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涉外經濟學院,湖南長沙 410205)
作為中國古代文化的璀璨明珠,《紅樓夢》不僅是文學名著,更是一部文化巨著。其中詩詞歌賦文化、服飾文化、園林建筑文化等無所不包。園林景觀在《紅樓夢》中是寫得非常詳盡,而且集聚了中國古典園林的藝術美、文化美于一身,是南北文化交融的集中體現,尤其是對于大觀園的描寫,作者運用工筆細描的手法造就了一個舉世聞名的古典園林。大觀園作為古典園林的代表,全面地反映了我國古代社會的造園藝術、造園手法和審美趣味。曹雪芹以其豐富的文化內涵造就了一個順應寶玉和十二釵的青春與理想的烏托邦,它是書中主要人物的活動場所。大觀園在作者的筆下不只是一座園林,更有深厚的文化意蘊。余英時對大觀園的象征意義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書中提出了“兩個世界說”,他認為大觀園是主情的理想的“烏托邦的世界”,大觀園以外是“現實的世界”[1]。本文擬從三個方面探討其象征意義。
賈府興建大觀園的目的是賈元春(元妃)省親,以江南水鄉的古典園林和北方皇家園林為模板追求精致與典雅并存,園借鑒江南水鄉的古典園林以水為靈魂,串聯起藕香榭、紫菱洲、滴翠亭、瀟湘館、沁芳亭、怡紅院、翠嶂與甬道等各處景觀,使其整體布局簡潔明了、主體突出。同時,園林中各處景觀依山傍水,曲徑幽深,花繁葉茂,物種豐富,處處體現江南水鄉園林的精致美。其中主體建筑為省親別墅主要是為了突出古代嬪妃的尊貴地位以及皇室的威嚴,圍繞主體的從屬建筑以東西對稱的排列方式表現了中國古代的中庸文化意蘊。
然而,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氏家族繁盛直觀呈現的大觀園,其整體象征意義卻是指向“太虛幻境”。在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當賈政帶著賈寶玉和門下一干清客在大觀園游覽時,寶玉看到正殿的玉石牌坊,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那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2]。那就是他第五回在夢中到過的太虛幻境。所以這個地方點明了大觀園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兩邊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便是象征著寶玉踏入《紅樓夢》真意之大門。“太虛”來自老子的《道德經》,“太虛幻境”之意即謂世間萬物皆由太虛之處幻化而來。
“太虛幻境”作為世界的起源,猶如西方的伊甸園。那里純潔美麗仿若人間仙境,寶玉與他的姐妹們在此盡情地嬉戲游玩。在這里沒有黑暗,沒有污穢,沒有爭斗,沒有欺騙,一切都是那么純潔美好,如此美好的景觀讓她們的心境能夠出于塵外,一切都得到了天地純然潔凈的洗滌。這里是世間所有純善與美好的聚集地,是世間人們所向往的天堂。
大觀園“太虛幻境”的象征一方面承載著作者的美好寄托,另一方面也暗示整個家庭“水滿則溢”的最終結局。于是我們在這人間仙境似的庭園里看到大量的具有象征性的景物意象,它們無一不和主人公的性格、命運息息相關。
超凡脫俗的黛玉就住在大觀園中“粉垣圍墻,蒼苔小路、細水折廊、竹影斑駁”的瀟湘館。在瀟湘館中最突出的景物特征是竹,竹在中國悠久的文化歷史中具有多重審美意象。竹清峻不阿、高風亮節,竹輕柔美好,竹淡泊名利,獨立于林……清淡的色譜隱喻著黛玉草木之人的神話自喻。
竹,窈窕多姿的形態,也如黛玉弱柳扶風的身姿,是其身姿的象征。同時,竹不僅顯示了黛玉的性格特征與身姿風骨,也暗示了黛玉的命運。黛玉本身就有“瀟湘妃子”的別稱,其別稱暗示了其與娥皇女英的緣分,同時娥皇女英以淚灑竹的典故既隱喻了黛玉悲傷的命運也點名黛玉與竹的不解之緣。
稻香村的主人李紈出身于金陵名宦,從小受到詩書禮樂的熏陶,具有文人的秉性。但是,作為以武起家的賈府其本身的文化底蘊是不足的,文人并不能在賈府得到高超的地位和尊崇,文化人在賈府中的不協調在李紈的身上得到了深刻的體現。她為人謙虛知禮卻得不到婆婆王夫人的喜愛,本應屬于她的掌家之權也被王夫人的侄女鳳姐代替。稻香村主要景觀是杏花,杏花綻放繽紛絢爛,美麗而惹人喜愛。正如李紈在賈府的地位,她美麗高潔,從不仗勢欺人,待人和善有禮,被下人喻為“菩薩”,深受賈府上下的喜愛。但是杏花繽紛易逝,花期絢爛而短暫,李紈的早寡正如杏花的美麗而好景不長。
在《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有一段關于“陰陽”的對話:史湘云認為“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當翠縷提出:“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陰陽了”時,史湘云就說她“糊涂”,罵她“放屁”,接著又把自己的觀點作了進一步說明:“什么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3]這段對話深刻的表現了陰陽構成了整個世界。
