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敘事的一致性與透明性：凝視機制的植入策略
——以《網絡謎蹤》為例

□彭 瑾

有誰會無聊到盯著別人的桌面看將近兩小時呢？對生活類直播不感興趣的觀眾在沒看過《網絡謎蹤》這樣的桌面電影之前一定會有這樣的疑問。但是在經典敘事原則的巧妙運用下，即使是僅僅面對一個電腦桌面，觀眾也能夠津津有味地看下去，這也是敘事的透明性和一致性的奇妙效用。

喬治·威爾遜（George Wilson）在《經典電影敘事的一致性和透明性》一文中較為細膩地梳理了電影敘事的一致性和透明性的特點及其生成機理和主要效用。通過對比“可靠的”和“不可靠的”兩種敘事模式，他闡明了電影敘事的一致性，認為在經典敘事電影中，“可靠性”是達成“一致性”的先決條件。其中，“可靠性”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保證“有戲劇意義的主要問題確能得到（影片）文本提供的問答”，二是保證“提供這些答案的敘事材料將會適當地——也許不是公開地——得到辨認”。在“可靠性”的保障下，“一致性”則表現為“片中有一種描述一系列事件、行為和情景的勢頭：它們最終會具有一種內在的在解釋上的一致性”①。

一、情節的一致性：時空與因果

同大多數經典敘事電影一樣，《網絡謎蹤》也依據“一個人如何為達到目標而奮斗同時又被因果關系所左右的古典故事”②的邏輯展開。該片的情節很簡單，講述了一位父親發現自己的女兒失蹤，不斷地通過網絡上的蛛絲馬跡尋找女兒的故事。誠如尤金·維勒（Eugene Weiler）所說：“沒有動因的時間跳躍會攪亂觀眾，結果會破壞他們參與的角色生活的幻象。”③為了讓觀眾在封閉的故事世界中得到更好的體驗，從而達成讓觀眾凝視的目的，影片往往需要通過時空變化和因果關系的“可靠性”來保證故事情節的一致，這樣才能夠引導觀眾一步步沉浸在銀幕世界之中。

從時空的角度來說，“桌面電影”的形式看似對時空有著很大的限制，實際上這樣的限制反而成為影片敘事的優勢，因為網絡本身就包含了過去與現在兩個時空的信息，原本故事中需要用到“閃回”技巧來補充的情節信息，在這里也被巧妙地統一在同一時空中。比如，男主角大衛幫助弟弟找泡菜湯菜譜的時候，回憶起從前妻子和女兒一起煮湯的場景，在這里就被處理為大衛在電腦里搜索菜譜的關鍵詞，關于不由自主地點開了當時拍攝的視頻的形式，一方面讓同一個鏡頭包含了更豐富的時空，同時使得敘事更為流暢合理，也更為可靠。除了“閃回”，該片在同一時間中的空間轉換與銜接的處理上也獨具一格，比如在大衛發現Facebook上的博主對自己尚下落不明的女兒進行充滿惡意的評論之后，找到那個男孩并憤然毆打了他。在這里，由于影片“鏡頭即桌面”這一設置的限制，一直處于大衛主觀視角的觀眾，按理說是無法目睹整個過程的，但僅僅經過短暫的電腦屏保顯示之后，影片便利用了男主回到家中在電腦上收看時事新聞報道這一形式，巧妙地再次縫合了男主與觀眾的視線，順利地將這個小插曲植入到敘事之中，并且自然地省去了影片在剪輯上的跨越，富有創意地將經典電影的敘事技巧與桌面電影的形式結合起來，從而最大程度地保證了觀眾在凝視屏幕時對時空感知的一致性。

