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畫傳情*
——論《詩經》愛情詩的畫面建構

（深圳市關山月美術館,廣東深圳 518026）

《詩經》中的愛情詩在表現愛情中的種種細微情感時，常常會選取最為典型的一個場景進行定格處理，將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語言和活動放置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中進行展示，用優(yōu)美凝練的詩句為后代留下一個個經典的愛情畫面。

《詩經》中反映愛情、婚戀的詩歌，絕大多數出自《國風》，又以鄭、衛(wèi)兩地為多。《詩經》中的愛情詩，大多格調明快，感情熱烈，同樣以鄭、衛(wèi)兩地詩歌表現得最為鮮明。本文以鄭、衛(wèi)兩地詩歌為主，分析《詩經》中愛情詩的畫面建構。

一、溫馨的畫面

《衛(wèi)風·木瓜》使用了重章復沓的典型方法描繪了男女雙方互贈禮物的畫面。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①

在周代，“瓊瑤”等物件通常是貴族男子所佩戴的玉器，所以“報之以瓊瑤”的這一方應當為男子，而看似隨手摘下木瓜等水果的則為女子。在這個詩人精心選取的畫面中，男子面對贈予自己水果的女子，毫不猶豫地摘下隨身佩戴的貴重玉器來回贈。雙方互贈的禮物從價值上來看相差比較大：從“永以為好也”這一句溫情脈脈的內心剖白來看，兩人一人執(zhí)瓜，一人持玉，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對方，這兩件在旁人看起來很不對等的禮物根本不在兩位主人公的考量之中：只要我們擁有美好的感情，互贈禮物的價值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鄭風·有女同車》從容貌、步態(tài)、配飾等方面表現女子的外在形象與內在品質，塑造了一個容顏美麗、儀態(tài)優(yōu)雅的新娘形象，表現了愛情的溫馨與甜美。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②

詩中的新郎顯然對姜姓新娘非常欣賞與愛慕，稱贊新娘如同木槿花一樣美麗。詩人用比喻的手法表現新娘的美，而具體美在哪里，則借鑒了中國畫留白的方法不做交代，為讀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間。詩中既寫出了女子的靜態(tài)美，也通過走路的優(yōu)美姿態(tài)以及身上玉佩悅耳的撞擊聲展現了她的動態(tài)美，并對她的德行修養(yǎng)大加頌揚。寥寥數語，就勾畫出一個神色嫻雅、風致端嚴的女性形象。

二、歡樂的畫面

《鄭風·將仲子》采用動態(tài)的畫面講述了一個歡樂的故事。此詩共三章，以類似于現代三格漫畫的方式，構建了一個由遠及近的有趣畫面：男方想要翻墻和心上人相會，他先翻過最外層的墻，每一章翻過一道墻，最后一章已經進入了女方的院子里。在這個動感十足的畫面中，一方步步緊逼，一方頻頻告求；一方不顧一切，一方曲折迂回；一方大膽熱烈，另一方溫柔婉轉。兩相對比，令人不禁莞爾。最后，畫面隨著詩歌的結束戛然而至，雙方見面會怎樣，是否會面臨女方家長的斥責，詩歌同樣采用了留白的處理方式，體現出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意蘊。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③

春秋時代，男女之間的交流已經有了相當多的禁忌，不再如過去那樣隨意，需要征得家長的同意。詩中的女子特別中意那名排行第二的男子，但從懼怕父母、諸兄等人的情況來看，他們的感情并沒有得到女子家長的認可。詩中的“仲子”忍受不住對女子的思念，不顧已經確立起來的禮法，主動來尋找這位女子，他大概非常心急，竟然跳墻而過，而且還躍過一道又一道墻，踩斷了一棵又一棵墻邊的樹木。女子同樣思念男子，但顧及家人和眾人的眼光，不斷勸說意中人不要著急。這種勸說當然不是決絕的警告，而是溫馨的提示，所以女子不忘在勸說時又加上一句：我可不是心疼那些樹木，實在是因為害怕父母、兄長們發(fā)現，這會壞了咱們的好事！詩中抒情女子的真實情感與口頭表達存在矛盾，這種矛盾構成了一種類似“反諷”的修辭效果。

第二、三兩章看似只是對首章的重復，實際上，從“無逾我里”到“無逾我墻”再到“無逾我園”，將熱戀中的男子的心急和魯莽的行為表現得淋漓盡致，也將女性對男性的思念和對禮法的畏懼的矛盾心理表露無遺。這首詩字面上表現了女主人公既愛又怕的小兒女情態(tài)，詩行間卻通過女子的討?zhàn)埡透姘妆憩F“仲子”莽撞的行為，這種情中見景的表現方法，也是增強詩歌畫面感的重要因素。

三、戲謔的畫面

《鄭風·狡童》是一首以女性口吻寫成的短小的愛情詩。這首詩描繪了一個生動的畫面，女子對男子抱怨道：你這個壞小子，不跟我說話，不跟我吃飯，我心情很差，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④

