道,“許多人覺得只有吹號和彈琴是真正的爵士。我是一名電子爵士家。”說著他打開包的拉鏈,指著里面的家伙說:“它繼承了所有的爵士樂器的靈魂。”
克洛伊注視著那個黑色儀器的輪廓,說道:“機器是擁有靈魂的。”
“是的。”男人附和。
一直躲在角落里,遮住面龐的女人開口了,她始終只露出一條纖細的棕色胳膊,和烏黑的發髻。
“祝賀你逃離了那些鬼地方,但是有些人沒有那么幸運,”她帶著哭腔低語道。
男人喝了一口杯中物,平靜地回應:“音樂使我存活了下來。”
女人的左手一直攥著盛有銀色液體的小杯子,抿了一口,幽泣道:“有些人即使逃離了地獄,也因為當時的失去而永遠無法解脫,這就是一種詛咒,烙印在心臟上。”說完,她又喝了一口銀色的液體。
調酒師始終望著他們,始終沒有張口。
克洛伊窺視著女人:她手指的縫隙間露出的彎鼻梁——她是個美人,卻因羞愧無法展現自己的臉。
眾人無話。片刻后,爵士家娓娓道來:“當時他們持續轟炸了三天,我和我的朋友吉米躲在一家汽車旅館的廢墟里。有趣的是,那座旅館的二樓被炸成稀巴爛,一樓的一個角落的房間卻健在,它被遮擋在幾扇倒塌的墻里面。我和吉米有幸找到了那里,躲在滿是木頭渣子的床上,瑟瑟發抖了兩天,后來我們的水喝完了,旁邊有一家被炸爛的超市,到了晚上,我決定去碰碰運氣。吉米逃跑前帶了一本書,我將它當作護身符,裝在了襯衣里。”
他接著說道:“翻出那座旅館后,我只敢在草地上爬,我感覺到了一束光,開始頭也不回地拼命爬,我躲在石頭后面,看見了馬路上壓著一輛坦克,一個‘白鬼舉著手電朝旅館走去,另一個朝前面走來。
“我只能繼續爬,我在草地上爬了很久,直到我覺得自己可能要累死了,或者已經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我趴在地上睡著了,醒來時,胸口被那本書硌得生疼。等我站起來回頭看,那座旅館已成了一攤碎石頭和木塊。”
爵士家平穩地說完了每一句話,接著看向吧臺對岸皮膚白皙的調酒師:“我用了‘白鬼這個詞,請你不要見怪。”
調酒師真誠地望著他:“一點也不,先生。”說著又從黑暗中掏出了那個銀色的容器,往喉嚨里灌去。
“那本書叫什么?”克洛伊問道。
“《三角洲之歌》,一本不起眼的著作,你不會知道的,寫的是我們的祖先在被奴役的土地上,帶著他的吉他流浪的故事。”
“我知道它的作者,羅伯特·強森。”克洛伊看著杯中的一片薄荷葉,浮在黃色的湖中央。
爵士家審視著這個女孩:她的細胳膊支撐著下巴,不該說她弱不禁風,她的小臉蛋上隆起的眉骨和嫩脖子上的鎖骨,像把鋒利又細膩的剪刀;她眼神不同于那些空無一物的孩子,有人會誤會她對周圍的人沒興趣,而她的眼睛在看自己想到的事物。
“或許我小瞧你了,姑娘。”
“無所謂。”克洛伊道。
“你叫什么名字?”爵士家問道。
“克洛伊。”
“我叫維嘉。”他說道,同時將自己的杯子舉到了半空中。
“來碰一杯吧,小姑娘,既然來到了這里,你要學著和成年人交流,也許你覺得我們是一群自說自話的蠢人。”
“沒有,”克洛伊舉起杯子,和他輕碰了下,“我只是不喜歡喝酒而已。”
“每個人都需要某種精神慰藉品,也許你選擇了別的方式。”
克洛伊沒有回話,她試著又喝了一口芒果雞尾酒。
調酒師瞇著眼朝她笑著:“怎樣?”
