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杰
(山西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正如徐復觀所言:“經學的文字是客觀的存在,但由文字所蘊涵的意義則須由人加以發現,而不是純客觀的固定的存在。發見常因人因時代而不同,所以經學意義的本身,即是一種進動的歷史產物,對它必須作‘史的把握’,才可接觸到它在歷史脈搏中的真生命?!盵1](P192)我們對于《學記》研究者群體的形成及演變研究,就是要通過梳理不同時代研究者所把握的《學記》意義,來全景式呈現《學記》在歷史脈搏中的真生命。
《禮記》亦稱《小戴記》或《小戴禮記》,由戴圣編輯而成,戴圣傳《禮》四十九篇①,“雜出諸儒傳記”,相傳為孔子弟子或再傳、三傳弟子創作而成。《學記》位于《禮記》四十九篇中的第十八篇,其作者既有“荀派說”(馮友蘭)或“孟派說”(郭沫若),又有“董仲舒說”(杜明通)或“樂正克說”(郭沫若)的學術論爭。值得注意的有三點:一是《禮記》為儒家作品,所體現的是先秦時期儒家教育思想,但也吸取了儒家內外其他派別的思想;二是《禮記》中的《學記》可能非一人之作,學者們關于《學記》作者的推論表明,《學記》文本內容可能是整合而成;三是《學記》文本內容的貢獻者們及最終的定本者,共同構成了《學記》文本作者群,戴圣的貢獻就在于以《小戴記》的形式保存了《學記》文本②?!秾W記》研究者群體正是在此基礎之上得以形成。
《禮記正義》是《五經正義》中成就最高的著作,“唐太宗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正義》”[2](PP139),“正義”就是“義疏”,《禮記正義》就是《禮記義疏》?!抖Y記正義》共七十卷,由孔穎達與國子司業朱子奢、國子助教李善信、太學博士賈公彥、太學博士柳士宣、魏王東閣祭酒范義頵、魏王參軍事張權等共撰,又與前修疏人及太學助教周玄達、四門助教趙君贊、守四門助教王士雄等修改定稿,最后由趙弘智審定?!抖Y記正義》標題以孔穎達一人名者,是由于“年輩在先,名為獨重耳”,《禮記正義》撰定過程中包括孔穎達在內的參與者和研究者共有十人之多?!抖Y記正義》在“序言”中簡要梳理了從二戴至唐以來的《禮記》傳承史,“大、小二戴共氏而分門,王、鄭兩家同經而異注,爰從晉、宋逮于周、隋,其傳禮業者,江左尤盛。其為義疏者,南人有賀循、賀瑒、庾蔚、崔靈恩、沈重、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道明、李業興、李寶鼎、侯聰、熊安等。其見于世者,唯皇熊二家而已”?!抖Y記正義》就是以“皇氏”為本、“熊氏”為補的原則編撰而成,體現了編撰者對于二戴以來《禮記》注疏成果的選擇和判斷。《四庫全書總目》對《禮記正義》評價為:“采摭舊文,詞富理博,說禮之家,專研莫盡。譬諸依山鑄銅,煮海為鹽,即衛湜之書尚不能窺其涯涘,陳澔之流益如莛與楹矣”,以后世《禮記》學集大成者衛湜與陳澔作參照來評價《禮記正義》的學術價值,足見其在《禮記》注疏史上無可比擬的歷史地位。
孔穎達在編撰《禮記正義》過程中,《禮記》的版本“主鄭氏”,“故其書務伸鄭《注》”。鄭《注》就是鄭玄對《禮記》的注解,鄭玄為戴圣編輯的《禮記》作注,使《禮記》成為《小戴記》的專有名稱,“大小《戴記》在漢代同稱《禮記》,自鄭玄注《小戴》,與《周禮》《儀禮》合稱‘三禮’,于是《禮記》為《小戴記》專名,而《大戴記》則漸至亡佚”[3](P205)。據《后漢書·鄭玄傳》記載:“凡玄所注:《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中侯》《乾象歷》,又著《天文七政論》《魯禮禘袷義》《六藝論》《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凡百余萬言”,可謂遍注群經,從此,漢代經學進入“小統一時代”(皮錫瑞語)。鄭注諸經,“兼采今古文”合今古文于一體,從而泯滅了“漢學”中今古文之間的壁壘,利于后學者擺脫漢代以來煩瑣注經的學術弊端,遂成為鄭學一統天下的關鍵因素。