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穎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侗族織布歌[1]
新挖花地在山坡,清早上山把刺割;
彎刀剁出火焰地,鋤頭開墾地一坡。
三尺薅鋤碎細土,手抓花種順溝落;
落在嶺崗見風長。落在平地果成托,
落在斜土結棉球;落在巖浪吊成索。
高坡掏得五百擔,平地摘得一千籮。
偏坡采棉用竹簍,巖浪收花撮箕撮。
絞車架上去棉籽;彈花老將笑呵呵。
手舉弓錘上下舞,弓弦相碰高唱歌,
花仙忙把花來扦,紡車嗡嗡轉旋螺。
夜來燈下把線紡,米湯漿成挑下河。
河中去把紗線洗,竹竿舉起晾屋角。
門前栽樁把線牽,布梳理伸上樓閣。
織布機子安窗下,腳踏布梳手拋梭。
織得平布三百匹,織得裹腳五百棵。
斗紋斜紋憑手巧,心靈手巧織絞羅。
一織天上明月亮,二織水鄉布依河;
三織銅盆哥洗臉,四織青山太陽落。
五織龍王鬧江海,六織牛羊遍山坡。
七織天上七仙女,八織白布下染鍋。
青黃紫綠樣樣有,裝在花籃遞與哥。
情哥丟下官不做,寧愿跟妹去花坡。
花山全是花仙子,變成棉桃醉了哥。
種棉姑娘人一品,男耕女織過生活。
“紡,紡絲也”[2],指將絲麻等纖維通過絡絲、并絲、加捻等技術制成紗或線。織,指通過經線與緯線交叉織成布。紡織、紡紗與織布,將自然界中的動植物纖維(棉麻絲毛等)加以利用,是一項偉大的科學技術,為人類生存帶來了巨大的便利,也對世界文明產生過相當深遠的影響。隨著紡織技術的進步,人們可以運用更復雜的工藝織造出品種各異的紡織品,如棉織品、麻織品、毛織品及綾羅綢緞帛錦絹等絲織品,來防寒保暖、裝飾身體;還創造出更加繁復的圖案、色彩和搭配,賦予紡織品更深的文化內涵和藝術風采。自人類有穿衣的歷史以來,從呱呱墜地到男婚女嫁,從生兒育女到壽終正寢,紡織品作為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以服飾、禮物等形式陪伴人的一生。
侗族,我國西南少數民族之一,分布在貴州、廣西、湖南3省交界地帶,多在依山傍水的平壩處聚族而居。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侗族先民憑借他們的勤勞與智慧,過著偏安一隅、自給自足、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也正因如此,在全球化的今天,一些侗族村寨仍保留著傳統農耕社會的勞動分工和生產生活習俗,并以此形成了如侗錦①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侗錦織造技藝(VIII-104),申報地區/單位為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縣。、侗族刺繡②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侗族刺繡(VII-107),申報地區/單位為貴州省錦屏縣。、侗族服飾③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侗族服飾(X-158),申報地區/單位為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等非物質文化遺產。