克洛伊抬頭瞥了他一眼:“不得不說,你調得不錯,通常這玩意我根本一口喝不下去。”
“多謝您的夸獎,需要再來一杯嗎?”
“不必了。”
戴面紗的女人張開了口:“您是勇敢的人,請原諒我剛發的牢騷,這樣顯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遭受了不公,有資格博得同情。”
維嘉又豪飲了一口,長吐了口氣,輕快地說道:“人生有許多樂趣,比如做音樂,我不能因為遭受了一些倒霉事兒,就將它們全部抹掉。”
面紗女猶豫了下,答道:“您說得對,我不應該讓痛苦把我的快樂也掠奪。”
接著她又悲嘆道:“我以前也這樣想過,可是我仍無法釋懷,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是個軟弱的人,拋棄了我的丈夫。”
她試圖克止哭腔,往喉嚨里灌了一口酒,說出了她的故事:
“當時整片大地都被炸了個稀巴爛,接著下了三天大雨,在黑云下,我們走了許久,到處彌漫著腐爛的味道。中間大家都在有序走著,忽然響了幾聲槍,大家開始不顧周圍人跑了起來,我和丈夫一直緊緊抓著對方。等槍聲聽不見了,雨也逐漸停了,隊伍里又少了不少人。可是誰又能顧得上別人,我們走到快天亮的時候,終于來到了碼頭。船上是一群善良的人,并沒有拋下我們先行而去。可是那艘小船能坐的人有限,有一個男人帶著兩個孩子,男人始終背著小的那個,大一點的抓著父親的衣角在跑。還有領頭的男人和我們。”
她控制著語氣,接著說道:
“那個父親帶著兩個孩子上船后,船已經搖搖欲墜了。最后只能上一個人,我的丈夫和那個領路人決定讓我先上去,他們等下艘船。
“我不愿意和他分開,但我又覺得,這是神給我的得救機會,我隱約知道,下一艘船并不存在,我的丈夫也感覺到了,因此他堅持讓我上船。
“告別前,他一直在感謝那個領路人。因為霧很大,一會兒我們就看不見彼此的身影了。”

說完,她不再哭了。
“女士,我會永遠銘記你的故事的。”維嘉將酒杯遞了過去,克洛伊被夾在二人之間。
女人放下遮擋在眼前的手,舉起她的小杯子和維嘉碰了一下。
克洛伊透過面紗,看見她蝴蝶般翹起的眼角和眉毛。
女人抿著嘴唇微微一笑:“你給了我說出它的勇氣。”
他們二人將杯中物飲盡,又是片刻的沉默。
克洛伊站起來說道:“我要離開了,感謝你們的招待。”
調酒師說:“希望以后還能見到你。”
“或許吧,下次請你不要放這么多的酒精。”
調酒師笑道:“沒問題。”
接著克洛伊轉向維嘉:“我很喜歡音樂,說不定在哪里聽過你的曲子呢。”
維嘉笑道:“我不常談論自己的作品,但你一定在某些地方聽過它。”
“期待以后當面聽你演出。”
“有機會的。”
接著她又看向面紗女:
“再見,姐姐。”
“再見小姑娘。”她輕輕招招手。
維嘉追問道:“你要去哪里?”
