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圈：一個不能忽視的體制因素
——從鮑勃·迪倫獲諾貝爾文學獎談起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0）

受到藝術體制理論啟發，筆者認為作為藝術領域子系統的文學，也相應存在著“文學圈”的概念，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事件”完全可以充當證明“文學圈”存在效力的具體案例。所以，爭議鮑勃·迪倫的歌曲創作是否為文學已經毫無意義，因為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已經作為“文學圈”的最高代理人執行了賦予鮑勃·迪倫歌曲創作以“文學資格”的決定。值得討論與研究的是，“文學圈”在這一“文學事件”文學界定過程中是如何參與又為何參與以及對這一參與有效性的考量，這將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體制對文學的介入與影響，而下文將展開具體分析。

一、“文學圈”對鮑勃·迪倫的助力

“文學圈”由文學領域中處于制度結構與生產環節上的行動者構成，廣義上包括作家、編輯、出版商、文學批評家、文學教授、文學史家、報社記者等等，成為文學作品的前提是至少獲得“文學圈”部分人士的宣稱。在鮑勃·迪倫正式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文學圈”內部分人士已經展開了相關行動利用各種方式宣稱鮑勃·迪倫的文學貢獻與成就，他們在持續努力之余無非是在等待著一個更具有權威性與影響力的代理人再次對迪勃歌詞創作的文學資格予以確認，而這一系列努力正是完成文學界定工作不可或缺的程序。

事實上，對文學的界定取決于文學圈的核心成員，“文學圈”也日益狹隘為由精英階層主導的小圈子，時常被看作是他們意見的隱喻。在這一系列努力中，具有重大推動作用有兩人，分別為獲得牛津大學“詩歌教授”稱號的英國文學批評家克里斯托弗·里克斯和美國垮掉派詩歌領袖金斯堡，前者專門研究迪倫歌詞出版了理論著作《迪倫的罪惡觀》，后者則親自為迪倫向諾貝爾文學獎撰寫了推薦信，并聲稱為迪倫是“美國六十年代最偉大的詩人”。

除了這兩人外，還有一大批學者和作家詩人對迪倫歌詞創作的文學性表示了稱贊，如學者團體中的麥克唐納、黑林·克林頓、馬庫斯·格雷等，作家團體中的史蒂芬·金、喬伊斯·歐茨、肯尼斯·雷克斯羅斯、凱魯亞特等。在英美文學的書架上，我們可以看到不只一本為迪倫撰寫的學術著作，同樣也可以看到不只一本為其編選的文集。當然，一些大學早已出現了“迪倫學”學科，并把他的歌詞作為詩歌選入大學文科教材。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劍橋鮑勃迪倫指南》和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新美國文學史》，都從文學史的角度確立了鮑勃·迪倫“詩人”的地位。鮑勃·迪倫不僅自己寫下了一本好評如潮的自傳《像一塊滾石》，還吸引了許多專業的傳記作家為其作傳，在這些傳記中，鮑勃·迪倫的形象被有意無意地賦予了個性、反叛、灑脫、浪漫的詩人氣質，成功塑造了一個“詩人自我”。他受到出版行業的青睞，越來越多的書籍涌入到“迪倫圖書館”中，構筑起了一座宏偉的文化大廈。

比起這些厚重的書籍，電視和報刊一直在以一種更輕松的方式向人們傳遞著“迪倫是詩人”這一事實。電視節目省去人們閱讀的辛苦而報刊雜志的文章則更簡短、直擊眼球。1964年迪倫參加史蒂夫·艾倫的電視節目，主持人這樣介紹他“他首先是一位詩人，現在他成了當紅明星，但我想他走紅的原因，正由于他有詩人的頭腦”[1]；直到獲諾獎的前夕，美國《紐約時報》還發表了一篇署名為魏曼的文章《叩問，叩問，叩問諾貝爾獎之門》，用煽動性的筆觸造勢，為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鳴鑼開道[2]。

另外，我們也注意到在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他已相繼獲得了1990年法蘭西文學院“文學藝術杰出成就獎”和2008年普利策文學“特別提名獎”。頒發文學獎已經成為了體制性程序化的重要手段，“文學圈”對賦予“文學資格”的宣稱，已不再是個體簡單的口頭肯定，而演變成了集體神圣性儀式。每一次儀式的舉行都將加深群眾對之的崇拜與敬仰，而“文學圈”顯然成為了這種儀式的主持者與“祭司”。這些小儀式是大儀式的熱場，而作為大儀式的“諾獎”也在此基礎上拉了序幕。

二、“文學圈”為何青睞鮑勃·迪倫

鮑勃·迪倫的歌詞創作契合了“文學圈”渴求創新的意圖，進入后現代時期，多元已經成為人們一個重要的共識，創新就需要突破二元對立的僵化思維，尋求邊界突破。“文學圈”作為一個有著高度藝術自覺的團體，期待著這樣一個嶄新的文學實踐，能夠讓他們重新定義、重新闡釋、重新書寫文學史，而迪倫恰恰為他們提供了可供參考的范例。迪倫的歌曲創作借助詩意的表達深化音樂和文學的聯系，搭建起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的橋梁，他從“文學圈”外部打入“文學圈”內部，完成了“文學圈”一直夢寐以求卻無力實現的目標追求。與其說，鮑勃·迪倫離不開“文學圈”，其實“文學圈”更離不開鮑勃·迪倫。