波德威爾（Podewell）在《古典好萊塢電影：敘事原則與常規》中提出，在古典好萊塢故事情節的構建中，“因果關系”是主要的統一原則，即“人物、場景和情境之間的比擬雖然是即時呈現的，但在外延層面，任何喻義都要服從于因果關系的運動”④。同樣的，該片也伴隨著一系列因與果的展開與解決完成了敘事。與古典敘事的情節結構類似，該片也包含“雙重的因果結構”，只不過一重是父女關系，而非大部分經典好萊塢影片中的情人關系，另一重是關于女兒失蹤案件的展開與解決。影片一開始就鋪墊了這個曾經幸福的家庭在母親潘去世后而破碎，原本親密無間的父女關系也因此漸漸疏遠的情節，直到女兒失蹤，大衛才漸漸發現自己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好好了解和關心過女兒的感受，甚至不認識女兒的任何一個朋友。正因如此，尋找女兒的過程才受到了嚴重的阻礙，心急如焚的他不得不一一排查女兒在社交網站上關注的所有好友，卻收獲甚微。不過隨著調查的深入，大衛也漸漸通過社交網站對女兒的真實處境與想法有了更為清晰的了解，真相也逐漸明朗起來。父女間層層誤會的解開，成為案件步步推進的關鍵，兩條敘事線互為補充，交錯進行，最大可能地填補了觀眾的注意力空隙。而對女兒行為的各種疑問以及對她失蹤原因的一一解謎，也符合敘事可靠性的兩個特點，從而為達成敘事的一致性鋪平了道路。

二、剪輯的一致性：限知與懸疑

觀看該片時，觀眾的視線被限定在三塊屏幕之內，即大衛的家庭電腦屏幕、大衛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以及女兒瑪戈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觀眾大部分的視線都是與大衛重合的，因此剪輯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樣相對隨心所欲地切換時空，而必須遵循大衛的行為動機與思維邏輯。這樣一來，影片由于受到視聽語言與主人公視角的雙重限制，便形成了一種天然的“限知性敘事”，區別于全知性敘述方法，其基本特征在于，由于情節只保留了部分的犯罪事實，所以敘事之中所制造的“缺隙”成為問題的焦點，并往往通過“延遲”來使案件更加錯綜復雜⑤。這也是懸疑片這一類型電影的最大特色，看似與注重“提供答案”的敘事“可靠性”相悖，實際上卻“不應成為‘解釋上的一致性’這一程式的反例證”，因為“左右不定的懸念的制造是為了給由此而產生的揭示性的大大小小戲劇效果提供時機、提供情節中的一瞬間——那解決敘事體中的癥結的某些方面的一瞬間”⑥。

也正是由于限知視角下的疑問和緊張所帶來的懸疑效果，“去身體化”的觀眾此刻堅定不移地將意識附身于主人公，通過他的眼睛，跟隨他的想法和觀點，與他一同焦慮或感動，所有冷眼旁觀的可能性都被取消，所有模糊與未知都在眼前化為真實可靠的缺隙而非故弄玄虛。當觀眾和主人公的凝視無限重合之時，便產生了與凝視面孔肌理與細微表情變化不相上下的共情效果。于是，即使全程都在面對冰冷的數字化銀幕，觀眾也忍不住由衷地發出感嘆與驚呼。值得一提的還有影片在縫合大衛與觀眾視線時的細膩處理，不斷開關的窗口，鼠標的移動軌跡，都成了推動故事發展的主要道具，所有情緒、秘密在此一覽無遺。影片還通過鏡頭平滑地拉近和推遠，模擬了男主人公和觀眾的注意力過程。尤為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影片開頭和末尾大衛給女兒發送短信的鏡頭：開頭猶豫間打出了“媽媽也會為你驕傲”又一字字刪掉的鏡頭，與片尾心結解開后堅定地將此信息發出的鏡頭形成鮮明的對比，角色欲言又止的內心獨白和釋懷后的坦然僅僅通過由文字和線條組成的對話框便簡潔地展現出來，這也正是剪輯一致性新的表現形式。

三、透明性的效用：感覺、理解與認同

影片之所以能讓觀眾感覺到豐富感染力并長時間凝視銀幕，除了情節與剪輯的一致性在發揮作用，敘事的透明性也功不可沒。可以說，一致性是捕捉觀眾注意力的關鍵，而透明性是防止觀眾注意力被打斷，保證注意力持續性的必備條件。