鄭玄在為《禮記》作注的過程中,就是采用合今古文為一體的注解方法,“其注多存異文,擇善而從;校勘經文,非常詳密;又《注》文博綜兼采,力求簡明精確,以至于《注》文往往少于經文”[4],這在注解《學記》時表現的尤為突出。《學記》全文1229 字,鄭玄注文僅1399 字,體現了其力求簡明精確的注解特點。諸如對“發慮憲,求善良,足以謏聞,不足以動眾”的注解為:“憲,法也,言發計慮當擬度于法式也。求,謂招來也。謏之,言小也。動眾,謂師役之事”。值得一提的是,鄭玄對于《學記》文本的整體定位,“《學記》者,以其記人學教之義”,“學教之義”成為后世學者理解和接受《學記》的基本準則。《禮記正義》以鄭注《禮記》為本,使鄭玄的《禮記注》進入官方視野,特別是“唐永徽四年,頒孔穎達《五經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依此考試。自唐至宋,明經取士,皆遵此本”[2](PP139),《禮記正義》在政治層面的學術地位得到了國家認可?!班嵶⒖资琛彼斐蔀楣俜浇泴W的標志,同樣也成為《學記》注疏的標志,后世學者們正是以此為基礎來學習和研究《學記》。
在以鄭注孔疏為代表的漢唐經學之后,形成了以衛湜和陳澔所注《禮記集說》③為代表的宋元明《學記》研究者群體?!端膸烊珪吩凇抖Y記集說》“提要”中,對衛湜《禮記集說》的成書情況及其特點作了簡要說明:首先,《禮記集說》始作于宋開禧、嘉定年間,歷時二十余年完成,共一百六十卷,于宋寶慶二年上報朝廷。其次,《禮記集說》自鄭《注》而下,所取共一百四十四家,其它如文集、語言、雜說及群經講論有涉及《禮記》的內容也在采集的范圍之內。最后,朱彝尊《經義考》采摭最為繁富,而不知其書與不知其人者,共四十九家,都是憑借《禮記集說》而得以考證。衛湜在《禮記集說》“序言”中闡述了自己對于眾采諸家的看法,“諸先生之見雖不同,然自各有意在,學者玩味如何爾”,并且只有“博學而詳說”才可以“反說約也”,故“是則此書之搏也,非所以為學者造約之地”,尤其反對“陵節而求,躐等而議,越見聞以談卓約”的弊病,并對“朱文公著詩傳,多刊削前言”的現象提出批判。衛湜雖然僅收集和整理了鄭玄以來的《禮記》注釋內容,并沒有表達自己對于《禮記》文本內容的認識和看法,但是其博采眾家的編撰態度為后世保存了豐富的資料。其中:《學記》文本注釋者共22 位,包括:李覯、劉敞、張載、程頤、馬希孟、陸佃、方愨、周谞、李格非、胡銓、吳沆、朱熹、呂祖謙、沈煥、輔廣、沈清臣、戴溪、應鏞、魏了翁、黃震、王應麟。這22 位注釋者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以馬希孟、陸佃、方愨為代表的荊公門人;二是以張載、程頤、朱熹、呂祖謙為代表的理學先驅及其門人。至于李覯和劉敞則是宋學早期代表人物,李覯是與宋初三先生胡瑗、孫復、石介同時代的著名學者,有“王安石的先驅”之譽(胡適、侯外廬);劉敞的《七經小傳》開創宋代經學“復古”之風,標志著宋代經學從訓詁注疏轉向義理闡釋。這22 位《學記》注釋者,無論是荊公門人還是理學先驅及其門人,在注釋《學記》時都偏重于義理,并借助對名物制度的訓釋來闡發義理,從而使其義理更具有經典的依據。
陳澔《禮記集說》因與衛湜《禮記集說》同名,故又稱《禮記陳氏集說》或《云莊禮記集說》,成書于元至治壬戌年間。據《四庫全書總目·禮類三》記載:“蓋說《禮記》者,漢唐莫善于鄭、孔,而鄭《注》簡奧,孔《疏》典贍,皆不似澔注之淺顯。宋代莫善于衛湜,而卷帙繁富,亦不似澔注之簡便。又南宋寶慶以后,朱子之學大行。而澔父大猷師饒魯,魯師黃榦,榦為朱子之婿。遂藉考亭之馀蔭,得獨列學官?!边@段評述陳澔《禮記集說》的話語中所體現的關鍵信息有四:一是簡述從漢唐至宋元以來說《禮記》者的代表人物:鄭玄、孔穎達、衛湜、陳澔;二是概述各位說《禮記》者的特點,鄭“簡奧”、孔“典贍”、衛“繁富”、陳“淺顯”“簡便”;三是說明朱熹、黃榦、饒魯、陳大猷、陳澔之間的師承關系;四是指出陳澔《禮記集說》曾列于學官。明永樂年間,胡廣等奉旨撰修《五經四書大全》,其中《禮記大全》即以陳澔《禮記集說》為基本,書成,明成祖親為制《序》并頒行天下,科舉試士以此為則。