這類侗族紡織品作為女性創造的獨特文化,在侗族社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不僅滿足侗族人民在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功能性需求,體現侗人的審美情趣,也作為社會符號的承載者,在其使用過程中不斷創造著意義,還作為侗族人生禮俗中禮物交換的重要部分,在禮物流動的過程中,建立并鞏固了社會關系。本文以貴州省小黃侗寨為田野視點,對侗族紡織文化進行研究,可以窺見傳統社會的運行機制,同時思考如何在社會變遷中更好地保護與傳承我國優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小黃村位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從江縣高增鄉北部。全村占地面積36.67 km2,由新黔、小黃、高黃、刷亞、歸修、占千、高額7個自然寨組成。其中,小黃、高黃和新黔3個寨子是小黃村的核心區域,刷亞、歸修、占千、高額則分散在“兩邊坡”上。小黃侗寨有近600年的歷史,“小黃”系古名,據民間傳說,該村曾有一文武皆通的學士,認為自己可以當皇帝,便率部進朝,卻途中失敗。后回至當地集結幾個村寨的400多戶人家,當了小皇帝。此人去世后,該地被人們稱為“小皇”村,因年代久遠,后人將“小皇”書寫成“小黃”,因此而得名[3]。另據小黃寨老、侗族大歌國家級傳承人賈福英說,因為該村從前有過幾個打仗方面的人才,故被稱作“小王”,后改稱“小黃”。小黃村是一個典型的侗族村落,生計方式以糯稻農耕為主、旱地種植為輔,其總的經濟形態是以一家一戶為主體的農耕自然經濟。村民們在稻田里養魚、養鴨,發展形成了“稻-魚-鴨”共存的生態農業系統,同時完整保存了傳統的家庭手工業生產,如木工、銀匠、鐵匠、編篾、榨油、紡織、刺繡、染布等。
小黃是唯一一個擁有2位侗族大歌國家級傳承人的村寨,村里還有幾十個歌師、戲師,幾乎人人會唱歌、善唱歌,有“侗歌之鄉”和“中國民間藝術之鄉”等美名。侗族大歌的獨特魅力使得小黃村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村民們也因此從旅游業中受益。其旅游業的主要接待模式是以“農家樂”為依托的餐飲、住宿項目,收入來源主要為侗歌表演、餐飲、住宿、散客運輸、民族手工藝體驗、土特產、工藝品銷售等。穿過寨門,越過風雨橋,走進小黃村,左側嶄新的廣場、鼓樓和舞臺異常醒目;右側一條蜿蜒的大道指引人們向村寨行進,大道兩邊分布著“農家樂”和超市,是村里主要從事旅游服務相關產業的農戶們。依次經過3個鼓樓,進入村寨中心,會不自覺地被身著民族服飾的人們所吸引(圖1)。難能可貴的是,小黃村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織布機、染缸、縫紉機等織布、染布、制衣工具,留在村中的婦女依然從事著傳統的紡織勞動,村民們在日常生活中仍然喜愛穿著本民族傳統服飾,在婚喪嫁娶等人生禮俗中,也大量使用侗族傳統紡織品。南侗地區作為保持傳統文化相對完整的村落,以小黃侗寨為例進行的紡織品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唐代李延壽《北史·僚傳》中載獠者“能為細布,色至鮮凈”[4]。布是侗族最初的紡織品,由織布機織成,主要用于衣服、頭巾、襪、包、床單、被罩、帳檐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喪葬儀式、房屋上梁儀式、鼓樓花橋落成儀式等儀式用品。侗族先民紡織品最早的原料是麻。“黔東南自古產麻。一般荒野山灣有成塊成蓬的天然野麻,農家種植黃麻、苧麻,對麻的利用較早。從古代起,社會分工婦女種麻、采麻、積麻捻線,織麻布、做麻衣”[5]。由于云南與貴州接壤,棉花經印度、緬甸傳到云南西部后,也漸漸傳入貴州。
