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煒 冉
(通化師范學院 高句麗研究院,吉林 通化 134001)
7世紀中后期,東亞世界發生了巨大的政治變動,唐朝陸續攻滅百濟(660年)和高麗(668年)之后,引發了朝鮮半島上大批百濟和部分高麗遺民渡來日本歸化。與以往相比,這個時期的渡日歸化人呈現出三個特點:集團移民、集團聚居、集團賜姓[1]。即這個時期渡來日本的歸化行為具有群體性特征,單獨個人的情況極為罕見,所以學界稱這個時期的渡來人為“新歸化人”[2]。對于這些“新歸化人”日本朝廷采取了集團安置的辦法,但是賜姓卻不是在安置的同時進行的,而是在這些“新歸化人”生活安定并主動接受日本社會文化之后,才通過賜姓最終完成了他們的歸化過程。
渡來人將氏姓改為日式氏姓,代表了其融入日本社會的基本完成。為了更好地了解朝鮮半島系渡來人在日本的融合情況,就需要了解日本的氏姓制度。
日本的氏姓制度與中國有很大不同。在古代,氏姓是貴族們擁有社會地位的象征,而平民百姓是有名而無姓的。不過天皇是一個特例,因為其為“神裔”的出身,所以天皇是沒有氏姓的。日本貴族的氏姓更像是一種稱號,在名字前加上這些稱號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3]。而賜予貴族們氏姓則是天皇的特權,寓意著天皇授予他們榮譽,反過來則代表了這些被賜姓者對天皇的效忠。渡來人中的貴族原本是有自己的氏姓的,但如果其接受或者主動奏請天皇賜姓,則說明其愿意臣屬于天皇。
與中國的姓氏制度表現出由子孫嚴格繼承的血緣集團文化不同,日本的氏姓只是職名的稱呼而已,氏姓的稱呼只由世襲官職的子孫繼承。也即,日本的氏姓不是表示血緣關系,而是表示服從于天皇[4]69。
朝鮮半島與日本列島之間距離較近,且之間還有便利往來交通的海流[5],自古以來人們便往來于玄界灘[略稱“玄海(げんかい)”,“玄海灘”則是誤記;古代也寫作“玄界洋”,所以也略稱“玄洋(げんよう)”。韓國則稱之為“大韓海峽”,也即朝鮮半島與日本九州島之間的海峽。一般指從福岡縣宗像市的鐘之岬經志賀島、糸島半島、唐津灣到佐賀縣唐津市的東松浦半島的海岸,直到外海的大島、沖之島及長崎縣的壹岐、對馬海域;東接響灘,西為東海,北連日本海][6]。也即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間的往來很早就比較頻繁[7],一批批大陸渡來的人口,開發并促進了日本列島文明的發展。據日本學者埴原和郎估計,從彌生時代(前300—250)到古墳時代(250—592),渡來日本列島的人口數量有100萬人[8]6。因為這些人中很多都是來自具有姓氏制度的中國和朝鮮半島國家,所以可以通過對嵯峨天皇弘仁六年(815)編纂的《新撰姓氏錄》的相關研究成果[9]來分析7世紀后半葉的“新歸化人”的人口數量。據學者統計,《新撰姓氏錄》中收錄氏姓1182個,其中渡來人氏姓約占30%[10];7—8世紀時日本總人口為560萬,按照該比率推算,當時約有180萬人是渡來人[11]。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因為《新撰姓氏錄》的記載是以畿內氏族為主,所以在人口的推算上應該有較大誤差,但在總人口中渡來人占有很大的比例是不爭的事實。
氏姓制度實則就是古代日本的身份制度,所謂“氏”(ウジ)表示的是出身的部族或職業;所謂“姓”(カバネ)表示的是一種社會身份等級[12]。在律令制度改革的同時,日本于天武天皇十三年(684)制定了“八色之姓”(やくさのかばね),將以往諸姓整合為:真人(まひと)、朝臣(あそみ·あそん)、宿禰(すくね)、忌寸(いみき)、道師(みちのし)、臣(おみ)、連(むらじ)、稻置(いなぎ)八個姓(《日本書紀》天武天皇十三年冬十月己卯朔條載:“詔曰,更改諸氏之族姓,作八色之姓,以混天下萬姓。一曰:真人……八曰:稻置”)[13]465。