至此,《禮記集說》成為官方指定教材,并壟斷長達三百余年,直至清乾隆元年《禮記義疏》的頒行。陳澔在《禮記集說》“序言”中闡述了編撰意圖,“蓋欲以坦明之說,使初學讀之即了其義,庶幾章句通,則蘊奧自見,正不必高為議論,而卑視訓故之辭也”,便利于初學之士使其能“得知門徑,以漸進而求于古”,這正是后世學者評價陳澔《禮記集說》“淺顯”“簡便”的緣由所在④。其中:在注解《學記》時僅有15 處引用,僅涉及到8 位注釋者,并且引用只是為了更好地闡述《學記》文本所包含的義理,而不是為了梳理歷代注釋者對于相關文本的不同注解。在15 處引用中有5 處引用朱熹的注解,這一方面體現了朱門后人對朱子學的推崇,另一方面反映了朱門后人對朱子禮學思想的體認和傳承。朱熹在《儀禮經傳通解》中以《儀禮》十七篇為主體,取大、小戴及它書傳所載系于禮者附之,從家禮、鄉禮、學禮、邦國禮、王朝禮、喪禮、祭禮7 個方面,重構具有朱氏特色的禮學思想體系。雖然朱熹生前只完成了《儀禮經傳通解》的家禮、鄉禮、學禮、邦國禮、王朝禮(喪、祭二禮由弟子黃榦續成),但是卻開啟了后世重新編纂三《禮》之先河。朱門后人吳澄的《禮記纂言》⑤就是承接《儀禮經傳通解》未竟之事業,重新編纂和排列《禮記》各章之順序,將《禮記》重新編為三十六卷,其中《學記》位于卷三十五、《樂記》位于卷三十六(因為“其文雅馴非諸篇比,則以為是書之終”),《大學》和《中庸》兩篇,因為程子朱子既表章之,故未收錄在《禮記纂言》中。之后,陳澔在《禮記集說》中將《禮記》分為十卷,《學記》位于《禮記集說》卷六第十八,《中庸》第三十一和《大學》第四十二兩篇僅列出標題。與此同時,朱熹對《學記》文本地位進行了重新評價,“此言自古學校教人傳道授業之序,與其得失興廢之由,蓋兼大小學言之”,成為后世學者深入理解《學記》文本地位的重要參照?!皞鞯朗跇I之序”與“得失興廢之由”,正是對鄭玄“學教之義”的繼承和發展,代表了古代學者對于《學記》文本地位認識的新高度。
清代注解《禮記》的代表著作為孫希旦的《禮記集解》和朱彬的《禮記訓纂》,但是僅從《學記》文本研究的層面來看,王夫之的《禮記章句》最具代表性。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從《學記》與《大學》之間的相互關系來評價《學記》文本地位?!按似x,與《大學》相為表里,《大學》以發明其所學之道,推之大,析之密,自宋以來,為學者之所服習,而此篇所論親師敬業,為入學之事,故或以為末,而未及其本,然玩其旨趣,一皆格物致知之實功,為大學始教之切務,則抑未可為而忽之也?!薄秾W記》文本所記載的學教活動就是實現大學之道的根本途徑,《大學》之“本”正是經由《學記》之“末”來達成。二是從整體上來劃分《學記》的篇章結構。王夫之將《學記》的篇章結構分為四部分十六章:第一部分(第一章)設學之旨;第二部分(第二章至第九章)為師之道——教者之事;第三部分(第十章至第十五章)為學之道——學者之事;第四部分(第十六章)為學務本?!秾W記》篇章就是總—分—總的結構,設學之旨是總論,為師之道和為學之道是分論并構成了《學記》文本的主體,為學務本回應設學之旨,這是古代學者第一次從教者之事和學者之事兩個主體層面來劃分《學記》篇章結構。三是將《學記》文本主體結構分為教者之事和學者之事,就是對教和學基本含義的準確把握。何謂“教者之事”和“學者之事”,“推學者之見而廣之,以引之于遠大之域者,教者之事也。引教者之意而思之,以反求于致此之由者,學者之事也”(王夫之:《讀四書大全·卷三·中庸》),教者之事就是不斷增廣學者的見識,學者之事就是思考教者引導的道理,這正是對教和學基本含義的準確把握??偠灾?,古代學者就是在經學話語體系的范圍之內,運用訓詁注疏和義理闡釋的方法來注解《學記》,從而形成了古代《學記》研究者群體。
