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其洪,于永成
(1.西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心暨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所,重慶 400715;2.山西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所,太原 030006)
黑格爾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是哲學史上極具爭議的人物,他的“法哲學”作為當時普魯士的“國家哲學”,自他那個時代以來直至今日一直都是爭論的焦點之一。拋開對黑格爾“法哲學”尤其是其中的市民社會理論的標簽式解讀,回到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具體文本,我們就會發現在其抽象思辨的話語背后包含著豐富的法治思想,而這些思想背后凝結著黑格爾作為一個現代哲人對既往封建社會特權的批判、對英國資本主義經濟發展與法國大革命激情政治的反思、對德國作為后發國家如何進行秩序重建的深刻思考,因此有著濃厚的歷史感與現實指向性,值得我們不斷地挖掘與思考。
近些年來,國內學術界對黑格爾法治思想的研究主要出現在兩個領域:一個是法學領域,另一個是哲學領域。在法學領域,比較突出的是呂世倫先生在1989年出版,隨后多次再版的《黑格爾法律思想研究》。呂先生主要從整體上對黑格爾的法哲學進行了宏觀的勾勒與闡釋,是國內黑格爾法律思想乃至法哲學研究的奠基之作。除此以外,近些年來還有一系列論文相繼發表,從研究主題與內容來看,這些論文主要是立足于某一部門法學來展開對黑格爾法律思想的探討。20世紀末,學術界并沒有重視從哲學的角度探討黑格爾法治思想。進入21世紀之后,隨著學術界對黑格爾哲學研究的轉向,即從對其本體論與辯證法的研究轉向對其法哲學與歷史哲學的探討,以及政治哲學熱潮的出現,這一類研究不斷增多。通過梳理這些研究成果,我們可以將其大致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探討黑格爾法哲學與自然法的關系。在此類討論中,研究者們所持觀點各異,一種觀點認為黑格爾所理解的“法”與“自然法”有著根本的區別;另一種觀點認為黑格爾的“法”是在對以往自然法思想充分吸收的前提下的新形態與新發展;還有觀點則認為黑格爾的 “法”在內涵上要比“自然法”更廣[1]。二是立足法、人格、自由的內在關系邏輯,對黑格爾的法進行本體論的闡釋[2]。三是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整體性闡釋與探討。該類研究是立足黑格爾的整個哲學體系,對黑格爾法哲學的基本概念、主題、框架及當代意義進行整體性的闡釋[3]。四是立足黑格爾法哲學本身,從法律與道德的關系角度展開對法律本質的闡釋[4]。五是以黑格爾的法治思想為主題進行研究。該研究成果的形式目前主要以論文為主,而且數量相對較少,通過梳理我們大致可以從三個方面對其加以把握:其一,對黑格爾法治思想的總體性闡釋。就黑格爾法哲學中法的邏輯內涵、法律的規范性作用與地位、法治的公開性、司法獨立等主題對黑格爾的法治思想做整體性的考察與闡釋[5];其二,對黑格爾憲政理論中積極思想的挖掘與闡釋。該研究探討了黑格爾憲法精神的思想背景、理論淵源、基本原則、主要內容和當代價值,強調了黑格爾的憲政思想[6];其三,以當代的政治思想家為參考,展開對黑格爾法治思想的比較性研究,通過這種比較,挖掘與闡釋黑格爾法治思想的當代價值[7]。
縱觀國外近些年來的研究,我們會發現,學術界對黑格爾法治思想的專門研究相對較少,更多的研究包含在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整體性闡發之中。但在這種整體性的闡發中,我們發現也存在著不同的路徑,其中主流的闡釋路徑是對黑格爾法哲學的“去形而上學化”。有學者提出,我們應當擱置黑格爾法哲學中的形而上學的陳舊因素,將其加以懸置,而對其法哲學中體現時代社會發展的因素進行挖掘,如:承認問題、正義問題、自由的倫理主觀性維度、法律的規范性與有限性、個體的價值與地位、形式自由與實質自由等,從而使黑格爾法哲學在新的時代語境中煥發活力[8]。這條研究路徑的代表性學者有霍耐特、科耶夫、克里斯·桑希爾、哈貝馬斯、鮑桑葵、多梅尼克·洛蘇爾多、阿維納瑞、Z.A.Pelczynski、Frederick Neuhouser、Alfredo Ferrarin等,尤其是霍耐特對這一研究路徑進行了有意識的方法論探討。
