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澤昱 任霧
無論是追隨大流膨脹詞義,還是過度引用借取“酒杯”,本質(zhì)上都是對自我表達能力的廢弛。
2021年1月,豆瓣用戶“胡桃(厭學中)”創(chuàng)建了名為“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的豆瓣小組,她最初只是因“三分鐘熱度上頭”而“想建一個個人玩耍”的小組,但自創(chuàng)建后,該小組迅速擴容,至2021年8月1日,已有127273名“文字失語者”在這里集聚。
豆瓣截圖現(xiàn)代醫(yī)學中,病理性失語癥又名“獲得性語言障礙”,是指因與語言功能有關(guān)的腦組織損害而造成的理解能力、表達能力受損。與生理性病變引起的失語癥不同,文字失語者所經(jīng)歷的“失語”,更像是一種社會病。
失卻
2021年初,遇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張曉雯只會說“無語”“離譜”,再要不就是“離了個大譜”。脫口而出這些詞匯時,她常有些難受:“還有很多其他選項,不該是這樣的。”
她形容自己曾是個“感性、屁話很多”的人。寫書評、影評是她曾經(jīng)在行的。然而,僅僅過了三年多,她的這項能力退化到了“在電腦前枯坐很久也憋不出幾個字”的程度。朋友說她從前寫的東西可讀性很好,問她怎么不重新拾筆,她感到枯竭、焦慮、痛苦。
王怡受寫作困擾更深,因為這是她的本職工作。2020年秋季,王怡本科畢業(yè),隨后供職于一家公司的文案寫作崗。入職不久,她需要為一位醫(yī)生編輯微博文案。文案本該體現(xiàn)出該醫(yī)生治療棘手患者時的從容、承擔醫(yī)者責任時的決心,在她手里卻變得詞不達意:“如果我不接,只剩那些‘莆田系’醫(yī)生愿意接了,在我這里,總比落到他們手里強……”
最終敲定的文案由人另寫。她覺得那則文案邏輯順暢、措辭得當。相形之下,自己的文案累贅干癟,遣詞造句中也有諸如“確實”“其實”的助詞被放錯地方。
相比于大段文字,表情包、“梗”等表達更受王怡青睞。一些口癖掛在她嘴邊——最近她常說的是“笑的”,這個詞的覆蓋面很廣,開懷大笑是“笑的”,諷刺冷笑也是“笑的”。“之前常說的是‘笑死’,不太吉利,現(xiàn)在就改成了‘笑的’。”她補充道。
然而這些簡易的表達都會有失靈的時刻。需要用文字準確表達自己的情緒時,王怡常常只能說:“真的是……就是那種感覺,你知道吧?”到底是哪種感覺?對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嗎?她不確定。
尋因
在《中國青年報》社會調(diào)查中心的調(diào)查中,70.9%的受訪者認為,語言貧乏是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要求更加直接和簡潔的表達, 65.4%的受訪者則將此歸因于同質(zhì)化表達、全民復制的網(wǎng)絡(luò)氛圍。
反思自己失語的原因時,“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成員楊逢意認為,社會氛圍可能的確是重要原因之一:對直接、簡潔的普遍大力追捧會催生大量同質(zhì)化表達,而同質(zhì)化表達往往就是失語的前兆。在她看來,盡管不乏個人懶惰的因素,但“同質(zhì)化表達”有時也是被迫發(fā)生的。
“比如說yyds(永遠的神)、srds(雖然但是)、絕絕子這樣的表達,大家都在說,如果你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或者不用這些詞,那可能就無法和身邊的人正常交流”,她的語氣變得急促,“所以你怎么辦呢?只能隨大流。”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徐默凡曾在受訪時指出:“語言表達內(nèi)涵與外延成反比,詞義越是模糊、越是簡單,其使用范圍就越大”。
在“萬物皆可絕絕子”的時代里,表達似乎開始變得輕而易舉。但這種輕易有其代價。“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成員石靜楠認為,當現(xiàn)成的表達可供隨時取用時,人可能會傾向于不做思考,直接“拿來”。這會造成表達能力的萎縮:“用進廢退嘛。”
“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成員楊潤曾對組內(nèi)成員失語的情況做過大略梳理,她將石靜楠描述的“拿來”行為稱為“借他人酒杯”。信息如潮的現(xiàn)下,可借取的“酒杯”很多,從熱梗到表情包,從影視作品截圖到他人文案,所有可見的表達都可以被借用。
無論是追隨大流膨脹詞義,還是過度引用借取“酒杯”,本質(zhì)上都是對自我表達能力的廢弛。
復健
2021年1月,高瑩離校回家,和朋友在一起“說梗”的時間明顯縮減,家人對她的 “梗”也并不了解。她一度感覺自己“像個啞女”。同月21日,她在網(wǎng)上沖浪時發(fā)現(xiàn)了“文字失語者互助聯(lián)盟”,進組瀏覽了幾個帖子之后,她很快覺得找到了同類,繼而“加入組織”,并發(fā)表題為“失語的第1073天”的短帖,作為自己文字復健的起點。
高瑩覺得文字復健是高于生活層面的東西,忙起來時就被拋到腦后:“我念的是專碩,只讀兩年,今年上半年導師就讓定論文選題了,暑假又得實習。一忙起來,會覺得我這輩子只想做個機器。雙休時我只想躺在床上看土味視頻,對自己的內(nèi)心構(gòu)建什么的,也就沒那么在乎。”
而對王怡來講,“水溫”已經(jīng)過熱,工作性質(zhì)不允許她再待在原地。文案寫作要求有豐沛的詞庫、通暢的邏輯,以及良好的語感。在自己所寫文案幾次被說“無法觸動人心”之后,她開始試圖扭轉(zhuǎn)以往表達習慣留下來的強大慣性。
首先是有意識地避免借他人之口表達自己的觀點,其次削減自己對梗、表情包的依賴性,再次是讀書、保持學習。除此之外,她也試圖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培養(yǎng)記錄的習慣。
堅持半年多之后,王怡覺得自己寫出來的文字比之前好很多,而她最新撰寫的一篇宣講稿,也得到了公司領(lǐng)導的認可。
追問
既然“日光底下無新事”,而前人已就此提供許多可用的文字素材;既然有現(xiàn)成模板已可取用;既然表情包、“梗”等看似更便捷的語言層出不窮,那“文字復健”還有什么必要?
談及此,楊逢意覺得,作為一種解決問題的手段,“文字復健”的必要首先來源于一些“很實際、很功利”的考慮:“生活中離不開的,與人溝通時需要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和人交談時需要學點東西提升談吐,工作了寫文案、材料,總不能全用表情包和梗吧?”
王怡也給出了類似的答案。她承認模式化、極簡化的文字有其意義:“倒金字塔式”新聞寫作就曾因適應戰(zhàn)時需要而受到褒揚;而表情包有時也比文字更為親昵、簡便:“有時我在忙碌,不能立即回復,這個時候只回復‘晚點聊’會顯得有點生疏,用些表情包會輕松一點。”
然而生活中畢竟還存在一些需要“說自己的話”的時刻。王怡覺得,那些需要“自己表達”的時刻就是文字復健的意義所在。
視文字為“時光印跡”“情緒出口”的石靜楠更認為流暢的文字表達是不可或缺的能力。她慣于記錄下生活中的各種時刻,因為覺得經(jīng)歷珍貴而記憶有限,希望 “通過記錄彌補記憶的缺失”。這也帶給她一些額外的“能量”:“記下這一刻的難受,之后再失意時再翻回來,我會覺得以前那么辛苦都過來了,這會帶給我一些信念感。”
摘編自澎湃新聞2021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