在近代中國社會“被現代化”的過程中,需要通過新式教育培育新的各式人才,培育新的各式人才就需要創辦新的學校,新的學校就需要有新的教師,而只有創辦師范學校才能培養出新的教師。創辦師范學校就需要引進教育學,這樣就形成了從“救國”到“教育學”之間的需求轉化鏈。梁啟超在《論師范》一文中倡導創辦師范學校就是出于上述的目的,并由論述師范學校而首次界定《學記》的學科地位,“《學記》一篇,乃專標誨人之術,以告天下之為人師者”,《學記》可以作為師范教育的教學用書,或者可以說,《學記》就是師范教育的教學用書?!秾W記》也正是憑借創辦師范學校需引進教育學這個直接原因,得以重新走進近代學者的學術視野,并充當了近代學者理解西方教育理論的中轉站。這個階段的《學記》研究由此而呈現出兩種取向,一是出于教育救國社會需要而托諸經典以抒己意;二是鑒于教育學科自身發展而重釋經典以續學脈。劉古愚的《學記臆解》和杜明通的《學記考釋》就是其中的代表。
劉古愚的《學記臆解》既是第一部以《學記》為題的單行本《學記》研究著作,又是托諸經典以抒救國見解的政論性著作。劉古愚(1843—1903)是陜西咸陽人,被譽為“曠世通儒”(陳三立語)、“關學后鎮”(梁啟超語)、“博大文儒”(康有為語)。劉古愚高足李岳瑞所撰寫的《劉古愚先生墓志銘并敘》中,簡述了劉古愚一生教育和學術活動歷程:同治元年參加“童試”,光緒二年參加“會試”(落榜,從此絕意仕進,留心西方新學),光緒二十一年聲援“公車上書”,光緒二十九年任甘肅大學堂總教習等;劉古愚之學導源“姚江”,會通“洛”“閩”,既有中學之底蘊又關注西方實用之學?!澳峡当眲ⅰ敝小澳峡怠奔纯涤袨?,“北劉”即劉古愚,劉古愚與康有為雖未曾謀面,但二人志趣相投,劉古愚的學生李岳瑞、張鵬一等人就曾從學于康有為。在《煙霞草堂文集》的“序言”中,康有為稱劉古愚為“古之孫明復,近之李剛主”,既能“談良知以任孔學”又能“采西人之新學、新藝、新器,孜孜務農工,以教民生為職志”[5](P262),可謂學貫中西,知理而務實。劉古愚之所以創作《學記臆解》,原因就在于傳統教育“以學為士子專業,講誦考論以鶩于利祿之途,而非‘修齊治平’之事”,故欲借《學記》探尋“化民成俗”之本義,從而達到“納民于學,使皆為有用之材,以治其業而已,所謂化民成俗”[6](P76)的救國救民教育目的。劉古愚認為,化民成俗的目的在于“風俗于人材,猶江河之蛟龍也,江河水積而蛟龍生,風俗醇美而人材出焉”,“化民成俗,則胥納士、吏、兵、農、工、商于學,厚積其水,以待蛟龍之生也。兵練于伍,吏謹于衙,農勤于野,工巧于肆,商智于市,各精其業,即各為富強之事。而又有殊異之材,挺然出于群練、群謹、群勤、群巧、群智之中,以率此練、謹、勤、巧、智之群,自立于今日之世界,不惟不患貧弱,而富強且莫中國若矣”[6](P76),通過教育來培養各種實用人才,并以此來達到富強中國之目的。故《學記臆解》就是言學又言政,及士又及兵、吏、農、工、商,從此種意義上來說則與古之本義相通而與現今之理解相異,故為臆解。
以中學為根底并結合西學來闡釋其實用之道,“本之六經、參以時勢、證以西法”,這種中西雜揉的闡釋風格正是與劉古愚同時期學者們的共同特征⑥。王樹楠(1851—1936)與劉古愚有相同的教育背景,參加科舉考試,幸運的是考中了進士獲得了功名,在民國時期還被任命為清史館總纂。王樹楠在《學記箋證》一書開篇即闡明箋證《學記》之緣由,“此《記》為三代圣王教科書。蓋周秦以來儒者所述,其中小學大學之規模,入學之年限,教學之方法,具載于篇,猶可據此以考見先王教民之大略,證之今日東西各國學校教育之法,多相合者,蓋講求師范者必要之書也”[7](P1),本以“先王教民之大略”(“箋”)、證以“各國學校教育之法”(“證”),箋證結合就是中西結合,就是類同于劉古愚之“本之六經”與“證以西法”的闡釋風格。之后,姚明輝(1881—1961)的《學記集義訓俗》雖然也分為“集義”和“訓俗”兩部分,但是在“訓俗”部分“西學”不再是簡單地發揮“證”的作用,而是試圖從教育學科立場來認識和看待《學記》。之所以出現這種明顯的變化,一是因為姚明輝不同于劉古愚、張樹楠的教育背景,受教于開展新式教育的上海求志書院、龍門書院、廣方言館;二是受近代中國教育學科自身發展歷程的影響,教育學科發展已經超越創辦師范學校而急需師范教科書的階段,開始轉向立足于教育學科立場來思考教育學自身發展的階段。但是需要說明的是,姚明輝處于一個承上啟下的轉折期,《學記集義訓俗》中既有“學教當是學所以教人之道,則此記實類似于今俗師范學校之教育學教科書及教授法、管理法諸教科書”[8](P1)的論述,又有“茲所引用者有王國維譯本,取其最早也。