“陰”代表的是女性為主體的大觀園的世界,而“陽”代表著賈府主子這個中國傳統的以男性為尊的封建社會。在女兒國中女性是主體,這里是她們的樂土,她們可以享受女兒國中美好的一切。
俗話說女人是水做的,所以作為女兒國的大觀園水流是不可或缺的,大觀園中水流連接了各館和個景點。水由藕香榭以下分為兩脈,一轉西北,一往西南。西北的水流至荇夜渚在流向西南,到達紫菱洲變大為池,滴翠亭坐落池上,再往下又擴為為沁芳亭所在之池。西南的水流流向底端時出現一船塢,然后兩水流相匯于怡紅院的清流,繞過怡紅院和翠嶂與甬道交叉流出大觀園。整條水流連接大觀園各景點,只需一條小舟沿水劃行便可領略大觀園各處優美的景觀。
大觀園的水是引自會芳園原有的水源,同源的水流象征了兩者命運的相同。所以,會芳園的破敗的命運也是大觀園所必將經歷的命運,兩者形成前后的照應。流水由沁芳閘流至石洞,分為兩支,經園中各景點,水流最終匯聚于怡紅院。水流最終匯聚于怡紅院是有相當的象征意義的。首先,突出了賈寶玉在大觀園的中心地位,在大觀園這個女兒國中“寶玉系諸艷之冠”。其次,活水具有生命的奔流不息之意,代表生命綿延不息,代表人有出路不會陷入絕境。所以,賈寶玉最終并沒有輸給破敗的賈府,而是能夠奮起考取功名,振興家業。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黛玉葬花時曾言,花擱在水里不好,這里的水是干凈的,可一旦流出,就是混倒的[4]。黛玉的說法,論證了園內是清,園外是濁。
園內不僅水清,人也是清的。在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里,作者借冷子興之口說出了寶玉的那句名言:“我看到女兒便清爽,看到男人便覺濁氣逼人”[5]。在寶玉看來,作為女兒國的大觀園,是一個干凈、清爽的世界。“女兒國”的世界是充滿詩書禮樂的單純美好的世界,在這里她們可以自由的揮灑青春,憧憬未來,這里是女性渴望的伊甸園。而賈府這個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是混濁的世界,這里充斥著黑暗與污穢。但在封建社會的即將沒落的時期,并不只有賈府是污穢、黑暗的,賈府之外的整個封建社會的地主階層和貴族階層都是同樣的腐朽和污穢。大觀園之外的世界是混濁世界,它已經粉碎了天地創造之處的伊甸園,他們的污穢已經深入骨髓,世間一切都被混濁所侵蝕。
怡紅院坐落于大觀園的入口處,它是純凈的虛幻世界與污濁的現實世界的交界口,這種布局安排寓意了寶玉在這兩個世界中徘徊。怡紅院中令人摸不清門路的多層隔架,連同院外、后院的曲折行徑與花障讓賈政與劉姥姥都先后在怡紅院內迷路,找不到出路。那繁多復雜的路徑暗示著寶玉內心的迷茫和找不到出路的痛苦。
作為“太虛幻境”的看門人和“女兒國”的護花使者,集千寵萬愛于一身的寶玉,面對殘酷現實對他守衛的“圣地”的侵入,卻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既沒能阻止晴雯的驅除出府,也不能避免探春的遠嫁他鄉,甚至也不能達到與黛玉的長相廝守。
怡紅院的花草植被,氣候時節既是寫實,更是主人公命運的寫照。賈寶玉逃避現實,不愿清醒地看到賈府乃至封建社會的黑暗與腐敗,選擇在大觀園中避世。想要做護花使者卻最終沒有實現的,其內心的痛苦通過作者對怡紅院的描寫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怡紅院中,海棠半邊開花,半邊衰敗,象征著落敗的開始,人事的興衰。既象征了寶玉心性的“投投是道也”[5],顯示了寶玉性情異于當世主流的思潮與追求。同時也象征了寶玉既不被當世人們所理解也不被賈府的至親甚至是后來身為妻子的寶釵所理解的痛苦,這如困獸般無法找到出路的情形,最終使寶玉走向出家的命運。
綜上,作為紅樓中主要人物的主要的活動場地,作為全書的環境線索,大觀園的一山一水皆具意與情。它刻畫和彰顯了人物的主要性格,使人物更加飽滿。并且各館庭院中的主要的植物景觀更是暗示了各館主人的最終命運。這樣的大觀園相較于其他的古典園林建筑而言,具有更高的審美意境,更具文學美與哲理美。
余秋雨先生認為,最偉大的文學是寓言,好的作品中的故事、環境往往都是象征性的存在。寓言是人類和文學的起點和終點。他認為,相比《紅樓夢》,其他的一些作品(《水滸》《三國》《西游》),還沒有擺脫黑格爾在美學里邊所說的歷史的“外在現象的個別定性”。而《紅樓夢》完全擺脫了它(歷史的外在現象的個別定性),直接尋找著人性美的存在狀態和幻滅過程,這使它進入了世界佳品的行列[7]。
大觀園作為傳統的園林,展現了古代傳統文化對于儒家禮樂制度和道家“無為”思想的尊崇和講究。大觀園建筑依山傍水,與自然融為一體,這種生態美的價值追求也跨時空地迎合了當今時代的主題。然而,作為文學的“大觀園”,更以它寓言式的描述和象征性意象,給這美好人性幻滅的故事提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發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