明初貴州建省后,封建統治者為鞏固其統治,一方面大辦軍屯;另一方面實行休養生息的政策,同時從蘇皖等省移民入黔,棉紡織技術開始普及。小黃村的棉花栽培史大約從此時開始。古代典籍中提到的“細布”“班細布”“白練布”等均屬于棉布的范疇。棉布的制作要經歷棉花播種、耕耘、揀棉、夾籽、彈花、紡紗、絡筒、整經、穿經、織布、上漿、染色、后整理等過程。根據織造技術的不同,布又分為平素織物和提花織物。
平素織物指以平紋、斜紋、緞紋為編織形式而織成的織物,其組織表面光滑平整、沒有花紋變化。平紋、斜紋、緞紋是最簡單的織物組織,也被稱為基本組織或三原組織。侗族社會中使用最普遍的“白布”便是平素織物中的平紋布。平紋布由經緯組織點以1:1為比例交替組成,經線和緯線一隔一地相互沉浮形成。平紋布交織點最多,正反面基本相同。其布面平整、質地緊密、耐磨性好、堅牢而挺括,十分適合制作服裝、床上用品等生活用品。除此之外,這種平紋布也被用來加工制作成侗族亮布,是侗族婦女日常生活中織造最多的紡織品,也是民間在各種社會場景中運用最廣泛的紡織品。
除了平紋布,侗族婦女還會織造斜紋布、格紋布、網紋布等。這類布料雖然紋路不同,但布面依然細潔平整。以前小黃侗寨婦女自己種植棉花,根據棉花紡成紗線的粗細不同,分粗紗、細紗兩類。粗砂多織成斜紋,用來做里料;細紗則多用來做夏季上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經濟不斷發展,價格低廉的服裝面料也被引進到少數民族地區,現在仍然種植棉花的侗寨已經幾乎沒有了。北侗地區早已改著漢裝,南侗地區也在逐漸轉變。小黃村每家每戶的婦女依然每日在織布機前勞動,但織布所使用的棉線均是購買的工業棉線。她們主要購買白色、黑色兩種棉線,織造兩種平素織物。白線用來織造平紋布,黑線用來與白線配合織造格紋布。
平素織物的織造是侗族婦女學習紡織時的基本課程,除此之外,手藝更好的婦女還能織出提花織物,讓布面呈現細膩的花紋。在織造時,婦女們將經紗或緯紗通過提花桿提起,使紗線局部浮出布面,顯現出凸起的立體形態,這些浮起的紗線在布面上連續分布,便形成花紋。根據花紋的不同,侗族提花織物分為蜂窩紋布、魚骨頭紋布、花椒紋布、斗紋布、辮紋布、牛肚紋布等。
與平素織物一樣,大部分提花織物也由平織機織成。不同的是,提花織物需要4個踩踏板的平織機,而平素織物僅需要2個。踩踏板是織機上用來牽引經線的零件,它會隨著織布婦女們腳部的踩踏,控制經線上升或下降。平素織物不需要起花,僅由經緯線交替排列構成,所以只需將經線按照奇偶數分成兩層,由綜框隔開。每踩一次踩踏板,綜框便提起一半的經紗,形成梭口,此時用刀杼引緯和打緯,循環往復織成布面。上文提到的格紋布也是如此,其形成花紋的原理只是在經紗中加入了黑白兩色紗線。
提花織物的顯花則不僅有顏色的變化,還有紋理的變化,撫摸面料時可感受到明顯的凸起。為此,織機上多加了一對踩踏板,用來控制另一組綜框。“穿綜和踩踏板提綜的順序是決定織布紋樣的核心內容。侗族的‘花椒布’和‘魚骨紋’布需4頁綜,穿綜方法完全相同,因踩踏板順序不同而呈現不同紋樣,依其紋樣大小又有5根紗、9根紗、13根紗的區別”[6]。在小黃村,只有極少數婦女會織提花布,大部分織機僅使用2個踩踏板。