有張子和譯本,取其于兩江優級師范與予曾共事也。有焦瑩譯本,取其今與予共事于武昌也。有張繼煦譯本,取其今為教育部普通司長,可以觀時尚也,有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兩坊本,取其為世俗之常識也”[8](例言P3-4)的表達,再有對諸如赫爾巴特、盧梭、夸美紐斯、洛克、福祿貝爾、拉伊等西方學者觀點的直接引用。但不可否認的是,姚明輝的《學記集義訓俗》超越了劉古愚、王樹楠基于“教育救國”立場的《學記》研究階段,開啟了從教育學科立場開展《學記》研究的新嘗試。
杜明通(1910—2002)的《學記考釋》是立足于教育學科學術上的《學記》研究,“考證遠出昔人見地,解釋純依科學方法,而對于教育學說之法疏,尤為有功”[9](P138)。杜明通的《學記考釋》完成于1938年(1943 年出版后曾作為四川大學教育史教材),分為考證、注釋、引義三卷。在考證部分,主要包括:《學記》在禮記中的位置、《學記》之家法、《學記》之作者、《學記》之理論背景等四部分內容。這是近代以來第一部從《學記》之位置、家法、作者、理論背景入手來進行《學記》考證的著作,特別是用了幾乎全書五分之一的內容來考證《學記》之作者,從時代之相符、環境之尚好、地位之適合、文本之類似、思想之一貫、遣辭之比合等六個方面,認為《學記》是漢代董仲舒所作⑦。雖然后世學者認為《學記》作者并非董仲舒,但是杜明通對于《學記》作者的考證在理論上確實起到了正本清源的學術效果。更加值得說明的是,《學記考釋》在引義部分借用赫爾巴特的教育范式,從教育目的論、教育方法論和教育心理學三個方面來論證《學記》所包含的教育思想體系。其中:在教育目的論方面,指出大學三科以詩、禮、樂為內容,以德行之陶冶為目的,最終養成學生服從、勤篤、樂群、自治之品質。杜明通關于《學記》之教育目的的考證,擺脫了從“化民成俗”層面來看待《學記》目的的傳統,以德行之陶冶為教育目的,顯然是受到赫爾巴特關于教育之最高目的和可能目的理論的啟發;在教育方法論方面,從確立教學方法的重感化、重自動、重思考三原則出發,認為《學記》中所包含的教育方法有預防法、及時法、循序法和觀摩法,“目的—方法”范式正是赫爾巴特教育學的核心內容所在。在此之后,高時良在《學記研究》中同樣把全書章節結構,分為類似于《學記考釋》的“考證、注釋、引義”三部分,可以看作是對《學記考釋》思想體系的繼承和發展。
杜明通之所以能借用赫爾巴特教育范式來研究《學記》教育思想,一是與杜明通所接受的新式教育有關。杜明通1937 年畢業于四川大學中文系,曾在四川大學、華西協和大學等校任教,具有不同于劉古愚、王樹楠、姚明輝等人的學習和教育經歷。二是與近代中國教育學自身發展有關。首先是出版了大量的教育學類書籍,從1901 年到1949年,中國學者撰寫的教育學著作、教材、講義數量達到 756 本,其中從 1901—1914 年共 29 本、1915—1926 年共 109 本、1927—1949 年共 539 本及出版年代不詳的共79 本[10](P39-40);其次是涌現出了一大批有影響的教育理論家,如蔡元培、胡適、陶行知、郭秉文、蔣夢麟等;再次是從20 世紀20年代到40 年代共發表了19 篇以研究《學記》為題的期刊論文,這些論文從教學法層面研究《學記》教育思想的同時也涉及到教育制度、教育目的、訓育、師道、學年等層面的《學記》研究;最后就是教育學和教育史著作中也開始涉及到與《學記》相關的研究內容。三是與杜明通對于《學記》文本地位的認識有關?!秾W記》“主記古人教學的方法”[11](P97),“言理則有《大學》,言法則有《學記》,二篇的存留,為教育史上的最大貢獻”[11](P98),立足于教學法層面來研究《學記》教育思想,正是杜明通《學記考釋》一書的重要發現。至此以后,《學記》研究正式進入學科學術階段。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學記》研究表現出兩個新動向:一是教育史立場的《學記》研究,就是借鑒教育學范疇來研究《學記》教育思想;二是教育學史立場的《學記》研究,就是從教育學發展歷程的角度來考察《學記》在教育學史上的地位。這兩個新動向既是對以杜明通《學記考釋》為代表的《學記》研究成果的繼承和發展,又反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教育學科自身發展的新趨勢。