“游泳。”
此刻,音響里在循環一個聲音:
我們迷失在音樂中
墜入陷阱
沒有歸途
我們迷失在音樂中
眾人都在享受這個瞬間,直到它結束,克洛伊才推門離開。
彩色的廣告牌,通向各種袖珍的工業夢境。一座舞廳不起眼的入口,椰子樹的燈泡已經壞掉,只剩下樂園幾個字母閃著黃光。一場美夢只需要一杯飲料,一首歌和一顆迪斯科球,在這條街上快樂的代價僅是時間,克洛伊沒有留意兩側的霓虹燈。她穿過巷子,來到更寬敞的街道。此處高樓林立,街上幾乎沒有燈光,抬起頭,天上的窗戶構成了一座迷宮,對于地上的人來說,如星星遙不可及。
路邊有一座自動販賣機,只有唯珍牌椰汁這一種飲料,瓶子上貼著和地鐵站里一樣的廣告,豐唇女人在海島的陽光下陶醉。她長著一張過于標準的臉,令人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克洛伊取出一瓶冰涼的椰汁,它的表面在手心上逐漸融化,就像手浸泡在海水里,克洛伊將椰汁灌入喉嚨里,立刻感覺到了舒緩,這是不同于雞尾酒的更加純粹的甜味,喚起了海島的芬芳。或許在她記憶里從未有過真正的大海,這不過是源自人工糖晶的幻覺。
她才注意到,自動販賣機的電燈照亮了旁邊建筑的玻璃門,小巧的紅色波浪字體寫著“唯珍”。抬頭望去,一座奶油色的煙囪升入天空,這棟建筑由兩座圓筒構成,之間的樓層像千層蛋糕被夾在中間。
唯珍椰汁的秘方就藏在這里,若她闖入這棟大樓里,今夜會變得截然不同。她望著門口,稍微暢想了那樣的可能性。可這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在到達那個目的地之前,克洛伊想浸泡在泳池里,那里更有一面露天玻璃,她可以浮在水面上,觀看月亮。
路的前面是更加深不可測的高樓,它們的頂層接近月亮下的云。只有其中一座的入口亮著光。克洛伊從旋轉門進去,大理石地板干凈如一面鏡子,映出天花板的白色吊燈和進入者的面孔。門廳兩側均擺著白色的條案,上面是長方形的鏡子,邊框鑲嵌著克制的花紋,克洛伊看著鏡中的自己,在反射之間,好像進入無限的空間。
金色的電梯,通往第三十七層。
迎面是純白的大理石走廊,這座大廈的主人似乎樂于欣賞自己的身姿,四面的墻壁如鏡子般構成了一個萬花筒,使里面的人綻放在它的表面。
再穿過一道自動門,里面是更加小巧的白色長廊,地上的小池子里淌著消毒水,跨過這里,需要接受腳的洗禮。
地上放著一雙樹枝織成的優雅拖鞋,似乎屬于這座水宮的主人。
克洛伊踩過水池后,兩側的白墻變成了真正的鏡子,衣柜在前面,被分割成數十個小格子,排布在走廊兩側,不由讓克洛伊疑惑主人的品位。她顯然樂于毫無保留地欣賞自己的胴體,也有心將此處打造成公共泳池。
一扇柜門朝她打開,里面掛著一件純黑色的泳衣,型號為她量身定做,遮住了大腿和脖頸之下的部分。克洛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件泳衣恰好勾勒出她的曲線,她擺弄著鏡子里的頭發,想象水簾洞的女主人盡情陶醉于自己的容貌。
長廊的盡頭是一間透明的宮殿,泳池里的水流淌到她的腳邊,水池的另一頭,一個金發女人背對著她,仰望玻璃窗外的夜空。
克洛伊抬起頭,月亮清晰地顯現在云之間,地上的人看不見這樣的景象,高樓遮住了他們的視線。
金發女人轉過頭,看著克洛伊說:
“歡迎來到我的泳池。”
“我打攪了你嗎?”
“并沒有,請過來吧,今晚的月色很美。”
克洛伊坐在了泳池邊的躺椅上。玻璃墻邊擺著一排袖珍椰子樹,夜幕下,幾座大廈的樓頂,未沒過它們的樹干。
“這樣的時光太美好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姑娘。”異常動人的五官,讓她的表情無法解讀,紅艷的嘴唇、蒼藍色的眼睛,每一個部位本身都是美麗憐人的,以至于讓人分不清,組合在一起究竟是哭或笑。
“你需要什么嗎?”她善意問道。
“謝謝您,我喝了許多東西了,或許再來一點水吧。”
“哦,抱歉,親愛的,我這里只有唯珍牌椰汁。”
克洛伊琢磨道:“我在路上喝了一瓶椰汁,或許再來一瓶也沒關系。”
女人輕呼:“那種感覺就像被大海擁抱,我愛上這種味道了,不得不將唯珍公司全部股權買下來。”
克洛伊想起了路過的奶油色高塔:“你將唯珍公司買下來了?”
“對呀。”女人風情萬種的眼睛望著她。
“你不好奇它們的配方嗎?”