亮布(圖2)是南部侗族人民最常穿著和使用的特色紡織品,也是侗族婦女智慧的結晶。它是在白色平紋布的基礎上,首先經過藍靛染色,再對表面進行捶打處理后,呈現出金屬光澤的布料。亮布光澤的生成,需要經過漿、靛染、清洗、上牛皮膠、捶打、刷雞蛋清、晾曬、蒸等十幾道工序,需2個月左右的時間才能完成。亮布制作工序繁多,不僅色澤鮮亮,還能驅蚊防蟲,是侗族紡織品中的珍品,多用來制作男女盛裝,也作為饋贈親友的禮物。由于使用廣泛,在侗族的鄰居苗族、瑤族地區亦有分布。
然而,亮布的缺點也十分明顯:①亮布穿著得舒適度不高。牛皮膠、雞蛋清等物質使得亮布十分奪人眼球,但手感卻較硬。亮布制作成服裝后,無彈性、不貼身、不吸水、透氣性較差,還不能洗滌,從使用功能上來說不盡人意。②其挺括度不能長久維持。亮布在經過反復捶打晾曬后,具有挺括的質感。但在人體穿戴后,隨著身體的活動,折痕越來越多、面料越來越軟,挺括感逐漸消失,失去最初的廓形。③易褪色。亮布采用的是天然染料,與化學染料相比色牢度較低,人們分泌的汗液會導致衣物的褪色。雖然藍靛是對人體有益的藥草,可以幫助預防蚊蟲叮咬和傷風感冒,但褪色過多會使亮布失去光澤。綜上,由于亮布易褪色、易折損、難洗滌等缺點,侗族婦女幾乎每年都會制作新的亮布自用或送人。
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女性服裝多為上衣下裙的形制,侗族上衣為對襟或左衽的長袖上衣,下裙多為亮布制作的百褶裙。女孩子人生中的第一條百褶裙,必須由母親親手制作,制作褶的步驟(折、捆、蒸、拆、縫)需要在一天之內完成。這是對母親紡織手藝的一次考驗,也是女孩子首次借助服裝的形式在社會中獲得女性的身份認同的重要標識。亮布制作的盛裝多在傳統節日、大型活動、婚嫁儀式、宗教儀式時穿著。在這些值得紀念的重要日子中,人們盛裝打扮,展示最美的自己,不僅是對民族文化的尊重,也是對自身民族身份的認同,同時也包含著審美意識及價值觀的體現。
織錦指用彩色的經緯線,經提花工藝織造的織物。侗族有句俗語:“沒有圖案不成侗錦,沒有韻律不成侗歌”。“錦”原義為有彩色花紋的精致絲織物,后延伸至棉織物。與布不同,侗族織錦由斜織機織成。斜織機既可以織制平素織物,又可以織制顯花織物—錦。織錦圖案的內容大多取材于侗族人民常見的事物,如日月星辰、動植物、建筑、器皿等。
受織造方式的限制,侗錦圖案的線條呈直線排列,主要形成萬字形、人字形、口字形、十字形等。圖案構成一般以幾何形為框架,間以花、蝶、鳥、魚、獸、鼓樓、花橋等傳統圖案。幅面較寬的侗錦織物,可采用四方連續紋樣,構成銅錢、蜘蛛、桃花、八角花等圖案;幅面較窄的侗錦則一般采用二方連續紋樣,填入谷穗花、雞腸花等植物紋,或鳥紋等動物紋。這些侗錦圖案源于生活,又超越生活,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美感。
明清時期,侗族先民的紡織技藝已發展得十分成熟。明弘治《貴州圖經新志》黎平府《風俗》條亦載:洞人“刺繡雜文如綬”“織花 如錦”[7]。清嘉慶年間張澍所著的《續黔書·洞錦》中也有:“黎平之曹滴司出洞錦,以五色絨為之,亦有花木禽獸各樣,精者甲他郡”[8]貴州與廣西的侗錦重在織繡結合,在織錦織造完成后,再刺繡十字挑花紋樣,織繡融為一體,異常華麗。而通道的侗錦則重在織,完全利用織機通過經緯交錯形成秀麗的圖案。織錦在通道侗族社會中的應用很廣,生活用品中的被面、墊毯、枕巾、背帶、手帕、頭巾、童帽、口水兜等物件,喪葬儀式中使用的壽被、掛單、蓋布等都由織錦制成。侗錦還被懸掛在鼓樓的橫梁上,用以祝賀鼓樓的建成。織錦帶,或稱織花帶,是帶狀的織錦,寬度為2~4 cm,其織造工具主要為腰織機。腰織機用具簡單,便于攜帶。其織造原理主要是借助于一個周定物以及織者自身的腰脊來控制經紗的張力,同時借助打緯刀引緯、打緯,形成布面。織花帶多為彩色,圖案為二方連續,主要有燈籠、魚骨、鉤藤、蝴蝶、磨子花等,貫穿始終。由于織造方便、用途廣泛,目前織花帶仍在小黃侗寨等侗族地區大量使用;而織錦則多見于通道、黎平、三江等地。