除此以外,還有另一種路徑,即將法哲學納入黑格爾的整個哲學體系中來,在對黑格爾體系的再闡釋中對法哲學進行新的理解與定位。這種觀點認為,在黑格爾法哲學中,其邏輯原則與法哲學的結合是基于內容的具體性結合,而不是抽象的形式性外衣,在這種結合背后有著黑格爾對法哲學問題的獨特思考[9],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有:查爾斯·泰勒在研究黑格爾形而上學的時代性內涵的基礎上對倫理共同體做了新的闡發,科維綱以“客觀精神”為基礎對法的本質與倫理的制度性內核進行了闡釋,斯蒂芬·霍爾蓋特在黑格爾完全的無規定的、自由的思辨邏輯基礎上對法哲學語境中自由概念進行了新的闡釋,Paul Franks就黑格爾在耶拿時期在邏輯學的構思中所蘊含的政治與社會關懷,展示了黑格爾法哲學與其邏輯學之間的內在關聯,James Kreines則就邏輯學的生命性原則及其社會歷史性內涵進行了深入闡釋。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發現國內外近些年來對黑格爾法治思想的研究相對較為貧乏,法治問題只是作為法哲學整體中的一個部分而被探討,單獨就黑格爾的法治思想作專門研究的卻相對較少。另外,我們看到,即使是在少量的對黑格爾法治思想的研究中,對市民社會的生成與法治建構之間的關系普遍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雖然國內已有研究力圖去凸顯市民社會對于法治建設的意義,但是其要么是從一般意義上去討論市民社會對于法治建設的價值,要么是從馬克思的角度來討論市民社會的法治意義,然而從黑格爾的角度來探討市民社會法治意義的研究卻相對較少。在黑格爾法哲學中,市民社會與法治的內在關系構成其重要的研究主線,而我們在既往的研究中很大程度上忽視了這一點。
從黑格爾的整個哲學體系來看,對市民社會的探討屬于客觀精神的領域,根據國外學者的解讀,客觀精神更多地指向倫理生活中的制度結構以及在這種制度結構中個體的倫理意向態度[10]461-462,本文也是在這一立場上來理解客觀精神的。從整體上來說,黑格爾從兩個層面對市民社會給出了自己的界定:其一,市民社會是由諸多獨立自主的個體構成的,作為獨立的個體,每個人都以自身為利益考量的中心,體現為一種自私自利的本性,“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11]197;其二,“由于特殊性必然以普遍性為其條件”[11]197,這些獨立的個體在市民社會中又通過市場與分工加以連接,因此,也就實現了個體對他人的依賴與承認,以間接的方式呈現著他的社會性。因此,市民社會是處于兩極中的社會,市民個體既相互獨立又高度依賴,獨立體現為人格、價值指向與權利主體的獨立性,依賴則體現為基于市場的分工與交換的高度依賴性。
從市民社會內部的構成來看,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包含三個部分:作為其核心的物質“需要的體系”、作為對這一體系保障的外在司法制度,以及前兩個體系對不法的偶然性進行預防的警察與同業公會。簡而言之,市民社會就是建立在市場經濟之上的一個有著外部制度保障的交往體系[12]。在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解讀中,我們可以看到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自由市場與權利至上的自由主義的影子,但黑格爾無疑從整體上對這種社會的特征給出了最清晰的論述,并且立足社會的倫理公共價值賦予了它更加豐富的內容。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這種獨特解讀,無疑深深地影響著馬克思早期對市民社會的認知與批判,甚至在馬克思思想的后期發展中,我們仍能看到這種影響的存在。