此時制定“八色之姓”意在對舊有氏族進行調整,但其核心主旨是為了鞏固天皇家族在日本社會中的首腦地位[14],進一步打擊世襲氏姓貴族的勢力,并強化畿內貴族的身份,提高畿外人入仕的條件,僅限畿外人中的臣氏、連氏、伴造氏(伴造,也作“友造”,日本大和政權時期的官職,與“國造”對稱。“伴”指人,“國”指土地,“造”是其統率者。5—7世紀時,在手工業生產、耕種屯田等領域建立了“部”的制度,就是朝廷把渡來人或者普通的有一技之長的人編為專業的集團,給予土地,使之定居;他們一方面通過耕種自給自足,一方面世襲地從事專門的手工業生產,一切產品都歸朝廷征用。這種集團按照人們所從事的專業命名,如制陶器的叫土師部、制鐵器的叫鍛冶部、做弓的叫弓削部。部民之中如土師部,由于原料產地的緣故,成員分散在各地。各部的統率者稱為“伴造”:在渡來人構成的部民里多半讓其集團的長輩充任伴造,其他部民的伴造則由下級的氏姓貴族來充任;其職位世襲,多姓首、造、連等。臣、連、伴造、國造并稱,是維護天皇權力的重要成員。律令國家建立后,有勢力者被列為貴族,多數則成為下級官僚伴部,管理品部和雜戶等)及國造氏(國造一職,7世紀初方出現。往往以地方豪族人員為之,并賜以臣、君、公、連、直等姓。律令制國家時,優先任命國造為郡司,似乎還委以所在國的祭祀權,因此一般認為在律令制度下,國造的社會地位仍受重視)的子孫可以入仕(《日本書紀》天武天皇五年夏四月條載:“又外國人欲進仕者,臣、連、伴造之子,及國造子聽之”)[13]423。這種以“姓”來明確彰顯家族在社會上身份等級的制度與新羅的“骨品制”有著一定的相似性,住在新羅京城金城的人與住在地方的人便有著明顯的身份差別,因此一些學者指出,日本的“八色之姓”受到了新羅“骨品制”的影響[12][15],甚至有人認為其就是來源于新羅的“骨品制”[8]23。
對渡來人改姓是日本氏姓制度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日本在飛鳥時代(592—710)末期開始施行“八色之姓”制度后,很多渡來人變成了日本貴族,從而改變了日本本土人與渡來人之間身份和待遇有差別的狀況。日本學者指出,7世紀中后期朝鮮半島渡來人的到來直接沖擊了日本原有的氏姓制度,這個時期的很多“新歸化人”打破了日本固有的在賜姓和任官方面本土人和渡來人之間的界限;隨著“八色之姓”制度的施行,導致了日本原有氏姓制度的崩潰以及與渡來人同化的加速[8]43。顯然,對渡來人的改姓是體現日本官職制度旨在受容渡來人貴族的一項政策[4]69。
賜姓是中國中原王朝很早便施行的一種政治制度,天子會根據臣子祖先所生之地或功績而賜予其姓氏,對于歸化外臣則多有以其出身國名為姓的情況[16]。這種賞賜有的體現為天子的一種特權,顯示的是對歸化者的恩寵;還有的是歸化者主動奏請的結果,是為了更好地在投化內屬地區生存,盡快消除文化差異,做到文化上的快速融合。而對于周邊臣屬于中原王朝的國家與民族,天子則通過對其統治者冊封王號,來顯示其與中原王朝之間的藩屬關系,同時也是雙方關系親善的體現[17]。受中國這種賜姓制度的影響,同時更是為了凸顯日本欲構建一種“自中心化”的“中華”意識[18]166[19],其對于渡來的百濟和高麗王族成員分別賜予“百濟王氏”和“高麗王氏”[《續日本紀》卷3,大寶三年(703)四月乙未][20]18,意在申明其對百濟和高麗有著宗主國的地位;日本儼然成為東亞另一個“華夷體系”的宗主國,具有了對臣屬國家與民族賜姓的權力。有韓國學者認為,日本給百濟王族賜姓“百濟王氏”是受到了新羅冊封高句麗“王族”安勝為“高句麗王”的啟示[21]。不過必須承認,這也體現了日本對渡來的百濟和高麗王族的重視和厚待。