金斯堡認為“迪倫作品的文學價值值得人們的重視，音樂與詩歌的聯系由來已久，而迪倫的創作則幫助我們認識了兩者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3]。其實，金斯堡從50年代起就開展了相類似“詩歌實驗”，他常常在“城市之光”書店中用一種表演性姿態配以爵士樂來朗誦自己專門創作的詩歌，這些詩歌的內在韻律與伴奏的節拍保持同步、相應相合，讓人們再次看到了詩歌脫離印刷品的原初形式，回到了詩-歌同源的美妙階段。但由于各種原因，金斯堡的“詩歌實驗”以失敗告終，而鮑勃·迪倫接續了金斯堡的未競事業，并成功的發揚光大。如果我們把迪倫的歌詞抄錄在紙上看，體驗到的完全是詩一樣的閱讀感受，但僅僅以這樣的方式去欣賞則完全無法欣賞到這些“為耳朵所寫的詩”的獨特魅力，迪倫的歌詞創作可以視作當下詩歌從視覺世界逃離后實現的聽覺突圍，它使詩歌從單純的朗誦變得可以直接歌唱，它讓我們認識到詩歌的藝術感染力不僅源自文字的語義內容，也可以來自聲音的組合，那些咆哮、哀鳴、拖長音、和弦、打擊樂是如何可以完美地融合，又如何可以完美地生發。顯然，在詞語之外，音樂和聲音已成為文學語言重要的媒介。百年前，象征主義流派詩人愛倫坡在其所著《詩歌原理》中寫道“音樂是詩歌至關重要的助手”，但如今時過境遷，在迪倫歌詞這一新的文學形式中，音樂和文學已不可分你我而完全平等。

Horace Engdahl教授把迪倫的歌詞創作視作一場文學革命，認為迪倫在商業化的黑膠唱片這一最不可能的條件中重新賦予了詩歌語言以高昂姿態[4]。進入晚期資本主義階段，文化工業大幅興起，文學也開始受到商品生產規律的支配，一味地迎合大眾口味而陷入了粗制濫造的境地，這使得文學作品帶來的更多的是感官刺激而品味低下。但迪倫為大眾創作的歌詞卻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能夠帶給人們更多的理情反思與情感陶冶。他的創作關注底層，針砭時弊，具有較強的批判性色彩，許多歌詞都是針對具體的社會事件而發表看法，如民權運動、越南戰爭、公路爆炸、政治暗殺等，表達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虛偽丑陋的法律、道德、倫理、價值觀念的蔑視與反叛。另外，他像“詞語匠人”一樣對語言進行打磨，即便用淺顯的歌詞來反映日常生活，也兼具高雅的韻味。在他的歌詞創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古典文學和神話的蹤跡，也可以看到莎士比亞、雪萊、艾略特的影子，他以一種嚴肅的態度去創作卻并不疏遠群眾，使用的是大眾最親近的民謠形式、句式不過長、意象也不過于復雜、押韻還更朗朗上口，并通過音像制品、電視廣播、網絡和新媒體廣泛普及擴大了高雅藝術的接受范圍。在鮑勃·迪倫進行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對接的過程中，鮑勃·迪倫成功地為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在文學領域中找到了一個適中的平衡點。此時，商業再也不會在文化領域占據支配地位，而成為了一種重要的有益的輔助性手段。

三、“文學圈”界定文學的有效性

把某物界定為某類依賴于人們對這種觀念的接受，當這種觀念作為一種普遍觀念成為人們的共同認知，人們便可以依靠直覺對這種歸類作出判斷。正如身處荷馬時代的人們決不會在聽到荷馬吟唱時而把眼前這位偉大的詩人當做歌手，同樣，當代人們坐在演唱會中聽到詩一樣優美的歌詞也不會輕易的把這等同地視之為詩歌。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發現，我們無法脫離具體的文化語境去理解任何的界定性觀念，因此任何嘗試界定的觀念都是相對的，也意味著是開放的。當“文學圈”中有人提出了新的文學觀念，并通過體制的影響力擴大傳播，得到更多人響應，形成新的對文學的共同理解，實質上也是在創設著一個可供理解文學界定的新的文化語境。“文學圈”引導人們關注人類文化及其歷史，而不是停滯于對文學某個本質特征的挖掘，它包容文學作品形式豐富的差異性，并承認了文學觀念發展過程中所呈現的邏輯的無序性。

“文學圈”界定文學的有效性正在于它強大的分享能力與凝聚能力，而這正是體制功效。“文學圈”的核心成員往往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有著豐富的創作經驗或是深厚的理論知識，因為他們處于權威地位，所以他們的意見較之他人更容易受到關注與信服，也容易誘發從眾反應。同時，“文學圈”廣泛分布于報社、出版社、電臺等傳播性機構，容易掀起輿論優勢，多途徑地增加人們對新的文學觀念的接觸和了解。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來自“學院派”，他們可以通過教育手段把新的文學觀念灌輸給學生，而這一影響無疑是最為深刻與久遠的。

“文學圈”中新興起的文學觀念剛開始僅僅作為一種亞文化存在，會受到舊有文學觀念的質疑和挑戰，但是一旦它在民眾中被廣泛分享，凝聚成共識便會由亞文化升格為一種文化。普通民眾從“文學圈”中獲得他者的經驗，忘卻原有的文化習慣，加入到新的文化共同體。“文學圈”通過維持這種關系，又使新的文學觀念得以延續傳承。[5]慢慢地人們也會養成一種新的直覺判斷，當人們再次遇到和鮑勃·迪倫風格相類似創作的歌詞，就會被輕而易舉地識別為文學。“文學圈”利用體制功能的發揮有效地加快了這一進程，而諾貝爾文學獎作為勝利的象征正向我們預示著這一天的提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