基于黑格爾對市民社會內涵的界定,及其在整個哲學體系中的地位,相比于傳統封建社會,我們可以把握到市民社會的五個主要特征。
第一,在黑格爾看來,倫理精神作為現實的自由理念,是客觀精神的重要體現,市民社會是被黑格爾納入倫理的環節中加以考察的,是客觀倫理精神實現自身的具體環節。倫理的理念作為“活的善”是特殊意志與普遍意志的統一[11]164-165,它展現的是社會的客觀意志結構的內在變化及其作用,通過市民社會黑格爾展示了倫理理念發展的雙重面相及其內在矛盾。市民社會作為倫理理念的環節凸顯的是對特殊意志的承認與肯定,倫理理念內在包含的意志的特殊性規定在市民社會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因此市民社會是倫理理念自我發展的必然性產物。但是由于市民社會的根本價值指向是對特殊意志的承認與肯定,在這種單維度的承認與肯定中,社會的普遍意志與利益不再是個體追求的直接目的,而是成為實現個體自身利益的外在手段。所以,這必然會導致特殊意志之間,以及特殊意志與社會普遍意志之間的沖突與對立。
第二,市民社會作為倫理理念的特殊意志得到充分發展的階段,展現了一種新的社會建構機制,因而與傳統的“社會—國家”相統一意義上的社會架構有明顯的區別。黑格爾強調了市民社會的獨立性,在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彼此區分的意義上來理解現代社會的內在結構,市民社會的特質由此得到凸顯[13],即它是一個與政治權力明確區分開來的經濟型社會,是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之上的,經濟領域是它的主要領域,物質生產與交換構成它的主要內容。因此,在市民社會中人的物質需要得到明確的肯定與承認,自由的市場既豐富了人們的物質生活,也反過來推進了物質生產力的發展,勞動作為財富的創造之源被肯定,自由主義與功利主義是其主要的價值導向。黑格爾在與政治國家相分立的意義上來界定市民社會,這一做法是市民社會理解史上的重大創新。
第三,市民社會凸顯了個體自由的重要性與地位。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是建立在人的個體主體性基礎之上的一種社會形態,獨立自主的個體既是這一社會形態建構的前提與基礎,也是其在秩序與價值層面上所維護的目標。黑格爾在市民社會中強調了人格的獨立性及其權利要求,強調個體有不受他人干涉的基本權利與基本自由空間,在個體自主與自律的雙重意義上,市民社會產生并建構著其內在的活力與秩序。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是一個自由的社會,這是近代社會在人的自由發展史上的重大進步,是對人的重大解放,只有通過這種解放與個人主體性的重新確立,特殊的意志才能得到充分的發展。“市民社會是在現代世界中形成的,現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規定各得其所。”[11]197
第四,市民社會是一個平等的社會,為個體的發展提供了平等的機會與制度性保障。黑格爾認為,相比傳統封建社會,市民社會首次突破了特權等級制度對人的差別性規定,將平等作為一個普遍的社會價值加以肯定,將人理解為在人格上平等的個體,并將其貫徹到具體的社會制度之中。在此基礎上,市民社會賦予了個體平等的權利與義務,為個體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相對平等與公正的平臺。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說啟蒙的平等要求不僅在政治領域,而且在非政治的市民社會中也得到了具體的實現。當然,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平等的理解中有著思辨的內涵,在個體之間的差異性與社會的平等之間存在著內在的張力,因而在市民社會中談平等就不可能追求絕對意義上的平等,“提出平等的要求來對抗這種法,是空洞的理智的勾當”[11]211,因為這種平等抹殺了個體之間的合理的差異性。
