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光浩
摘 要:南京市江寧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名為“林記”官斛的器物,經作者研究,這件器物應該定名為官斗而非官斛,其容積相當于《欽定大清會典》標準規定的2倍左右。根據器身的銘文可知該官斗始造于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進行過兩次校準煥新,是研究南京清代糧食交易、賦稅征收等情況的重要實物資料。
關鍵詞:江寧博物館;清代;官斗;度量衡制度
斗是古代的糧食計量單位之一,也是一種糧食計量工具的名稱。南京市江寧區博物館的藏品中有一件清代的官斗,器身有詳細的銘文記錄了官斗的制作人員、校準時間等信息,為我們研究清代度量衡相關問題提供了重要的線索。該官斗曾收錄于江寧區博物館2013出版的《東山擷芳—江寧博物館暨東晉歷史文化博物館館藏精粹》圖錄中①,書中將該器物定名為“林記”官斛,并介紹了其尺寸、銘文等簡要信息。本文擬以此藏品為基礎,結合現存的其他清代官斗,聯系相關文獻對此官斗的相關問題做初步研究,不足之處請方家指正。
1 江寧博物館館藏官斗簡介
該官斗(圖1、圖2)為木質,圓筒形,平底,口小底大。鑒于《東山擷芳—江寧博物館暨東晉歷史文化博物館館藏精粹》一書中對其尺寸的測量比較粗略,筆者在撰寫本文時,請博物館保管部工作人員對其尺寸重新進行了測量。經測量,該器物口部外徑31厘米,底部外徑34厘米,外高31.5厘米,內口直徑為28.3厘米,內底直徑為31厘米,內高29.5~31厘米。腹部兩側各有一木質把手,器身上、中、下部位共有四圈粗細不等的鐵箍,上部的鐵箍上有四個對稱的泡釘,中部的鐵箍上有四組對稱的泡釘,每組三個,上圈與中圈鐵箍之間還有四個縱向的鐵箍釘相連接,用于加固器身,其中一個箍釘已斷裂脫落,但釘孔尚在。器底部有一根鐵棍用于加固底部,用兩圈鐵絲將其與底板固定在一起。底板上還有六個均勻分布的螞蟥釘,其中一個螞蟥釘已脫落,釘孔和印痕尚存。器身內壁與內底部的木板有被人為削薄的痕跡。
在器身中圈與下圈之間有豎行的陰刻銘文,字體為楷書,從右向左讀(圖3),其中正面的銘文內容如下:
江寧縣正堂顧謹遵/江蘇布政使司宜原奉/康熙肆拾肆年頒制斛砠/校準印烙煥新須至烙者/乾隆肆拾玖年九月初八日/光緒陸年七月廿一日校準/斛砠印烙煥新須至烙者/右仰聚寶門斛牙/縣/官斛斗成造匠人前六現上邑孔湘文。
背面只有“林記”二字銘文(圖4)。正面銘文中的“縣”字明顯大而醒目,背面的“林記”二字比之稍小,正面的銘文中的大部分字體又小一號,“右仰聚寶門斛牙”“前六現上”“孔湘文”這幾個字最小。
2 斛還是斗?關于器物定名的辨析
江寧區博物館將此器物定名為官斛,是根據其銘文中有“官斛斗成造匠人前六現上邑孔湘文”的文字來定名的,但經筆者仔細分析,發現這一定名并不妥當。在此器物的銘文“官斛”之后還有“斗”字,若以官斛定名,則“斗”字解釋不通。結合全局來分析,此處“官斛斗”當連讀作為一個完整的詞組,是官制量具的統稱。