刺繡指用穿針引線的方式在紡織品上穿刺,以繡跡形成圖案的裝飾織物。自從山頂洞人使用骨針以來,人們逐漸發展出不同的運針技巧,配合顏色各異的絲線,形成千差萬別的布面效果。侗族刺繡技法繁多,有平繡、鎖繡、絞繡、皺繡、挑花繡、打籽繡、貼花繡等。侗繡的圖案以幾何紋、花鳥紋、建筑紋為主。其刺繡的風格和其他民族有所區別,例如貴州苗族刺繡多以較大的繡紋結構組成,即以大塊色彩構成,顯得色彩強烈、粗獷、燦爛、華美;而侗族刺繡是以點、線的形式裝飾在服飾上,花紋細密柔和,顯得玲瓏秀雅,別具風韻[9]。小黃村及周邊村寨(高增村、黃崗村等)的刺繡主要運用于繡花背帶、羅漢帽和布鞋的裝飾上,也經常點綴在服裝邊緣,如上衣袖口、肚兜等部位。其形式較為簡單,多采用平繡、挑花繡、貼布繡等針法。
雖然小黃侗寨年輕人的日常穿著已由工業社會批量生產的服裝所替代,但村寨中的中老年人依然恪守傳統,日日穿著傳統侗衣。在他們的觀念中,侗布、侗衣是祖先留傳下來的,是他們與祖先聯系的紐帶,去世時也必須穿著嶄新的侗衣下葬,否則得不到祖先的承認與接納。歲時節令、婚喪嫁娶和重大節日時,全村人民都會身著盛裝,還互相贈送亮布、刺繡等紡織品當作禮物。
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傳統紡織品被大量使用在日常生活、服飾穿著和禮物贈予中。小黃侗寨婦女將紡織作為女性的重要“專屬職責”,一到農閑時便與女性親屬一起,互相幫忙從事紡織活動。每到農歷七、八月底,她們還要采摘藍靛,制作染液;農歷九月,家家都在染布、捶布。婦女們在學習、參與紡織的實踐中,傳承古老的技藝和傳統價值觀,同時建構起村落的社會關系。可以說,作為禮物的傳統紡織品是維系社會交往的重要載體之一。
禮物,承載著 “禮”與“物”兩層含義。“禮”是禮節、人情及關系等觀念,“物”是物質本體。日常生活中,人們遵循一定的社會文化規范進行禮尚往來,在此過程中,禮物借助“物”這個實物來擴展個人的關系網絡,維護整個社會關系網絡的有序運行。在小黃,除了過春節、中秋節、六月六等傳統節日,每個家族自行舉辦的最隆重的活動便是婚禮和滿月酒。全村人對新人和新生兒的祝福都體現在各自送來的禮物中。不同的親屬會送來不同的禮物,來表征各自的親屬關系④新郎的親屬會送來亮布;其舅家會贈送米和酒等食物;其房族成員則贈送臉盆、鏡子等生活用品作為彩禮。新娘的親屬會贈送肚兜刺繡、毛線鞋等紡織品作為嫁妝的一部分。。這正是蓋爾(Alfred Gell)的藝術人類學理論核心。在《藝術與能動性》(Art and Agency)一書中,他將藝術人類學定義為理論地研究“物品在協調社會能動性之間的社會關系”[10]。羅伯特·萊頓(Robert Layton)也肯定交換的價值,認為交換是親屬制度的普遍原理,人類心智的三大特征推動交換得以運行:認可凡是規則必須要被遵循;視互惠為創造社會關系的最簡單方式;認為送出的禮物將給予者與接受者約束于一種不斷延續的社會關系中[11]。
作為一種饋贈形式,禮物交換在侗族民間是最為常見的人情表達。禮物主要由吃穿用度等生活用品構成,如食物、家具、衣服等。糯米、豬肉等食物屬于消耗品,家具等生活用品也早已現代化,只有侗衣、侗布、刺繡等紡織品可以保存相對長的時間,也能承載更多的心意。在社會交往中,誰的手藝好往往作為一種談資或共同記憶,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討論的話題,心靈手巧不僅是自我價值的體現,也是各自家族的驕傲。因其特殊性和重要性,本文選擇紡織品作為切入點,考察它在社會參與度極高的兩大儀式(婚禮、滿月酒)中的流動過程,探討其作為一種行為方式,是如何連接起饋贈雙方的情感,并體現出人們對人情的表達、面子的維護,最終建立、鞏固和延展社會關系網絡。