日本律令制的官僚體制內有兩個明顯的分野:其一,以從五位官位為限,這之下的官員都屬于普通官僚階層,天皇無須掌握這些官僚的姓名,只需知道這個等級官員的人數即可[22];而從五位及其以上官員則被稱為“通貴”[23],享有“蔭位”的特權(唐制:任五品以上官職者的嫡子,按其父的官位授官。日本與此相同,但適用對象更廣,嫡子、庶子、嫡孫、庶孫都給予蔭位,可受蔭位的年齡則是比唐制25歲更低的21歲)[24],與天皇的關系特別密切。其二,是以從三位官位為限,這之上的官員被稱為“公卿”,是日本朝廷的核心統治階層。因此,從擔任從五位以上,尤其是從三位以上官位的人員情況,就能窺見一個家族在日本社會的地位狀況。百濟王族被賜予“百濟王氏”后,其家族中就有許多人擔任過從五位以上的官職[25]。另據日本學者統計,從奈良時代(710—794)末至平安時代(794—1192)初,渡來人中能夠躋身從三位以上官位者達到了數十人之多[26],這其中百濟渡來人是最多的,而“百濟王氏”更是占了大多數,可見百濟系渡來人在日本獲得了極大的殊榮和優厚的待遇。
日本天皇對渡來人的賜姓最初只限定在王公貴族等高層,至8世紀逐步擴大到下級一般官員[4]70。史載,圣武天皇于神龜元年(724)下詔:“又官官仕奉韓人部一人二人下,其負而可仕奉姓名賜。”(《續日本紀》卷9,神龜元年二月甲午)[20]99所謂“韓人部”,系指7世紀末朝鮮半島系渡來人中有官位的百濟人集團[27]。關于此次賜姓的詳細情況,史載:
從五位上薩妙觀,賜姓河上忌村。從七位下王吉勝,新城連。正八位上高正勝,三笠連。從八位上高益信,男捄連。從五位上吉宜、從五位下吉智首,并吉田連。從五位下觮兄麻呂,羽林連。正六位下賈受君,神前連。正六位下樂浪河內,高丘連。正七位上四比忠勇,椎野連。正七位上荊軌武,香山連。從六位上金宅良、金元吉,并國看連。正七位下高昌武,殖槻連。從七位上王多寶,蓋山連。勛十二等高祿德,清原連。無位狛祁乎理和久,古眾連。從五位下吳肅胡明,御立連。正六位上物部用善,物部射園連。正六位上久米奈保麻呂,久米連。正六位下賓難大足,長丘連。正六位下胛巨茂,城上連。從六位下谷那庚受,難波連。正八位上荅本陽春,麻田連(《續日本紀》卷9,神龜元年五月辛未)[20]101。
以上對百濟“韓人部”眾官員的賜姓,除薩妙觀等5人為從五位的“通貴”以外,其余19人皆為六位及以下的普通官員。而此時距離百濟亡國已經過去60年,倘若這些人曾在百濟擔任官職,即便活著也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很難想象此時他們還擔任官職。所以,此次賜姓的對象應該主要是百濟系渡來人中官僚集團的子孫后裔。
8世紀初,日本律令制國家正式形成,文書行政體制下需要更多的文化人才,所以大量選任有文化素養的渡來人為文書官員。另一方面,渡來人自身也想更好地融入日本社會,故而主動向朝廷奏請改為日本氏姓。史載:“其高麗、百濟、新羅人等,久慕圣化,來附我俗,志愿給姓,悉聽許之。其戶籍,記無姓及族字,于理不穩。宜為改正。”[《續日本紀》卷20,天平寶字元年(757)夏四月辛巳][20]231從這些渡來人主動奏請改姓的時間來看,正是高麗渡來人權貴背奈福信家族被賜予“背奈王氏”[《續日本紀》卷18,天平勝寶二年(750)春正月丙辰][20]209的10年之后,體現了這些原本抱著避難思想來到日本的朝鮮半島系渡來人,業已接受留在日本列島生存繁衍的現實,已經放棄原有文化觀念,希望抹去差異、融入日本社會。
上述朝鮮半島系渡來人主動請求改姓事件4年之后,日本便開始了對渡來人的大規模賜姓活動。史載:
百濟人余民善女等四人,賜姓百濟公。韓遠智等四人,中山連。王國島等五人,楊津連。甘良東人等三人,清筱連。刀利甲斐麻呂等七人,丘上連。戶凈道等四人,松井連。憶賴子老等卌一人,石野連。竹志麻呂等四人,坂原連。生河內等二人,清湍連。面得敬等四人,春野連。高牛養等八人,凈野造。卓杲智等二人,御池造。延爾豐成等四人,長沼造。伊志麻呂,福地造。陽麻呂,高代造。烏那龍神,水雄造。科野友麿等二人,清田造。斯藒國足二人,清海造。佐魯牛養等三人,小川造。王寶受等四人,楊津造。答他伊奈麻呂等五人,中野造。調阿氣麻呂等廿人,豐田造。高麗人達沙仁德等二人,朝日連。上部王蟲麻呂,豐原連。前部高文信,福當連。前部白公等六人,御坂連。后部王安成等二人,高里連。后部高吳野,大井連。上部王彌夜大理等十人,豐原造。前部選理等三人,柿井造。上部君足等二人,雄坂造。前部安人,御坂造。新羅人新良木舍姓縣麻呂等七人,清住造。須布呂比滿麻呂等十三人,狩高造。漢人伯德廣足等六人,云梯連。伯德諸足等二人,云梯造(《續日本紀》卷23,天平寶字五年三月庚子)[20]277-278。