斛與斗的關鍵區別在于容量,清代關于斛與斗的容量在《欽定大清會典》(以下簡稱《會典》)中有明確的規定。《會典》中關于斛的容量記載為“斛方積一千五百八十寸,口方六寸六,底方一尺六,深一尺一寸七分”,關于斗的記載則是“斗方積三百一十六寸,面底方八寸,深四寸九分三厘七毫五絲”。①清代一尺折合為現代的32厘米,一寸折合為現代的3.2厘米,據此換算,一斛容量約合51773毫升,一斗容量約合10355毫升,五斗為一斛。②江寧博物館所藏的這件器物經實測,內口直徑為28.3厘米,內底直徑為31厘米,內高29.5~31厘米,由于形狀不太規整,難以準確計算,但根據這些數據,以“容積=(內口面積+內底面積)×內高÷2”的公式來簡單計算,其容積在20750毫升左右,相當于清代中央規定的2斗,與1斛的容量相差甚遠。
從傳世的實物考察,清代實際使用的斗遠大于規定容量的情況屢見不鮮。自清代順治五年(1648)開始就著手頒制統一的量具,以統一全國的度量衡,《會典》中所記量具的容量為康熙年間中央定制,但從現存的實物來看,各地在實際執行中并未嚴格遵守這一規范。如《乾隆木斗和道光石斗—淺談清代容積量值不斷增大的原因》一文中記錄了6件清代的木斗、石斗,其容量普遍要大于中央定制,其中最大的一件石斗—河南內鄉縣道光十六年(1836)石斗計算容積達38640毫升,是中央標準的3倍多;另有一件陜西眉縣道光四年(1824)石斗,其容積也達到了28776.735毫升。③這兩件石斗都是有銘文佐證的官斗,卻和江寧區博物館所藏的這件木斗一樣,容積遠大于康熙時的中央定制。可見當時地方所用官斗容積遠大于中央定制并非孤例,全國各地的度量衡事實上仍處于比較混亂的狀態,雖有中央統一標準,但并未得到很好的執行。綜上所述,此物命名為官斗更加準確。
3 官斗銘文中的信息
從銘文的內容來判斷,此斗為清代江寧縣頒制的官斗當無疑問。“江寧縣正堂顧/謹遵江蘇布政使司宜原奉/康熙肆拾肆年頒制斛砠校準”這段銘文中的“江寧縣正堂顧”為當時的江寧縣令顧景濂。顧景濂,順天(今北京)大興人,監生,光緒五年(1879)至光緒六年(1880)任江寧知縣。“江蘇布政使司宜”當指宜思恭。宜思恭,遼寧遼陽人,康熙四十三年(1704)至康熙四十八年(1709)任江蘇布政使。④此官斗校準所參照的標準器具為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江蘇布政使司所頒制的官斗。康熙四十三年(1704)十月,曾“頒內制銅斗銅升于戶部,命以鐵制頒行”⑤,即由戶部根據內廷制作的銅斗、銅升再制作一批鐵制量具,地方官府再以戶部頒發的鐵量具為標準翻制,以期在全國統一度量衡。當時江蘇布政司根據這一批鐵量器,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制造了一批標準量器,江寧縣的這個官斗也是參照這批標準量器來制作的,時間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不過正如前文所述,此官斗實際容量遠大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標準,可見“謹遵……原奉康熙肆拾肆年頒制斛砠校準”不過是一句空話,實際并未遵照執行。
銘文中有“斛砠”二字,斛當指量米用的斛,砠的含義則值得探討。《康熙字典》引用《爾雅·釋山》說“土戴石為砠”,無其他釋義,據此解釋則“砠”難以理解。結合銘文、傳世實物來看,此銘文中的“砠”可能指石制的量米斗,引申為量米斗的統稱。“斛砠”二字合起來即指官方頒制的斛和斗。現存有一些清代石斗可為佐證,如前文所述陜西眉縣的清道光四年(1824)石斗、河南內鄉縣的清道光十六年(1836)石斗。