女人拿起水池旁的椰汁瓶子,喝了一口,說道:“我并不在意,這世界上的東西是神秘的,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本質,重要的是我們的感覺。”
克洛伊點點頭。
女人朝她一笑,打一聲響指,裝滿了冰涼的唯珍牌椰汁的推車,停在了克洛伊面前。
克洛伊打開了其中一瓶,即使她已喝了很多飲料,唯珍椰汁依舊能喚醒饑渴感。
“很奇妙不是嗎?我感覺到了月亮、天空和大海,一切都映射在這座小玻璃房子里。”女人平躺在水面,胳膊蕩起漣漪。
“是啊。”這座城市有千百座空中花園,從此處的天窗望去,它們不過是天上的星屑。
“在我住的地方,那里沒有高樓,月亮總是出現在窗戶前。”克洛伊坐在岸上,看著女人浮在水面上。
她說道:“多么美好的事情,不是嗎?每個人都需要一片自己的凈土。”
克洛伊點點頭。
女人閉上眼睛,好像在說著夢話,語氣卻從容有常。
“我喜歡住在空中,我買下了許多摩天樓的頂層,但只喜歡待在這里,時間長了,只有這個地方是真實的。”
“只有在這個地方,我才感覺到歸屬,別的一切所有權,或許只是一張紙,一些虛擬的數據,為了一些無聊的自滿感。”
說著她睜開眼睛,去水池邊拿了一瓶椰汁,朝克洛伊笑道:“或許人生只需要這兩樣東西。”
克洛伊說道:“我也想生活在天上,但如果地上和空中二選一的話,我也許會回到陸地吧。”
“為什么?”女人不解地望著她。
“這兒很好,但我無法想象一直待在一個地方,從窗戶向外能看到街上,而我卻無法下去。”
女人笑道:“親愛的,你或許誤會了,這座城市的大樓都是相同的,我可以帶著你從這里走到我的另一處住所,這里和地上一樣,道路連通了每個地方,不同的是,你處在更高的維度和視角。”
“我該去體驗下那些地方。”
女人道:“隨時歡迎,親愛的,你我之間很有眼緣,我喜歡你的眼睛,它擁有與眾不同的光芒,就像月亮一樣。”
“謝謝。”克洛伊問道:“換作別人,你也會歡迎他們嗎?”
女人將無名指點在下巴上,仰天思考著:“老實說,我從來不鎖門,如你所見,這座泳池是敞開的,我并不阻擋任何人進來;但也無法接受,他人闖入我的領地,即使這僅是個念頭,也令我不舒服,這真是矛盾的想法。”
“我覺得這是自然的想法。”
克洛伊說著,跳入了泳池,濺起浪花。
她沒入水中,雙腳如鯨魚的尾巴擺動,一口氣游到了對岸。
她浮出水面,將濕淋淋的頭發盤在腦后:“水是溫和的。”
女人朝她笑道:“這種感覺就像沙灘邊,被陽光曬熱的海浪,不是嗎?”
搖曳的浪花觸碰著克羅伊的肌體,她若有所思:“或許吧,我也不清楚真正的大海什么樣,但這里確實讓我感覺身在那樣的地方。”她猶豫了下,問道:“實際上,這是消毒過的水,對吧,從工廠里凈化出來的。”
女人夢幻的瞳孔注視著她:“不是哦,這是真正的海水,從遙遠的地方,經過管道流過來。”
“或許是吧。”克洛伊閉上眼睛,鉆入了水中。
她們在水池里游動了幾個來回后,金發女人提出去溫泉池里。她領著克洛伊回到更衣室,帶著她走進一扇隱蔽的門,里面有一條幽靜小道,通向一座圓池,四周昏暗,墻壁上有一道透明縫隙。池中有燈,照亮了冒泡的熱水,池底有一面圓形的玻璃,夜空被踩在腳底下。
克洛伊將腳伸進了熱湯中,不一會兒感覺到汗水從背后滲出。
女人身上圍了一條白色的毛巾,看著腳下的世界,說道:“我有時候會盯著這個小窗洞,期待有什么人過來。”
“結果呢?”
