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凱 秦舒婭
21世紀初,維基、開放資源軟件、博客等平臺的出現重構了人們知識生產與獲取的方式。凱斯·R.桑斯坦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在《信息烏托邦》中預測了人類“可能的未來”:商業、政府和個人生活都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首要原因是獲取信息的新方法的興起。通常牽涉眾多陌生人的合作項目在規模和質量上都日益提高,使成千上萬人受益①。
桑斯坦的預測已成為現實,不斷發展的技術讓信息的分析與存儲更為便捷。多元傳播主體可以借助多種新媒體渠道傳遞信息,給予同一議題以多維度的審視。同時,用戶網絡空間中的行為會生成“數據”,平臺依托“數據”將用戶感興趣的內容“推薦”至終端,極大降低了人們獲取知識的時間與金錢成本。然而,信息的傳播與擴散速度大大超乎了人們的想象,數字鴻溝、信息繭房、群體極化現象愈演愈烈,輿論場中“無意義的沖突”頻繁出現,社會共識的形成變得更加困難。此外,資本、政治力量的介入對原本開放的傳播路徑產生著規約,互聯網所營造的“公共空間”逐漸被侵占。
大眾傳播時代,人們獲取知識的方式受到時空局限。如今,大數據技術給信息聚合提供了支持,海量數據被上傳至云數據庫后,機器會對其進行計算與優化,以此幫助人們獲取“最佳答案”與“最優選擇”。互聯網的開放性、共享性使得來自不同地域的國家和受眾“平等”地接觸到海量信息。
達爾波特認為,知識是一種包含了結構化的經驗、價值觀、關聯信息以及專家的見解等要素的動態組合。香農的信息論認為,信息能夠消除不確定性。由此可見,信息所能涵蓋的范圍比知識大。桑斯坦的時代,互聯網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改變著人們的生活習慣和思維理念,尤其是維基、開放資源軟件和博客的出現,讓人們看到了公平知識分享的可能。因此,桑斯坦對“眾人如何生產知識”的探究,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
網絡傳播時代之前,信息的流動是匱乏的,人們通過媒介獲取內容的目的是滿足個人或群體的現實需要,這些內容因其“有用性”而被定義為知識。由于分享的便捷程度低,知識被看作是珍貴且不易得的。長期以來,如何匯聚眾人智慧以促進正確決策始終困擾著人類。網絡時代,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知識的生產與傳播中。知識的傳播打破了來自國家、社會階層、年齡和意識形態的壁壘,逐漸以平等的姿態傳播②。信息的“有用性”,娛樂、消遣屬性也成了人們的選擇標準。技術的進步與時代的改變使得人們從關注知識生產逐漸轉變為關注信息生產。
“消費、共享、社交”是信息傳播的動力。互聯網“所有人對所有人”的信息傳遞模式容納了全球不同國家的消費者,眾多生產主體彼此共享知識與信息、進行信息消費,基于社交關系的社群在議題的討論中逐漸起到愈來愈重要的作用。當生產與共享的底層邏輯嵌套于人們的使用習慣時,信息流動便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然而,信息的傳遞并非一次性的過程,其在流動中早已不再是初始信息的原貌,附加信息的加持會使信息產生更多的價值。例如,在百度百科和維基百科,任何人都可以編輯詞條,詞條會不斷變化并最終形成最為正確的解釋,人們在收獲互動價值的同時,也實現了知識的增益。
隨著技術的進步與各種媒體的融合,現實生活的信息正不斷被虛擬化,人們早已習慣通過媒體來觀察世界,讓自己的思維與這個瞬息萬變的“信息現實”發生互動,從而不斷加深對現實世界的認知與理解。公眾參與程度的不斷提高,讓整個社會似乎重拾某些公共討論的傳統,海量信息的聚合似乎正帶領人類進入一個“人人平等”的信息烏托邦世界。
桑斯坦所構想的信息烏托邦有兩大基礎,一是理想的說話狀態假設,二是自生秩序藍圖。互聯網的低門檻、去中心化賦予了人們發表意見的權利,但人們的某些言論并非不受限制。從網絡秩序來看,海量龐雜的信息讓社會共識在無形中被離散,僅依靠互聯網的自生秩序顯然無法維持社會的良好運行。
截至2021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11億,較2020年12月增長2175萬,互聯網普及率達71.6%③。技術的發展讓人們在數字“接入”上具有了較大主動權,由“接入溝”所導致的數字鴻溝現象似乎正在減少。然而,因“使用溝”所帶來的數字鴻溝現象并未消失,甚至仍在逐漸擴大。不同人群的媒體接觸和使用狀況存在明顯差異,如在新技術推廣的浪潮中,老年群體面臨著“技術運用”和新媒介素養的雙重考驗,使得老年群體與青年群體之間難以彼此理解與認同。
首先,信息無法達到“平等”地為所有人共享的理想狀態,一部分人在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公共事務的討論和決定過程之外,這會影響知情權、參與權的享有或行使。其次,由于人們實際接觸到的信息不同,對同一事物的認知自然也具有差異,人們很難在短時間內對同一事物達成共識。
桑斯坦在關注互聯網如何促進民主協商的同時,也注意到網絡帶來“信息繭房”的問題。互聯網平臺利用大數據收集用戶日常瀏覽行為,分析用戶興趣,進而推送用戶所感興趣的內容。基于數據、利用算法向用戶推送的過程,在貼合用戶興趣的同時,也塑造了閉合、片面的擬態環境。