第五,契約精神構成市民社會的重要精神。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本身是建立在商品經濟基礎之上的,伴隨所有權的交換而產生的契約精神就是市民社會的內在要求,這種精神不僅存在于商品經濟之中,而且滲透到了市民社會的其他非經濟領域之中,成為市民社會的重要規范精神。如果說所有權指向的是相互無涉的市民個體的話,那么契約精神的本質則在于它不再指向個體,而是以最基本的形式規范了市民個體之間的交往關系。契約精神的存在,對于保證商品交易與人們日常交往行為的有序化與規范化有著重要的作用,因為契約精神內在地包含著市民個體的自律精神,這種自律精神的存在既是市民社會內在道德精神的重要條件,也是市民社會秩序化與規范化的前提與基礎。因此,有學者指出:“如果黑格爾實際上拒絕將國家建構在契約之上,那么在倫理領域內契約可并未缺席。”[10]161-162
通過上述對市民社會的基本內涵與特征的分析,我們發現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市民社會的倫理本質、自由、平等與契約精神等是理解黑格爾市民社會理論內在特質的關節點,所以筆者選擇立足這幾個方面來展開對市民社會法治向度的分析,并由此展示法治對于市民社會的存在與發展的重要規范意義。
第一,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離是市民社會法治的前提。正如M.Riedel指出的那樣:“與歐洲資產階級政治革命一樣,黑格爾對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區分,是對傳統的重大突破。”[14]3黑格爾對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這一區分不僅是對這一社會現象的敏銳的哲學反思,而且對于我們把握現代社會的內在結構、市民社會的法治歷程具有重要意義。這一意義的重要性在于,正是市民社會與國家的二元分立,使市民社會擺脫了政治國家的干預,也使市民社會作為一個獨立與自治的領域出現,它擺脫了政治等級秩序對它的規定與束縛,使社會自身獲得了巨大的自主性與空間,當然對于這種自主性所具有的盲目性也需要進行必要的規范才能保證市民社會的有序運行。黑格爾在對市民社會的論述中非常自覺地強調:市民社會的出現在秩序上提出了新的要求,即它擺脫了舊秩序的束縛,需要新的秩序來規范,而道德并不能承擔起建構新秩序的任務,“良心作為起規定作用的純粹抽象的原則,也要求它所作的各種規定具有普遍性與客觀性”[11]161。于是,黑格爾指出唯有以人的理性為基礎,以人的自由為核心的現代法律制度才能擔負起建構市民社會新秩序的重大任務[15]。
第二,法治是市民社會倫理本質的重要體現。如前所述,黑格爾是立足于社會的內在意志結構即倫理精神來考察社會的運行發展的,市民社會是被黑格爾納入到倫理理念發展的環節中加以考察的。立足于思辨思維的高度,黑格爾深刻地揭示了市民社會倫理的辨證性:一方面,在市民社會中,個體的自由、權利與需要得到充分的肯定與承認,人作為“個體”獲得解放,但黑格爾同時看到每個人作為“私人”都以自身利益為目的,將他人降低為“手段”,人被理解為“占有性的個體”(possessive individualist)[16]。伴隨著個體欲望的膨脹,就會不可避免地導致個體與他者、個體與社會之間的沖突與對立。由此,黑格爾指出特殊意志原則作為倫理理念內在環節的自我實現,有其必然性與進步性,但同時也導致了特殊意志之間,以及特殊意志與普遍意志的分裂與對立,導致了特殊意志原則對普遍倫理的否定。另一方面,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倫理內涵的復雜性在于其特殊性意志在得到凸顯的同時,普遍的倫理意志并沒有“退場”,它作為與特殊意志相對立的原則依然間接地發揮著規范作用。倫理的普遍意志在市民社會中有著以下兩方面的體現:其一,倫理的普遍意志體現為隨著市民社會的出現,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與聯系也在變化、發展,人只有作為“社會的人”才能存在,“我”只有通過參與普遍的社會分工與經濟交往才能使自己的需要得到滿足,“我”不能完全排斥“他人”來保存自己,我與他人具有“共存性”。