新中國成立之前的中國教育史著作中,無專門研究《學記》的章節內容。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中國教育史著作中,只要涉及中國古代教育史部分,都有專門研究《學記》的章節內容,這就是中國教育史著作對《學記》研究的顯著變化。作為新中國第一本中國教育史著作,沈灌群的《中國古代教育和教育思想》一書,不僅首開中國教育史著作專門研究《學記》教育思想的先河,而且首開新中國教育學者從教育學立場來研究《學記》教育思想的先河⑧?!吨袊糯逃徒逃枷搿芬粫诘诙隆按呵飸饑鴷r期的學校和教育學”的第五節“先進啟蒙者《學記》作者的教育觀”專門研究《學記》教育思想。作者首先指出《學記》是“中國古代學校的教育和教學經驗總結”,這個關于《學記》的定位雖然沒有明確提到“教育學”,但本節內容是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學校和教育學”專章的范圍之內,故在作者心目當中《學記》應就是“春秋戰國時期的教育學”。在此基礎上,借鑒教育學(或者準確來說是蘇聯教育學)的基本框架,從《學記》作者及其關于教育的一般觀點、教學論、教育論、教師論、《學記》的意義五個層面來研究《學記》教育思想,成為之后中國教育史著作開展《學記》教育思想研究的基本范式(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之后的中國教育史著作再無以“教育學”作為章節的標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教育史教材中的《學記》教育思想研究,大體上都是依據沈灌群在《中國古代教育和教育思想》中所倡導的方式而展開。諸如:王炳照等編《簡明中國教育史》指出,《學記》是“中國教育史上和世界教育史上一部最早、最完整的教育學專著”,“論述了教育的作用、目的和任務,以及教育制度、教學內容、原則和方法,也談到教師及師生關系”[12](P77);孫培青主編的《中國教育史》認為,《學記》是“中國古代最早的一篇專門論述教育、教學問題的論著”,“主要包括關于教育作用與教育目的,教育制度與學校管理,教育、教學的原則與方法等幾大部分”[13](P96)。由此可見,借鑒教育作用、教育目的、教育制度、教學原則、教學內容、教學方法、教師及師生關系等教育學范疇,來展開《學記》教育思想成為學者們的學術共識⑨。
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教育學著作中,幾乎沒有專門從教育學發展歷程來論述《學記》的研究內容;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教育學著作中,僅有華中師范學院教育系教研室編寫的《教育學》(1962)內部教材中,指出“《學記》是我國儒家教育思想和教育經驗的總結”[14](P3);改革開放之后,以高等師范教育系列教材執委會編寫的《教育學》(1979)教材為開端,認為“《學記》是世界上最早的專門論述教育問題的著作,它比外國最早的教育著作、古羅馬昆體良的《論演說家的培養》一書還早300 多年”[15](P5-6),開啟了《教育學》教材從回溯中國教育學發展歷程,來審視《學記》在教育學史中歷史地位的研究模式。之后,無論是認為《學記》是世界上最早的教育文獻、《學記》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教育專著,還是《學記》是中國第一部教育學,都試圖從教育學史的立場來回答如何看待《學記》歷史地位的學術問題。這事實上形成了以《教育學》教材編撰委員會組成成員或主編為主體的《學記》研究者群體,并引領著教育領域研究者對于《學記》教育學史地位的認識和看法。但略有遺憾的是,《教育學》教材中關于《學記》歷史地位的認識和看法,僅表達了一個確定性的學術判斷,并未就相關問題展開學術討論。