此次大規模賜姓,涉及36個氏族188人,其中百濟人131名、高麗人29名、新羅人20名、漢人8名[28]。顯然,基于百濟系渡來人在日本政壇上的特殊地位,此次賜姓的百濟人也是最多的。這樣大規模的改姓,一直持續到8世紀末。史載桓武天皇延歷十八年(799)十二月甲戌:
甲斐國人止彌若蟲、久信耳鷹長等一百九十人言:“已等先祖,元是百濟人也。仰慕圣朝,航海投化,即天朝降綸旨,安置攝津職,后依丙寅歲正月廿七日格,更遷甲斐國。自爾以來,年序既久,伏奉去天平勝寶九歲四月四日敕稱:‘其高麗、百濟、新羅人等,遠慕圣化,來附我俗,情愿賜姓,悉聽許之。’而已等先祖,未改蕃姓,伏請蒙改姓者。”賜若蟲姓石川、鷹長等姓廣石野[29]。
在朝鮮半島渡來人中,有一些并沒有被日本政府列入屬籍,而是被地方豪強隱匿于自己名下,成為不入公戶的私屬,在律令制改革完成后于法律上便沒有合法的身份[18]200。不過隨著律令制改革的完成、中央集權的加強,這些豪強名下的渡來人便有可能被天皇所掌握。這些人為了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積極要求改為日本氏姓,以宣示臣屬于天皇。史載延歷四年:
右衛士督從三位兼下總守坂上大忌寸苅田麻呂等上表言:“臣等,本是后漢靈帝之曾孫、阿智王之后也。漢祚遷魏,阿智王因神牛教,出行帶方,忽得寶帶瑞,其像似宮城,爰建國邑,育其人庶。后召父兄告曰:‘吾聞東國有圣主。何不歸從乎?若久居此處,恐取覆滅。’即攜母弟迂興德,及七姓民,歸化來朝。是則,譽田天皇治天下之御世也(應神朝)。于是,阿智王奏請曰:‘臣舊居在于帶方,人民男女,皆有才藝。近者,寓于百濟、高麗之間,心懷猶豫,未知去就。伏愿天恩,遣使追召之。’乃敕,遣臣八腹氏,分頭發遣。其人民男女,舉落隨使盡來,永為公民。積年累代,以至于今。今在諸國漢人,亦是其后也。臣苅田麻呂等,失先祖之王族,蒙下人之卑姓。望請改忌寸,蒙賜宿禰姓。伏愿,天恩矜察,儻垂圣聽,所謂寒灰更煖,枯樹復榮也。臣苅田麻呂等,不勝至望之誠,輒奉表以聞。”詔許之。坂上、內藏、平田、大藏、文、調、文部、谷、民、佐太、山口等忌寸十一姓十六人,賜姓宿禰(《續日本紀》卷38,延歷四年六月癸酉)[20]509。
由上述記載可知8世紀后半葉以后,7世紀中后期渡來的“新歸化人”已經基本融入日本社會,所以積極地希望通過改為日本氏姓來消除身上渡來人的痕跡,以提高在日本社會中的地位。在律令制黃金時期的奈良時代中期,日本朝廷行政官員數量膨脹,此時僅僅獲得賜姓已經不能保證官位上的升遷,為了平息不能入仕氏族的不滿情緒,天皇不得不通過授予上位的姓的方式來代替官階,以緩解矛盾[23]。
7世紀后半葉,隨著百濟和高麗的相繼滅亡,日本迎來了朝鮮半島上百濟人和高麗人的渡來高峰。出于日本社會當時對先進文化知識的需要,這些朝鮮半島渡來人,大都是在天皇或者豪族手下擔任與文化事業相關的職務。這些渡來人之所以選擇歸化日本,就是為日本政府的優撫政策所吸引,他們在這里得到了社會尊重和經濟優待。到8世紀中葉,在日本律令制度的推動下,更是在這些掌握先進文化、技術的渡來人推動下,日本本土仕人集團、豪強貴族的文化素養得到了提升,與渡來人的文化差距業已消除,渡來人所帶來的先進技術也已在整個日本社會得到推廣;此外,通過派出遣唐使,日本獲得了更多的來自大陸的先進技術。不過這樣一來,渡來人在文化、技術上的優勢就基本失去了。所以渡來人希望消弭外來者的身份,改為日本氏姓,編入日本戶籍,融入日本社會。而日本朝廷對原百濟王族和高麗王族賜予王姓,是想表達在日本治下有“百濟王國”和“高麗王國”,以強化其“小中華”意識,希圖建立起一個以日本為中心的“華夷秩序”[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