雖然許多用戶嘗試打破由平臺設置的推送繭房,但短期內“信息繭房”效應依舊難以突破。一方面,為了增加用戶在App上的停留時間,誘導其進行消費,平臺會想方設法為用戶搭建“個人日報”,以所獲取的流量轉化為廣告收益,實現經濟增長。另一方面,選擇性心理是不可避免的人類心理特征,用戶會根據自身的需求、喜好去選擇性接觸、理解、記憶信息,久而久之,信息壁壘得以產生。
不同群體、不同階層、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個體對于信息的需求喜好不同,“信息繭房”則加劇了個體只接收自己喜歡的信息的現象,公眾視野呈現窄化傾向。有的群體對公共議題漠不關心,關注點僅局限于自己感興趣的小圈子,另一部分人會對真實輿論環境產生錯覺,認可自己的意見,而排斥其他意見。“信息繭房”降低了個體與個體之間、個體與群體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的黏性,弱化了群體和社會的功能④。
在群體中,群體成員通過交流彼此感興趣的事物從而共享意義、取得信任,群體成員之間達成了較好的合作意識。然而,不同群體之間卻很難溝通。在某些極端事件發生時,身處同一群體的人們很容易聯合起來,共同抵御外部“侵略”。個人困在“信息繭房”中而不自知,容易產生“極化”現象。
“極化”現象的產生很大部分原因是出于人們“被孤立的恐懼”。迫于群體壓力和信息影響,群體成員害怕說出異己的聲音,服從主流便成了最好的選擇。例如,亞文化中的飯圈文化,超話社區中粉絲的每一條發言都有固定的格式甚至內容要求,如果違反了內部規定,很可能遭受其他粉絲的網絡暴力。
如今,以興趣愛好、社會交往等共同點而聚集的圈子化生存早已成為常態。技術賦予了網絡群體進行大規模組織、策劃網絡事件的可能性,但也提高了極化現象產生的概率。桑斯坦構想的信息烏托邦是一個相對民主的環境,人們基于自己的認知理性地進行信息生產。而現實情況是,身處不同群體的人們,出于對群體的認同及群體壓力,容易演化為集體的力量,通過網絡暴力等形式傳達群體信念,以此強化群體認同。在此情況下,多元意見與聲音難以被分享與聆聽,社會共意難以達成。
去中心語態下,信息生產主體更加泛化與多元,多種信息可以突破國家界限,超越時間限制,進行跨地域、跨人群的傳播,“流動”已成為信息傳播的主要特征。然而,豐富的多元議題在打開人們視野的同時,也給凝聚社會共識設置了障礙。眾多生產主體彼此競爭,與主流媒體搶奪受眾,信息管理難度正逐步增大。
信息流動加速,社會價值體系呈現出多元的特點。“喪文化”“動漫文化”等亞文化進入人們視野,消費主義、拜金主義等導向的傳播內容反噬主流價值觀,使社會意識形態變得碎片化。此外,大規模的信息生產與流動也帶來了一定的倫理風險,受眾的信息過載與信息泄露問題凸顯。一方面,信息的充足和選擇的豐富也意味著信息的冗雜,海量信息反而引發出受眾的恐慌與焦慮。另一方面,留手機號碼驗證碼、注冊個人信息已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人們隨時都處于個人信息泄露的風險中,盡管深惡痛絕,但卻幾乎沒有辦法應對。
人類社會經歷了從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到信息社會的變遷,烏托邦也從傳統烏托邦、現代反烏托邦發展到信息烏托邦⑤。大數據時代,技術為海量信息的聚合提供了可能,但又并未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知識的公平分享。
桑斯坦在《網絡共和國》中曾提到:“民主要求有兩個要件,一是一定程度的共享經驗;二是能接觸到一些未預期的、事先不經過選擇的多元的話題和想法”⑥。互聯網的確打造了一個全民參與、人人皆可表達的平臺,從這一層面來說,網絡促進了民主的發展。然而,網絡的開放性、共享性、低門檻性也帶來了數字鴻溝、“信息繭房”、群體極化問題,迫于繭房與群體壓力,人們很難接觸與表達多元想法。在面對一些公共議題時,網民更多地是訴諸感性而非理性,愈演愈烈的網絡輿論甚至對公共事務的決定產生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這都與民主的理想狀態相去甚遠。
未來,或許會出現更加有效的方式幫助人們作出科學決策,但新方法的最終價值仍取決于我們如何使用它。在技術浪潮中,認識到網絡空間中存在的問題并想辦法解決顯得更加珍貴。
注釋:
①[美]凱斯·R.桑斯坦.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知識[M].畢競悅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67.
②張嘯.多維的信息流動與公平分享知識的烏托邦——淺談新媒體對明日信息傳播的作用[J].武漢科技學院學報,2009(03):40-43.
③參見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的第4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
④周傳虎.“信息繭房”對凝聚社會共識的雙重效應[J].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23):130-133.
⑤陶文昭.信息時代烏托邦的復興及其價值[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03):143-147.
⑥[美]凱斯·R.桑斯坦.網絡共和國:網絡社會中的民主問題[M].黃維明 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