可以明顯感覺出，詩人對自己口中的“狡童”懷有很深的感情和依戀，嘴上用壞小子、臭小子這樣的詞語咒罵他，實際上卻特別思念他。《詩經》中愛情詩的女性主人公身份多種多樣，這首詩中的女子應該是一名初涉愛河的少女：與戀人一旦有了任何口角或者相處中的不如意，少女就會變得敏感易怒。《狡童》就以非常精練的語言，刻畫出了一個戀愛中的嬌嗔少女形象。從表面咒罵、實為愛戀的語句中，我們知道，原來兩千多年以來，戀愛中女人的心理和表現，竟然沒有發(fā)生過改變。

《鄭風·褰裳》同樣是一首以女性口吻寫成的愛情詩，展現了類似的戲謔的畫面，只不過詩中的女子多了幾分潑辣。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⑤

據當時習俗，每年上巳節(jié)，即農歷三月初三，未婚的少男少女可以在河邊聚集游春，相當于參加一種集體相親活動。在活動中，一對男女互生好感。小伙子有些靦腆，可能不敢展開追求行動，少女看得心急，實在忍不住，開口說道：你這個人，要是喜歡我，就馬上提起衣服涉水過河來找我，要是不喜歡我，難道沒有別人喜歡我嗎？你真是個傻小子！詩中“狂”同“狡”，“狂童”就是“狡童”，女子嬌嗔地稱心上人為小壞蛋，看似責怪男子，實際上流露出對男子的愛戀。

這首詩熱辣奔放，格調卻健康清新，朱熹把這首詩中女子對情人的大膽呼喚解釋為“淫女語其所私者也”。⑥稱詩中女子為“淫女”當然道學氣太濃，但這種對愛情如此熱烈大膽的追求也確實能體現出鄭國當時更加開放的民風。有學者將鄭、衛(wèi)兩地集中出現如此多熱辣情歌的原因歸之于兩國較為開明的政治以及由此帶來的商品經濟的繁榮，這可能是當地民風開放的原因之一。

四、哀傷的畫面

《王風·君子于役》將黃昏作為思念親人的典型背景，使黃昏成為畫面中最重要的底色。這首詩用簡單的句子描繪了雞、牛、羊回家的場景，從“雞棲于塒”到“雞棲于桀”，從“羊牛下來”到“羊牛下括”，作者用類似于電影慢鏡頭的表現方式，塑造出家禽、家畜從容歸巢的畫面，如同一幅緩緩展開的畫卷，無聲地傳遞出黃昏的漫長與時間的難熬，表達了妻子對外出服役的丈夫的無限思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⑦

更重要的是，這首詩建構了“夕陽——村落——農婦”的黃昏思人的畫面，與后世“明月——闌干——美人”的典型懷人畫面相比，它沒有雍容華貴、綿邈深婉之氣，卻用最樸素的畫面?zhèn)鬟f出了最深沉的情感。

《詩經》中的思婦詩是我國古代思婦詩的濫觴，許多學者認為《君子于役》是后代思婦詩的開山之作。清人許瑤光在《再讀<詩經>四十二首》中寫道：“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⑧許氏明確指出了這首詩為后代樹立的典范意義，即確立了黃昏思人的傳統(tǒng)。對親人的思念當然無時不可，也無時不在，但黃昏這個特定的時間卻能加劇對親人的思念。古時除了貴族，一般人沒有能普遍使用的照明工具。在白天，忙碌的生活能夠沖淡對親人的思念，到了夜晚，人們無事可做，思念就會更加強烈。長此以往，每到象征著夜晚將至的黃昏時節(jié)，對親人的思念就自然而然地升起。盡管不能斷言《君子于役》首次將懷人與黃昏結合在一起，但這首詩卻在中國早期同類型詩歌中最具代表性。此后，黃昏思人成為中國詩歌中常見的表現主題。

五、結語

所有的藝術形式在本質上都是相通的，詩與畫在中國古代更被認為是具有相近藝術基因的兩種藝術形式。“詩中有畫，畫中有詩”⑨雖然是蘇軾對王維高超藝術成就的評價，但是從詩歌這種文體的特征來看，在有限篇幅內，使用高度凝練的文字構建畫面是經常使用的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在《詩經》的愛情詩中，詩人常常選取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場景進行描寫，將愛情活動中的種種情感具體化為畫面感極強的藝術表現方式，透過詩中的描繪，讀者可以非常直觀地感知詩人想要傳達的情感。《詩經》被認為是中國文學的源頭，對于后代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有多方面的重要影響，畫面建構就是其中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

注釋：

①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正義.《毛詩正義》,見《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27-328頁.

②《十三經注疏》,第341頁.

③《十三經注疏》,第337頁.

④《十三經注疏》,第342頁.

⑤《十三經注疏》,第342-343頁.

⑥朱熹.《詩集傳》,趙長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83頁.

⑦《十三經注疏》,第331頁.

⑧許瑤光:《雪門詩草》,見《續(xù)修四庫全書》154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頁.

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見蘇軾:《蘇軾文集》卷70,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2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