作為一種誕生禮,滿月酒是小黃村最重要的禮儀之一。新生嬰兒只有舉行過滿月禮,才被視為侗族人,受到侗族社會的承認。按照小黃村滿月酒的習俗,嬰兒的爺爺家和外公家都要辦酒,宴請各自的親友。雙方親友贈送的禮物在名義上大多歸嬰兒。辦滿月酒的當天中午,母親會帶著嬰兒先在娘家吃飯,再返回婆家。來吃酒的親戚朋友們會帶上一個裝滿糯米的木桶,每桶糯米中放上一卷亮布,插上幾十元現金作為禮物(圖3),飯后請女婿家挑回。第二天,女婿家會在返還的每只桶中賠上一塊肉作為回禮。滿月酒禮物中的糯米、肉、錢均是消耗品,只有亮布會保存下來,用來為新生兒的母親制作侗衣。贈予的亮布大多來自男女雙方的親屬,代表他們對小家庭的扶持和資助,以及對家族新成員的接納和認可。從小孩的角度來說,這些亮布是其社會關系的開端,在成長過程中,會逐漸明確與送布人的親屬關系,謹記自己從出生開始便受到家族長輩的照顧,是在大家的祝福下長大的。而人們也在送禮、收禮與回禮中,不斷促進橫向關系的維持與再生。

圖3 滿月酒禮物(來源:作者自攝)
侗族婚姻的締結一般經過擇偶、說親、訂婚、討八字、迎娶等過程。侗族青年擇偶形式多為自由戀愛,其傳統社會的戀愛方式是行歌坐夜。若是對歌、聊天中遇到投緣之人,女孩子一般會將自己親手制作的鞋墊、花帶等紡織品送給男方,來表達自己的心意。雖然現在不再開展行歌坐夜的戀愛活動,也很少有人贈送純手工的定情信物,但嫁妝和彩禮中仍需要大量的紡織品。在確立戀愛關系后,男女雙方通過說親的程序確定結親關系。然后男方家咨詢村里的鬼師,擇吉日舉行訂婚儀式。根據禮物交換的種類與數量,小黃村的訂婚儀式又分為小訂婚與大訂婚。舉行大訂婚的雙方家庭還要宴請親朋好友,開銷比小訂婚大得多。在大小的訂婚儀式中,雙方的禮物交換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大小訂婚主要禮物交換⑤目前小黃村直接結婚的較多,訂婚的情況較少。此表數據來源于吳老成.傳統與現代的博弈:小黃村侗族婚俗變遷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6:34-35.反映情況為2000年左右。
每年農歷臘月二十八日左右,締結婚約的小黃村新人在同一時間舉辦集體婚禮,期間雙方家庭的禮物交換集中在“討嫁妝”和“送回門”兩個環節上。這天清晨,男方、女方家庭都開始殺豬、宰牛、準備食材,宴請親戚朋友。受到邀請的親朋好友,會陸續來到主人家,送來各類禮品和禮金,也有些親戚在婚禮前夕便給主人家送去各類紡織品,幫忙置辦彩禮和嫁妝。這些紡織品中,侗衣多由新人的媽媽、姨媽、姑媽等十分親近的女性親屬制作,亮布、肚兜刺繡等則由各家女性親屬陸續送來。男方的女性親屬一般會在婚禮前夕帶著一卷自家的亮布到新郎家,新郎的媽媽剪下一小截留下,剩余的再由她們帶回去。剪下的亮布有兩種尺寸:一種可用來制作2塊女子亮布圍腰,長度約為2 m;另一種用來做衣服,約4 m長。婚禮當天,吃過午飯后,新郎家便請6~10個男性親屬挑上3~4挑豬肉(一般有100 kg)到新娘家“討嫁妝”。返程時,由3名男性作為領頭人,他們裹著頭巾、穿著侗衣、挑著被子,一路吆喝,其余的人則負責挑電視、沙發、熱水器等從女方家“討”到的家居物品(1/2嫁妝)。