“你是第一個來到這里的女人。你覺得地上經過的人,會感覺到天上的眼睛在注視他們嗎?”
“會的。”
女人嘆道:“我很久沒有下去了,也許我該聽聽你的,時間長了,我很享受坐在這里擁有一切的感覺。”說著她拿起放在岸邊的手機,“這就是我的天眼。而占有欲實際很無聊,我曾經覺得世界就在指尖的小屏幕里,時間長了,不禁懷疑,有些事物的本質僅是一張圖片、一些數字,令人掃興。”
她又有了些興致:“也許我該去唯珍大廈瞧瞧。”
克洛伊淡淡一笑:“你或許沒有勇氣面對某些事物的真相。”
女人睜大眼睛看著她:“小姑娘,你擁有某種魔力,你說的話讓我內心蕩漾。”
二人沉默片刻。
女人張口道:“但是這一切,不管行走在地上,還是坐在小房間里做夢,都很美好,不是嗎?”
克洛伊點頭。
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機發出震動,瓦妮莎又發來一張照片,她的黑靴子踩在透明的走廊上,底下是城市的星火。
“這座城市的天空是連接著的,你看見地上的眼睛了嗎?我能感受到他們在凝視天空。”
“你怎么了?”女人問道。
“沒事兒。”
女人接著說:“也許我該回到泳池繼續游泳,月亮太好了,我想無論看多久,都不會厭煩。”
克洛伊未回話,女人并不介意,繼續說著:“到頭來,我們唯一的歸宿,就是一片干凈的土地,永遠注視著月亮,不是嗎?”
“是啊。”克洛伊道。
“我該走了。”
“哦,我不介意你多坐一會兒,你要去哪兒?”
“目的地。”
“好吧,親愛的,如果你覺得無聊了,可以再來這里找我。”
“再見。”克洛伊起身離去。
她朝著城市的南邊走去。狹窄的小巷被夾在高塔之間,天上的云流過頭頂的縫隙,冰冷的高墻在黑夜下圍成一座迷宮,若失去導航,只能通過云的位置辨別方向,稍不留神,便會迷失。
終于,她走到了迷宮的盡頭,一棟紅色的尖塔,壓過了身后的群樓,面前是一座高架橋,通往一片破敗的工業景觀。
克洛伊望見了她的目的地,在那片陳舊的倉庫中唯一屹立的大廈。它的外表被銀色的光芒照耀,猶如一座巨大的堡壘,四座高塔升入云端,像是接受著某種信號。
瓦妮莎發來了一條信息,這次只有簡短一句話:“你來了嗎?”
克洛伊合上了手機,沿著橋走去,路邊的燈光過于刺眼,卻在黑夜中也顯得無力。
她回頭看了一眼紅色的尖塔,據說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見塔尖的一束紅色光芒。
橋下是一條空寂的馬路,通往未知的地方。
橋后是一片倉庫,各種機械被掩蓋在鐵幕下,在黑暗中露出端倪。沒人能搞清它們的真正構造,它們悄無聲息地立起了這座城市。世界猶如一只招財貓,人們只能看見它搖動的爪子,有時順著某種期待,有時背離人心,無論怎樣,人都無法破壞背后的齒輪。
路的盡頭是一面鐵網,圍住了一片野草。其中一面網被剪開了,人們從那里鉆進去,進而變成了一個洞。
回頭望去,鐵網像一道分界線,身后的城市已變得遙遠。
草地上立著兩座球門,破舊的球網掛在門柱上,那一片草好像常被人踩,已失去生機。
前面有一束光,源自某扇窗戶。克洛伊走過這條小街,街邊的樓面上涂抹了某些字跡,在黑夜下無法辨認,她并不知道工廠后面還有人居住的地方。一面磚墻上畫了某些東西,她打開手機電筒:
一個黑皮膚的女人張開手臂,閉上眼,讓一束光射入她的心臟。
克洛伊停在了亮燈的窗戶前,里面傳來了歌聲。
所有人生活在一座高塔上,直入云端,除了一個女人,她住在塔的底部,海的深處,她的歌聲通過氣泡傳入了云端。所有的這些,都由合成器上的一些電子信號生成。