所謂透明性，主要是指“銀幕應當被視作設于觀眾與他們所見的虛構事物、事件之間的一張幾乎完美的透明片。觀眾被百般鼓勵去接受這么一種虛假的印象：他在觀察一個客觀、獨立地存在于窗框外的世界，不管這個世界可能怎樣地程式化和奇異古怪”⑦。在透明性的效用下，觀眾能夠“懸置懷疑”，也就是暫時懸置我們正在注視的是一塊發光屏幕里由光線組成的影像這一事實的注意力⑧，仿佛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觀看《網絡謎蹤》時，觀眾也幾乎意識不到自己正在盯著一個陌生男人家里的電腦屏幕這一事實的荒誕性，也不會在觀看途中對片中故事的客觀性與真實性產生懷疑，而是不由自主地跟隨敘事的引力去關注這個故事的發展，會替男主人公為瑪戈的安危感到擔憂，也會在瑪戈得到解救后感到釋然和欣慰。

在羅伯特·奧爾森（Robert Olson）的“透明性敘事理論”中，他認為采取“透明性”敘事能夠兼容各種文本，破除文化壁壘，讓不同文化身份的人都產生熟悉的感覺，其原因就在于這樣的方法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一種基礎性的、普世性的情感，包括敬畏、驚奇、意義、歡樂和參與等⑨。在這部電影里，普世性的情感包括父女的親密與隔閡，以及對失蹤懸案的驚奇和參與性。除此之外，該片還創造了雙重意義效果，在案情的推進中我們除了能察覺到瑪戈和父親關系由疏遠變得重新親密這層意義，借助電腦桌面與網絡空間開展敘事這一形式，也觸及了網絡空間倫理的討論。由于該片中事故的發生與被解決都是通過電腦與網絡，所以相較于《彈窗驚魂》和《解除好友》等桌面電影中對社交網絡空間的恐懼與批判，該片保持著更加中立的姿態：一方面，通過尋找女兒的大衛被網絡輿論謠傳為殺女兇手、警察通過網絡技術手段制造偽證迷惑男主等事件，反映了社交網絡中存在的種種不良因子和安全隱患；另一方面，通過男主利用電腦上存儲的信息加深對女兒的了解、運用強大的網絡信息搜索功能一步步解開案情的謎底等行為，展示了網絡信息時代給我們帶來的思維與行動上的積極改變。觀眾在看到這些時，也會跟隨故事的發展自然而然地對影片所傳遞的態度和觀點產生理解和認同，這也進一步證實了影片敘事透明性在了無痕跡之下的巨大影響力。

綜上，正是因為影片遵守了經典敘事中一致性與透明性的原則，讓看似平凡無聊的電腦屏幕成為豐富敘事的手段，以其“化繁為簡的積極姿態”⑩，在另辟蹊徑地創造出符合當今時代人類的屏幕使用習慣以及思維方式的全新視聽語言的同時，也成功捕捉了觀眾的凝視，讓觀眾在精彩的故事推進中忘我地沉浸在這數字化的小小屏幕內，獲得驚奇與感動的體驗。

注釋：

①⑥⑦⑧喬·威爾遜.經典敘事電影的一致性與透明性[J].世界電影,1997(06):30-31,31,46,47.

②④D.波德威爾.古典好萊塢電影：敘事原則與常規[J].世界電影,1998(02):21-22,24-27.

③尤金·維勒.銀幕劇作技巧[M].紐約:格羅賽特和德普拉出版社,1972.

⑤[美]波德維爾.電影敘事：劇情片中的敘述活動[M].李顯立 譯.臺灣清遠出版社,2000.

⑨Scott Robert Olson.Hollywood Planet:Global Media and The Advantage of Narrative Transparency.[M].England:Routledge,1999.

⑩獨孤島主.桌面電影打開敘事新格局[N].文匯報,2018-12-05(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