婚禮次日,有新娘回門的習俗(圖4)。從禮物的流動上看,回門禮俗很重要。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指出的那樣,在任何社會,對禮物的回贈都是延期而不是立即進行的,否則無異于拒絕和侮辱。贈品交換是一種策略性的社會游戲,“這種社會游戲若要得以進行,游戲者就必須拒絕了解,尤其是拒絕承認游戲的客觀真實,也就是客觀主義模型所揭示的真實,而且他們還必須傾向于付出自己的努力、關切、細心、時間,以促成集體的不了解……饋贈和回贈之間的間隔,作為否認工具,能使完全矛盾的主觀真實和客觀真實共存于個體經驗以及共同判斷之中”[12]。彩禮與嫁妝之間,不是赤裸裸的交換,而是策略性地轉化為對新人的祝福,對新家庭的資助,同時反映了新人原生家庭的財產分配方式。送新娘回門時,新郎家要準備成擔/挑的侗衣、侗布等紡織品(110件)以及豬肉、瓜子、糖果、啤酒、飲料、副食品等禮物。作為彩禮的一部分,回門禮物一般以單數為佳,具體數量則視男方家的富裕程度以及女方家客人的多少而異。筆者實地考察到有37擔、39擔和41擔不等。
回門中,新娘穿著男方家提供的全套侗衣,走在最前面,帶領著男方家幾十個挑著擔子的女性親屬(前2~3人挑紡織品),往自家走去。村中數十對新娘回門隊伍交錯而行,場面甚為壯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擔子中男方送給女方的衣物,包括數件侗衣、亮布圍腰、肚兜及幾十卷亮布布匹。這些紡織品都是留著以后給新娘為新的家庭成員做衣服用的。此后,幫男方挑回門禮物的女性親屬在女方家卸下擔子后,還要再將新娘家的另1/2嫁妝(主要是紡織品)再挑回到新郎家。這些紡織品或是新娘和母親在婚前做的(侗衣、鞋墊、十字繡),或是新娘家女性親屬送的(侗布、肚兜刺繡),或是以前參加別人婚禮時攢下來的(毛線拖鞋)。當這些嫁妝送到新郎家后,肚兜刺繡會送到曾經給新郎家送過亮布的家庭,毛線鞋則分發給來幫忙挑回門禮物的女性親戚。總的來說,在小黃村聘禮和嫁妝的交換中(表2),男方主要提供的是住房(一般與父母同住)、食物和紡織品,女方則需提供新房內幾乎所有的家具和更多的紡織品。這些紡織品在穿著和交換中更加彰顯其在傳統文化傳承中的重要地位。

圖4 回門禮物(來源:作者自攝)

表2 婚禮中的主要禮物交換
傳統紡織品在小黃侗族社會中的使用十分普遍,小黃侗寨的中老人愿意并堅持在日常生活中穿著侗衣,但紡織技藝的傳承現狀仍不容樂觀。小黃青年女子大部分在外求學或打工,沒有學習傳統紡織技藝的愿望、時間和精力。而留在家里的中老年人由于農活的負擔過重,紡織的時間也在減少,借由紡織活動和紡織品流動維系的社會關系亦發生著改變。并且,紡織品也從日常生活用品演變成可以售賣的商品。過去一年四季紡紗織布聲不斷的村寨,已經大變模樣。小黃紡織文化變遷從第一階段的“紡與織的分離”,逐漸進入第二階段“耕與織的分離”。村里原來的農業與家庭手工業相結合的自然經濟也開始逐漸解體。事實上,在侗族地區不同程度的紡織文化變遷十分普遍,在筆者考察的貴州、廣西、湖南等地的村寨中均有體現,只是進程各不相同。湖南通道各村寨的侗族婦女依然從事侗錦織造這項傳統技藝;貴州黎平尚重鎮的婦女也還十分精通服飾刺繡工藝;黎平肇興侗寨、榕江三寶侗寨等地會做傳統盛裝的婦女已不多,多使用購買的面料來制作常裝,在當地旅游業和傳承人的帶領下,更多地從事手工織布、植物染、手工藝加工等創新性商品的生產;廣西三江程陽八寨、貴州黎平地捫等侗族村寨婦女僅從事織花帶等簡單紡織品的制作。大部分南侗村寨已不再將傳統服飾作為日常穿著,盛裝穿著也呈代際遞減的趨勢。