由于此官斗是木制品,使用一定年限后會有磨損、蛀蝕、變形,需要進行校準或者更換。根據銘文記錄“乾隆肆拾玖年九月初八日”“光緒陸年七月廿一日”,可知此官斗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進行過一次校準煥新,在光緒六年(1880)又進行了一次校準煥新,現存的官斗已經是第二次煥新之后的官斗,其制作時間當為1880年。此官斗制成到第一次校準煥新的時間間隔為79年,第一次與第二次校準的時間間隔為96年,從時間間隔可以看出官斗的使用年限比較長,更換頻率并不高。
“斛砠印烙煥新須至烙者”這句銘文說明官斗的頒制、校準、煥新需要在官方指定的地點由指定的人員來做。“右仰”為古代官府告示最后的結束語,意思是上述情況希望大家都知曉。“聚寶門斛牙”說明必須到聚寶門,由官方指定的“斛牙”負責頒制、校準、煥新等相關工作,每次校準、煥新之后還要在斛身上留下記錄。這種制度由來已久,清代的《欽定續文獻通考》中就記載明代洪武年間規定“各倉官為較勘印烙木籌,上刊年月,及提調官吏姓名,亦用印烙,凡官斛籌,非官印烙者不用,私造者問罪至七年”。①此斗的銘文記錄與文獻記載相互對照,可證實清朝沿用了明朝的量具印烙制度。
銘文中提到印烙校準、斛砠煥新須到聚寶門斛牙。清代的聚寶門(今中華門)外有聚寶門廂,這里有水運碼頭,南京城人口眾多,需用糧食數量巨大,各地的運糧船走水路將糧食運到此處,米行應運而生,形成了一條米行大街(今雨花路)。這一帶自明清時期至民國以來一直是米行的聚集之地,是供給全南京城米糧的交易中心,官府在此處設立斛牙也在情理之中。
“官斛斗成造匠人前六現上邑孔湘文”一句中“官斛斗成造匠人”即指造此官斗的工匠,“前六現上”四字聯系其后的“邑”字來推測,可能是指造官斛之人的籍貫,原來籍貫是六合縣,后遷居上元縣,其名字叫孔湘文。正面的“縣”字特意用最大的字體加以強調,應當是為表明這個官斗是經過江寧縣衙認證的,具有權威性;背面的“林記”應當是造此官斛的商號。
4 關于清代的圓筒形官斗
《會典》中官斗的規定形制是方形、口小底大。此種形制據記載是南宋賈似道任宰相時所創,采用此種形制的原因主要是為了防止胥吏作奸犯科。清代的《柳南隨筆》中記載:“今之官斛規制,口狹底闊,起于宋相賈似道。元至元間,中丞崔彧言:‘其式口狹底闊,出入之間盈虧不甚相遠。’遂行于時。蓋斛口小,則斛面或淺或滿,盈虧尚自有限,所以杜作奸者,其法至善。賈雖奸相,而此一物規制,固百世不可易也!”②然而此法雖好,官吏的貪婪之心卻無法消除,量具本身的容積超標問題也一直存在。
作為中央定制的圓筒形官斗出現較晚,乾隆年間得新莽銅嘉量,于乾隆九年(1744)仿造銅嘉量方圓各一,列于殿庭,官制圓形量器至此之后才得到中央的認可。江寧的這件圓筒形官斗始造時間早于乾隆九年(1744),可以證實在此之前地方官府已經開始使用圓筒形的量具了。
到了清末,光緒二十九年(1903)起因對外通商的需求,重訂度量衡,“量器內增定勺合二種;并以民間量油酒之器,多用圓形,各省量谷亦有用圓筒為升者。量酒雖論斤,而斗亦有用圓竹筒者。故于此規定勺合升斗各量器,均兼備方圓二種”。③可見到了光緒年間,圓筒形的官方量具已普遍使用,中央最終也不得不認可圓筒形量具與方形量具有同樣的地位。
江寧博物館的這件官斗保存完好,銘文翔實,年代明確,是一件少見的清代圓筒形官斗,是研究南京清代糧食交易、賦稅征收等情況的重要文物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