2017年11月,門診患者服務中心建立了入院準備中心,實行“一站式”服務管理模式,與財務部、信息所、醫保辦多部門協作,攜手優化流程。例如,以往的住院預交金、醫保身份確認都由財務室管理,現在患者到入院準備中心辦理即可,患者自行復印的身份證、醫??ㄐ畔⒃谌朐簻蕚渲行氖褂谩案吲膬x”完成上傳,急危重患者手續辦理后還可由護士直接護送到病區。
新中國成立之后的《學記》研究者當中,陳元暉先生是較早從教育學史立場來展開《學記》研究的教育學者。高時良在《學記研究》的后記中談到,“中國社會科學院陳元暉教授來了一封長信,大意是,《評注》主要在訓詁文字方面下功夫,義理方面則微有不足。他說如果天假以年,也準備寫一本研究《學記》的書,內容將加重義理分量,在教育理論方面多所發揮”[16](P311)。從長信的內容中可以看出,陳元暉先生早有計劃寫一本注重義理的《學記》研究著作,這項計劃就體現在先生生前所撰寫的《中國教育學史》中(令人遺憾的是,陳元暉先生并未在生前完成自己的心愿)。陳元暉先生在《中國教育學史》的“尾”——《中國教育學七十年》中指出,“所有已出版的《教育學》教科書,幾乎一致地沒有對中國的教育經驗進行總結,包括古代的、近代的、現代的、當代的,我們還沒有一部‘教育學史’,介紹中國各個時代的教育名著。我們的中國教育史,只注意教育家一點一滴的思想和各個時代的教育制度,沒有系統地介紹各個時期的教育學者的教育理論,如《論語》、《學記》等教育理論名著”[17](P67),系統地介紹中國各個時期教育學者的教育理論,就是《中國教育學史》的學術使命。《中國教育學史》的“頭”為《〈禮記〉新讀》,由第一篇導論、第二篇分論一:《學記》——儒家的“教學論”專著、第三篇分論二:《大學》——儒家的教育論名著等三個部分組成。作者在導論中指出:“《禮記》在哲學陣營中是一位侏儒,但在教育學的陣營中卻是一位漢子。正如我在拙著《論馮特》一書中所說的:馮特在哲學方面是一位侏儒,在心理學方面是一位漢子,這種比喻,用在對一本書的評價上也一樣適合?!抖Y記》一書,在哲學、倫理學、政治學上都有一定的地位,但如果不談它的教育學方面的理論貢獻,就不可能提高它在儒學中的地位。”[17](P102)《禮記新讀》中的首篇就是《學記》研究,“《學記》的地位,應該放在各篇之首,因為一部教育學的結構和體系,教學論部分是細胞,又是基礎,通過細胞或基礎,才能形成整體的組織和結構”[17](P124),“《學記》是一本教學論,是《禮記》中的教學論專文”[17](P113)。并強調應超越“國學”的層面來看待《學記》,“《學記》不是‘國學’,因為如果它的理論是對的,它就有‘世界性’,不僅適用于中國教師,也一樣適用于西方教師。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它不是‘國學’。它是中國儒家的著作,是一位有經驗的中國古代教師所寫的教育學名著”,“是一篇可以繼承的文化遺產,應該歸屬于世界性的文化遺產,所以我說它已超出了‘國學’范圍”[17](P169)。從教學論的立場來看待《學記》,《學記》就不僅是“國學”范圍之內的經典著作,而是有利于世界教育學發展的世界性的文化遺產。
與此同時,高時良吸納陳元暉先生對于《學記評注》的意見和建議,在《學記研究》(《學記評注》的修訂補充版)中注重對于《學記》教育理論方面的研究?!秾W記研究》在編寫說明中就突出注重教育理論研究的學術立場,“本書定位在教育學術著作”,其中:“第一編分為六章,主要考釋《學記》寫作年代及其歷史背景,和《學記》作者的學術流派屬性”,“第四編分為四章,主要評估歷代《學記》注釋,和《學記》在中國及世界教育學史中的地位及影響”[16](說明P1)。“教育學術著作”“學術流派”“教育學史”等關鍵術語,無不體現了作者立足于教育學史立場開展《學記》研究的意圖。