小黃村節慶中的侗族大歌展演、集體婚禮中的婚俗傳承得較好,人們進入鼓樓對歌時,都會穿戴上全套盛裝;滿月酒、婚俗中也大量使用侗衣、侗布作為不可或缺的禮物;這些傳統民俗為侗族紡織品提供了使用的場域,為紡織文化的傳承提供了良好的平臺。
本文以小黃侗寨紡織品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分析侗族禮物交換中紡織品的運用,一方面為人類學禮物的交換與互惠研究增加個案;另一方面探討紡織品在侗族社會建構和傳統文化傳承中所起到的作用。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認為禮物交換過程體現出一種互惠性的關系,當地的一切權利和義務,及經濟交易體系都受制于這種互惠原則[13]。莫斯(Marcel Mauss)則忽視禮物交換中的經濟意義,他通過“禮物之靈”(hau)在交換中的精神特質來說明交換關系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關系[14]。小黃村禮物交換所處的社會結構是流動的社會網絡,而不是靜態的社會制度,而通過交換維持的人際關系又是社會網絡的核心。通過研究以紡織品為主的滿月酒、婚禮等禮物交換實踐,以及小黃村社會關系建構的過程可以看出,小黃侗族社會的禮物交換既是經濟上互惠的,也是精神上的。小黃侗族青年男女在戀愛時,紡織品起著重要角色,例如一條花帶、一塊手帕、一件十字繡等都是增進男女感情的重要媒介。在雙方說親、討八字、訂婚、結婚等整個婚姻過程當中,各類紡織品,如鞋墊、肚兜、亮布、繡花鞋、棉被、侗衣等,作為嫁妝或聘禮的一部分,更是必不可少的禮物。禮物交換中的侗族紡織品,一方面承擔著幫助新婚夫婦建立新家庭的實用功能;另一方面如穿梭在人情網中的針線,幫助人們編織人際關系網絡,最終成為村落秩序得以實現和延續的根本保證。
從紡織文化的視角看,當下的小黃村正處于“傳統”與“現代”的交替時期,一方面傳統的紡織技藝依然在傳承,人們在婚禮、節慶中以侗衣、侗布來展示村落和自我文化與身份的獨特性;另一方面,外來的紡織品、服飾不斷涌入這個大山深處的村落,沖擊著人們的思想和延續世代的價值觀念。
如何承接傳統、如何擁抱現代,既是年輕人要面對的,也是中老年人要承受和思考的。對于小黃的侗人而言,他們似乎割舍不下傳統,也無法抗拒現代,在糾結的適應中我們看到了二者之間的相互交集。得益于公平的教育和就業機會,現在很多年輕女孩和男孩一樣,到大城市上學和打工,她們在侗族社會中的地位也相應得到提升。但在村寨內部,仍然將心靈手巧和勤勉能干作為衡量女性婦德的一個重要標尺。雖然大部分年輕人不如長輩一樣,會侗族傳統的紡織刺繡,但她們通過繡十字繡、鉤毛線鞋、編手鏈、扎染等方式來繼承女性紡織的優良傳統。一些小黃青年女孩還試著運用較簡單的手工技藝,設計制作出一些創意商品,在網絡平臺上售賣。還有一些在城市工作、生活的女青年,無論事業多么順利,她們在懷孕生子時,大多會辭掉工作,選擇回到家鄉待產,接受家庭的照顧,重新開始向家里的女性長輩學習,一起給未出生的孩子制作包被、帽子、衣服等紡織品。從一個角度來說,這些舉動使得侗族女性在村落內外都能得到認同,不會形成太大的心理落差;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使女性在傳統社會中的角色有一個延續,從而在某種意義上維系了小黃村落相對穩定的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