她推開房門,有一些年輕人在客廳里,閉著眼睛,慢慢舞動。他們有的人光著腿,有的人牛仔褲上破了洞,沒人注意到克洛伊到來,或者他們注意到了,而沒打破當下的寧靜。
她從窄小的樓梯走向二樓,找到了聲音的來源,戴毛線帽的年輕人坐在他的合成器前,撫摸貓的脊背,扭動上面的旋鈕。
這似乎是他的臥室,一對男女坐在他的床上,依靠在一起。
“你好。”毛線帽的男孩抬起頭,他的眼睛質樸,鼻子很高。
克洛伊站在他的面前,聆聽海的聲音,沒有說話。
“我喜歡你的音樂。”
“謝謝,這是我的家,有點亂,抱歉。”
“我不介意。”克洛伊隨和道。
男孩一時找不到話茬,有些羞澀地說:“旁邊的屋子有我朋友的畫,你如果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好呀。”
那間屋子的地上放著一個藍色的小光球,它旋轉著,在墻壁上映出了天上的星河。
四面墻上掛著畫,一個胖小伙子雙手交叉,得意地扭著舞步。
“怎么樣?”他指著一幅畫,問克洛伊。畫中,一群火柴人扭動在一起,構成了一顆愛心。
克洛伊問他:“你在這群人里面嗎?”
胖小伙兒扭著舞步,朝她眨眨眼:“我們所有人都在這里面。”
他們相視一笑。
克洛伊回到男孩的臥室,他正在放一首詭譎的歌,蓄勢的鼓點像黑暗中來勢洶洶的鐵軌,令人期待,也感到不安。
那對男女還依偎在床上,克洛伊坐在男孩面前的椅子上,看著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彈動。
“介意陪我出去透透氣么,讓他們兩個留在這里吧?”男孩有些閃爍其詞。
“可以啊,要去哪里?”克洛伊道。
“太好了,請跟我來吧。”說著,他切換了一首舒緩的舞曲,慵懶的女人一直重復著一個單詞。
他們走下樓,那些年輕人仍陶醉在自己的世界。
路上,男孩說道:“你似乎很喜歡音樂?”
“我喜歡你的風格。”
“謝謝。”他輕輕笑了。
“我們要去哪里?”
“前面的那片草叢,很近。”
他們來到克洛伊來時經過的地方,男孩指著那座球門說:“這是我們平常踢足球的地方。”
“那真不錯,你的其他朋友住在哪里?”
“我們住在一間房子里,有兩個家伙剛來到這里,他們就在一樓的沙發落腳,今天我們邀請了鎮上的人來聚會,就把一樓騰空了。”
“這座鎮上還有許多年輕人?”克洛伊有些驚訝。
“對,我們都住在這個鎮上。”男孩靦腆地笑道。
“大家在一起的感覺應該不錯。”克洛伊想象道。
“你的家在哪里?”
“我一個人住在北邊。”
“那真好。”
男孩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把你帶來這里,是想告訴你,我創作那首歌的靈感。”
“說來聽聽。”
“你看見月亮了嗎?”
“看見了。”
“我經常坐在這里,想象著遠方的大海,那里的景象是什么樣的。”
他接著說道:“無論身處何處,都能看見月亮,不是嗎?”
“是啊。”
“你胳膊上的那朵玫瑰真漂亮。”男孩指著克洛伊說。
“啊,謝謝。”
“為什么要紋上它?”
“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許是為了紀念某個人吧,久而久之,我覺得它就代表了我。”
“我也這么覺得,它黑色的刺,很像你。”
克洛伊朝他露出含蓄的表情。
她看著天上,說道:“我有時候覺得,天的盡頭,是永遠達不到的大海,有時又覺得,它存在于我的記憶里。”
男孩說道:“如果是那樣,證明它一定是存在的。”
“我也這么想。”
他們在草地上呼吸了一會兒新鮮空氣。
克洛伊張口道: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一棟大樓。”
“你介意我一起去嗎?”