當然,黑格爾指出,這種共存性并非是“我”自覺和主動建構的,而是在一種被動的意義上不得不遵守的外在的“必然性”,它并不構成市民個體的內在目的。其二,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中普遍的倫理規定不僅在“自在”的意義上體現為社會分工對個體的“教化”,而且更是在“自為”的意義上體現為社會在制度層面上的規定,即立足普遍意志而進行的社會制度建構以及對個體權利與義務的規范,而法律制度無疑就是普遍倫理意志的重要體現,“倫理性的實體,它的法律與權力,對主體說來,不是一種陌生的東西,相反地,主體的精神證明它們是它所特有的本質”[11]166。
第三,自由是法律的根基,法律是自由的定在。黑格爾指出,我們應當給出對市民社會中自由的合法性論證,這種自由的根據在哪里,我們為什么選擇了這種自由而不是那種自由,這些自由體現為哪些基本的權利?黑格爾指出“所有權”的內在根據不是人的需要而是人的理性“人格”,“人格”從形式上表現為我對自己作為意志統一性的抽象意識,即我作為單個意志的“純自我相關性”,從內容上它表現為“我是在有限性中知道自己是某種無限的、普遍的、自由的東西”[14]45,即我能夠擺脫外在的一切特殊規定而在意志本身中達到對無限性的認識,也即達到對自由本質的自我意識。在黑格爾對“人格”的界定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凸顯了人的意志的重要性,并將人的自由本質建筑在人的意志之上,而將意志所具有的對自身的抽象自我意識能力解讀為“人格”,解讀為人之為人的根本。通過“人格”,自由就成為人的內在本質規定。“所有權”之于“人格”的要義在于,在“所有權”中“我的”意志擺脫了純粹的主觀性與抽象性,體現在一個“物”中,通過對“物”的“占有”,自由意志就成為“我”可以控制與支配的對象,取得現實性。這樣,人對意志統一性與自由本質的抽象意識就不僅構成了黑格爾對人格的內在規定,而且也構成了“所有權”的基礎與合法性根基,“是因為人格將法與自由不可分離地聯系在一起”[10]69。根據科維綱的解讀,“抽象法”構成了自由意志客觀化的模型,也是市民社會私法的基本框架[10]79,所以通過對“抽象法”的論述,我們可以從中揭示出法律與自由的關系,即自由構成法律的本質規定。“法的基地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它的確定的地位和出發點是意志。”[11]10換言之,法律本質上是人的自由意志的表達與體現,它與一般意志的區別在于,它要代表普遍的理性意志,反過來對意志自身進行規范,即法律本質上是意志的一種自我規定而不是來自意志之外的規定。黑格爾認為“抽象法”體現的是我們從“理性人格”引申出來的對人的一般自由與權利的論證,這種論證具有抽象性與形式性,我們必須回到這些權利產生的社會關系情景,并通過制度化的規范,才能給予這些自由與權利以具體的規定,自由才能具有現實性。
第四,公正司法是維護市民社會平等的基本保障。在對市民社會進行探討的過程中,黑格爾注意到,市民社會是一個矛盾體,這種矛盾體現為個體間的差異性與對平等的追求共存于市民社會之中。立足市民社會的這兩個方面,從整體上來看待市民社會,也就意味著在市民社會中,個體不僅僅呼喚著自由與權利,充分地追求自己的自我價值實現,而且還內在地要求被平等與公正的對待。對此,希克斯(Steven V.Hicks)評價道:“盡管早先的席勒和后來的馬克思都因為市民社會各種制度的不平等和參與者的自私自利而對它進行過譴責,但黑格爾堅信,在任何一個正義的社會里面,市民社會都必須作為必要的成分被包括進來。”[17]在黑格爾看來,平等的價值要求在市民社會中有三個層次上的體現:首先,平等體現為市民個體希望在人格上得到平等的對待,希望同樣作為一個“人”而被尊重與承認[11]217;其次,平等體現為市民個體在權利享有與義務承擔上的平等,“如果一切權利都在一邊,一切義務都在另一邊,那么整體就要瓦解”[11]173;最后,就是司法上的公正性,即個體的合法權利應該得到平等的保護。當個體的合法權利受到不法侵犯時,法院作為社會正義的化身能夠為個體權利的保護提供有效的途徑,司法作為法律執行中的關鍵環節,“應該視為既是公共權力的義務,又是它的權利,因此它不是以個人授權與某一權力機關的那種任性為其根據的”[11]230。