其中:作者在《〈學記〉對我國教育學史的影響》中認為,“《學記》思想上承孔子、子思、孟軻還有荀況的哲學與教育學說,下啟秦漢以后儒家、經學家,尤其是教育家,迄新中國教育學界,影響至深且巨”[16](P215);在《〈學記〉在世界教育學史中的地位》中指出,“從《學記》看到了中國古代教育思想、理論發展比其他國家先走了一步,那也只能說明中國當時,在教育方面對世界教育發展,做出了應有的努力和貢獻;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它的不足之處,實事求是地對待歷史文化遺產”[16](P234),為此作者以“古代的印度、埃及、希臘和羅馬的教育實踐與理論”作為參照,從教育內容、教育對象、教育教學理論等方面,衡量《學記》教育理論的先進與落后、優越與缺陷,凸顯《學記》在世界教育史領域的地位。高時良對《學記》在我國教育學史和世界教育學史中地位的論述,補充和豐富了《教育學》教材中關于《學記》教育學史地位的判斷,形成了較為系統的關于《學記》教育學史地位的歷史考察。
《學記》是一個標簽,可以被稱作為是一個經學標簽,也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古代教育文化遺產標簽。作為一個經學標簽,如何在教育學科體系范圍之內思考經學的教育價值;作為一個古代教育文化遺產標簽,如何立足于教育學科立場來探尋中國教育研究的民族話語,這正是包括《學記》在內的古代教育經典文本研究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從訓詁注疏和義理闡釋、到教育救國和學科學術、再到教育史和教育學史立場的《學記》研究者群體,生動體現了《學記》研究從四部之學到七科之學話語體系的轉換,真實再現了中國教育學科自身發展的歷程,蘊含著以《學記》為中心的古代教育經典文本研究的學術走向。這就是秉承構建中國教育學話語體系的學術使命,采用訓詁注疏與義理闡釋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從教育學史立場來探尋古代教育經典文本的生命價值。
注釋:
①《小戴記》四十九篇非自《大戴記》刪輯而成,也非經馬融增添三篇之后而成現今之篇數?!缎〈饔洝肺谋緛碓窗?古《記》《曾子》《子思子》《明堂陰陽記》《孔子三朝記》等相關禮學文獻刪輯而成。
②關于《禮記》各篇的來源,代表性的觀點有三:小戴刪大戴說、二戴各自采輯古文《記》一百三十篇成書說、大小《戴記》分別取自多種文獻編纂而成說。本論文贊同第三種觀點,《小戴記》采多種文獻編纂而成說。
③衛湜《禮記集說》在清代有杭世駿的《續衛氏禮記集說》(以資料繁多見稱,所采凡217 家,其中清代學者46 家),陳澔《禮記集說》在清代有納蘭性德的《陳氏禮記集說補正》(批評補正陳澔《禮記集說》,共三十八卷)。
⑤吳澄的師承關系:朱熹、黃榦、饒魯、程若庸、吳澄?!抖Y記纂言》在注解《學記》時,共有42 處引用,基本注解模式為:“鄭氏曰、孔氏曰、澄曰”,還存在“朱子曰、澄曰”,或“張子曰、澄曰、孔氏曰”,或“澄曰”等多種模式。究其目的不在于按照年代順序呈現不同注釋者的注解內容,而在于闡明《學記》文本所包含的義理。
⑥與劉古愚同時期的梁啟超和張謇雖然沒有撰寫《學記》專著,但是梁啟超在《變法通議·論師范》、張謇在《通州師范學校議》《通州師范學校始建記》中,都是從師范教育的視角來重新認識和評價《學記》,從他們的言語中能隱約感受到“中體西用”乃至“西學中源”的教育取向,以及借西方教育理論來印證古代教育思想的時代印記。
⑦民國時期對于《學記》作者的考證,主要有:馮友蘭的《學記》為荀子學派代表作、郭沫若的《學記》為孟子學派代表作以及杜明通的《學記》作者為董仲舒等三種觀點。
⑧本節內容經整理修訂之后,以《〈學記〉——中國古代學校的教育和教學經驗總結》為題發表在《華東師范大學學報》1956 年第4 期,是新中國成立后首篇研究《學記》的論文。
⑨正是因為教育史領域展開了全面系統的《學記》教育思想研究,所以進一步拓展和深化了《學記》研究范圍,從而產生了以專題、交叉、比較研究為主旨的、幾乎涵蓋教育學科所有研究領域的《學記》研究成果,由此形成了包括教育理論工作者、教育實踐工作者在內的《學記》研究者群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