克洛伊朝他莞爾一笑:
“我必須一個人去。”
“好吧。”男孩有些失落。
“你的朋友還在里面等你呢,快去吧。”
說著她邁步而去。
街的盡頭是一條平坦的路,鐵網鎖住了兩邊的草木。她離目的地不遠了。
克洛伊回過頭,除了紅色尖塔的光芒,城市只剩下輪廓。這里除了自己,感受不到任何人。
那棟大廈的銀光指引著她,來到終點。抬頭望去,灰色的墻看不到頂,入口是只能通行一人的金屬門,她推了下扶手進去,一條樓梯被夾在兩面高墻間,走到頭,又朝著反方向的樓梯繼續上行。來回了多次,外側的墻變成了玻璃,克洛伊看著外面的城市,想起了自己出發前在家中隨意畫下的畫作,自己和畫中的女人站在同樣的位置:畫中人從這里前往未知的城市,而她則是穿越了城市,來到這里,回首走過的路。
外面的樓愈加矮小,克洛伊清晰地感覺到:那些樓頂的視線變得無影無蹤了,盡管聚光燈將她暴露在玻璃墻下。
她感到腿有些麻了,可樓梯還在重復著。終于,經過了一個拐角后,她看見了終點。
她走到一座平臺上,透明的穹頂之上,屹立著她在遠方看見的四座高塔。
回過頭,月亮完好地出現在昂首的方向。
“看來你我之間的想法一致了。”女人身披黑色大衣從墻后走了出來。
“這兒的月亮是最美的,不是嗎?”她朝克洛伊說道。
“我們的想法并不一致。”克洛伊語氣冷淡。
“別這么說。”瓦妮莎優雅地捂著嘴唇,咯咯笑道。
“月亮是我們每個人的歸宿,不是嗎?這座大樓存在的意義就是通往那里。”
克洛伊始終背對著她,瓦妮莎便用眼神指著中間一座機械,說道:“你從未好奇過它的用處嗎?”
沉默了一會兒,克洛伊說道:“你知道我從不關心這些。”
瓦妮莎嘆了口氣:“我知道的,我之前告訴過你,索性就再說一遍吧。”
“這是月之機器,通往月球的道路,也就是真實世界,靠這座城市的人也就是你們的夢境發電。”
克洛伊望著天上的月亮:“是又怎樣?”
瓦妮莎道:“那里的世界才是真實的,這兒不過是夢境。”
克洛伊未回話。
瓦妮莎柔聲道:“月亮映射了你對真實世界的渴望,跟我回到那邊,那里有陽光,有家,有一日三餐,有商場、電視,有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在路上遇到了很多人,他們在旅途中付出了艱辛才來到這里,你要對他們使用同樣的騙術嗎?”
“你知道我說的話是真的。”瓦妮莎有些不耐煩了,“你整天盯著月亮,難道不是因為內心深處的不安?”
克洛伊轉頭笑道:
“我來到這里,不過因為月兒很美。”
這時,一陣和聲響徹了整座城市,所有隱藏在黑暗中的鋼鐵奏響了一支鋼琴曲和陣陣鼓點,為首的女聲來自遙遠的地方。
她唱道:
風吹過每個清晨
只為卷起她的頭發
因為她在意你們中的每一個
她美好的一天
少不了妝容
她從未化過妝
她如你我一樣
可她無家可歸
她站在那里,為金錢歌唱
“你聽見了嗎?”克洛伊對瓦妮莎說。
“巫師要開始演奏了。”
此刻在城中央的路口,戴著面具的女人站在她的樂器前,她的兩只手上畫滿了花紋,撫摸著身前的黑色機械,她的背后有一千只手,每只手之上連著黑色的電線,通向鋼琴、架子鼓、吉他、鈴鐺……所有擁有靈魂的樂器。
“你要走了嗎?”瓦妮莎有些不解。
“沒錯。”
說著,穹頂的玻璃墻開始張開,克洛伊從墻上的消防栓取出一架滑翔傘。
“再見。”說著,她張開羽翼,朝著城市的中央飛去。
克洛伊的身子在黑夜下漸行漸遠,瓦妮莎望著她的背影,悄聲說道:“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