黑格爾認為,當個體的合法權利受到不法的侵害時,由于缺乏客觀公正的裁量根據,個體會陷入主觀的“報復”的無限循環之中,這樣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施害人都無法真正得到“正義”的維護與懲罰。既然司法對于維護市民社會的平等如此重要,那么司法的公正性對于這一目標的實現就具有根本性的價值與意義,所以黑格爾還從法律自身的公開性、司法程序的可證明性、審判結果上的綜合性三個方面對司法的公正性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第五,市民社會的“契約精神”需要法治的保障與促進。黑格爾認為,契約作為商品交換中的重要環節是市民社會的內在要素,契約實際上是所有權的延伸,通過契約,進一步證明了個體所有權的客觀性,即如果某物是我的,我就具備隨意處置某物的權利,我可以將其贈與或者轉讓,轉讓是真正的取得占有[11]73。契約作為所有權的延伸,它與所有權的區別在于,在契約中,意志開始超越“所有權”中意志規定的單一性,而通過與他人意志的聯合形成一種“共同意志”[11]80,在共同意志的范圍內占有,從而擴大了所有權的范圍。但契約只能被稱為“共同意志”,而不是“普遍意志”,因為缺少客觀的根據與保障,契約的雙方隨時都存在違反契約規定的可能性。契約通過約定的方式突破了純粹主觀性的諾言,而走向一種意志決定的客觀性與定在,從而產生了給付的義務。但這種給付的義務的真實踐行則還依賴于特殊意志本身,當特殊意志違反契約而不履行義務時,黑格爾認為就導向了對自由意志本身的否定,即“不法”。在“不法”中,我的自由意志受到了他人的侵犯,這對我而言就是一種強制,而對這種強制的揚棄,黑格爾認為需要通過另一種強制,即對強制的強制,也即“刑罰”。由此在對不法的揚棄中,黑格爾引申出了法律的強制性與正義性維度。“抽象法是強制法,因為侵犯它的不法行為就是侵犯我的自由在外在物中的定在的暴力。”[11]97由此,黑格爾由對契約的論述內在地引向了對不法、犯罪與刑罰等基本法權問題的探討,此處,我們可以看到契約、契約精神的保障離不開法律制度上的支持。但當我們面向現實的時候,契約往往因涉及內容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差異,另外,契約的形式以及它的合法性保障問題就需要得到特別關注。這都是在市民社會領域所要面對的問題,在市民社會中豐富的交往活動與生產活動賦予了契約以豐富的內容,而更為重要的是,法律賦予了契約形式的合法性及其保障的問題。
總之,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理論在繼承了啟蒙精神法治維度的基礎上,表現出對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強烈的批判和超越,成為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的重要來源。一方面,黑格爾強調,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離是市民社會法治的前提,只有擺脫了國家政治權力的機械控制,市民社會本身才有其自主性與獨立性,才能為普遍的法治提供足夠的空間,同時,他強調法律對自由、平等等社會價值維護的重要意義,自由與平等是法治建設的重要價值理念與價值旨歸,法治的建設也要依此為根本宗旨與落腳點,這些觀點體現了對近代啟蒙精神的繼承;另一方面,黑格爾又強調,法律是客觀倫理精神的體現,是社會普遍意志的體現,它是特殊意志與社會普遍意志的統一,應當在個體意志與社會普遍意志的對立統一中來把握法律的本質,并在這種對立統一中推進法治社會的建設。黑格爾還強調,契約精神與誠信精神是法治社會的題中之義,法治社會從根本上體現的是社會以法律為手段進行的一種自我管理,體現的是社會的自治與自主,但這樣一種自我管理與自治的實現既需要來自外部的促進,也需要社會自身的契約精神與誠信精神的支撐;這種契約精神和誠信精神既是對抽象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一種抑制,又體現了一種明確的共同體主義的立場,而恰恰是這種共同體主義的立場,被馬克思批判地繼承了,從而表現出迥異于西方自由主義的法治維度。